清池院倚水而建,隔了一道镜湖,与同在平王府东路的碧梧轩两两相对。不同于那边梧桐芭蕉簇拥环绕的热烈生动,此间寂寥,院内遍植青竹,一夕树影摇晃,风拂叶落无痕。

    主屋架子床上那一幅织得细密的水墨纱帐内,隐约能瞧见一个安然平躺的修长身形。屋中各处,数十名训练有素的黑衣下仆分散而立,若石雕泥刻,皆静默无言。

    昼夜交替,唯闻更漏滴答,声声没入幽篁。

    直到天光乍破时分,一只衔了竹叶的燕子歪歪斜斜掠过檐下,随着那响亮的叽喳声远去,床榻上昏睡一夜的人才睁开了眼。

    这年轻郎君面如冠玉,眉眼英挺,有温文尔雅表度,兼利刃藏锋威烈。虽不乏憔悴病容,那双玄褐色的眸子仍显得清澈明亮,却含着未及掩饰的疲惫。

    他强撑着起身,先是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再摸了摸身上玄衣,继而环视四方,仿佛很容易似的就撤掉全部空幻情绪,复又无悲无喜。

    “郎君醒了。”

    平郡王傅道恒亲自带人在此守了整晚,见状不由得欣慰向前,立在榻前深深一拜,含泪悲泣道:“殿下无恙,东宫犹在,老臣总不负仁孝皇后所托。”

    早听说平京十四州这一任的郡王无甚出众德行,是个伤春悲秋无事生非的稀罕性子,在陛下那里挂得个“不堪大用”的闲名,自然也不值当国之储贰的目光为他停留片刻。

    当这突然蔓延的哀怜之情照拂到自身,燕行方觉自己并未生出太多轻慢之心。纵是为了先皇后遗命,平王亦助他良多,燕行不是不感激。

    再听见母后谥号,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才温和地扶起欲行大礼的平王,面上挂着极淡然的微笑,自嘲道:“我已不是上京城中坐拥万千宫阙的太子,一介白身,流落至此,连姓氏过往都被剥夺,无外乎咎由自取,这般愚人……不值得王爷郑重相待。”

    平王如何肯应,坚持叩首拜见后,才怀了万分沉痛,道:“朝野皆知,是太子殿下率领苍狼军镇守漠北多年,护得关内十四州生民安稳。平郡王府受历代陛下之命统领平京诸域,我等虽遥居边地,亦蒙上京诸多照拂。老臣不才,一生碌碌,无能在小人倾轧时助东宫一臂之力,若连区区礼节都不能全,实在是有愧此番恩义。”

    燕行于唇齿间咂摸过“恩义”二字。

    这小郎君多少动容道: “余幼时读书,念到前朝文大家的书卷时,总是不懂,明明都做到先贤所讲的仁至义尽了,就此撩开手便算洒脱,为何还要希冀那庶几无愧之期?”

    平王直愣愣听完,略有些腼腆的摩挲肚腹,干巴的嘿嘿一阵,左看右看,也没见哪个不长眼的黑衣服雕像肯开腔给听不甚明白的他老人家解围。

    秉持着不能让太子……哪怕是废太子冷场的君臣念头,平王只得豁出一张老脸,道:“殿下如斯博学多闻,未及弱冠便誉满四海,尚有不能解之惑。虽抱憾,亦难逃人之常情。似老臣这等不学无术的,侥幸得征明堂,却胸无点墨,无言对奏,倘若再钻了牛角尖,怕不是要羞愧至死。回头再想,何至于此嘛!”

    身为储君,周燕行的东宫不能说满藏饱学之士,那门槛至少也得二甲进士以上才能够的着,遑论东宫之外的广阔朝堂。这般长成的端方太子常年在人精堆里识人辩才,满心满眼都是御下之法、制衡之道,却难料遥远边地还有平郡王傅道恒这等混不吝的人物。

    后头那两字,周燕行原想成“妙人”。

    傅氏女的仪容在上京都算闻名,想必平王盛年时亦有不俗风茂,是个极招人喜爱的郎君。宫中曾有传闻——

    平郡王恒,美姿仪者,青衫侧扇,白马游京,雅韵风流。

    但他毕竟已经不年轻了,又兼年岁大了发了福,这样挤眉弄眼片刻不得闲的姿态无疑更加拉低了平王的气度。

    做太子那许多年养成的装模作样功夫没全白费,燕行颔首,像是听进去那番话似的,从容道:“妙哉。”

    平王哪里能探知他心中思量,见燕行的回复颇具肯定之意,还以为自己摸对了脉,紧接着便道:“如今明德殿王座空悬,陛下并未有册立新东宫的意思,太子殿下……”

    又来了……纵然从上京出走,远遁至平京也逃不脱风云裹挟。

    燕行无谓一笑,“错了,是废太子了。”

    平王屏息,霎时不敢接话。

    “父王……”

    燕行却颇知礼的喊他,还安慰道:“父王不必惶恐。”

    平王更加不安,“原是仓促间想出的主意,并非是为了占殿下的便宜,人前倒还罢了,人后还这么着,老臣真是汗颜啊!”

    “危难之时得蒙平郡王府上下关照,这一声‘父王’原也该当。”强行压下胸膛翻涌着的血腥之气,燕行温和的嗓音不经意带出一丝沙哑,“我无意在平京停留太久,不过暂住疗伤而已……”

    “上京凶险,郎君带着这一身伤病,还能往何处去?”平王欲阻拦,语气不由得凝重,“戏台子既然已经搭起来了,左右我们府上也是个让人放心的所在,趁着没多少人理会的好空当,郎君不如就在这里安生住下,谋划清楚往后该如何行事了,到那时再走也不迟。”

    平王推脱不过那一声“父王”,到底也不敢真把自己当成废太子他亲爹,只得说些软和话,想着把人留下来才好。

    “纵然年轻时候在一处嬉笑怒骂的记忆他们都不想要了,我却时常还会怀念。阿弥,你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我总不会害了你的。”

    平王抹抹自己通红的眼角,不知在无力地回忆些什么,又试图在当下挽留些什么,“阿弥,倘使一样东西原本就是你的,你又把它照应得极好,那你原本无需退让。上京是你的家,禁苑宫城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些你都不要了吗?”

    “不是立刻就要走。府上八郎的名号我既暂且用了,总该将该全的戏码做到位。”

    横竖已经入了戏,旧相识一一登台,未知今生会否有好下场。

    正如有些东西骤然发觉时气愤得不得了,现在想来只觉可笑,“可惜我不甚懂得如何做人家儿子,如何当人家兄弟,如何辩人家虚情假意。”

    被废黜太子之位后,上至东宫属臣,下至苍狼军兵卒,人人都想要他振作起来,用尽千方百计,回到自他出生起就待着的位子上去。这些人的话虽有道理,可太有道理了,反而有待商榷。

    他最亲近的父皇和最信任的兄弟们都不想要他回去,当然他的东宫和苍狼军也并非全部听信于燕行本人。

    “我得承认,被人背叛的滋味不大好受,可我原本也没有期待那些人对我忠诚如一。”

    周燕行莞尔,或许一直以来秉持着的某种观念的崩塌,才是他对上京近乡情怯、敬而远之的根本原因。

    圣贤书他读尽了,兄友弟恭他做够了,他成长得越出色,父皇眼中的忌惮就越深。就像父皇明明一手将他教养成端方持重的太子,最后却说他狼子野心,妄图篡位。兄弟们更如同聚众分食的秃鹫,你一口我一口的,说得都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往日里如何轻蔑他们、如何以势逼人。

    但那些他真的做错了吗?即便是做了,又当真是他们口中那般情形吗?

    怕也未必。

    燕行暗自调整吐息。高僧总说他心火旺,他原没放在心上,现在却能感知一二。

    平王滴溜溜的眼神更不住往那颗光头上转,组织了好一会儿,才磕绊道:“这个……我阿弥莫不是伤心过头了,才让你这十来岁的儿郎就顿悟了?其实这也是那些人往昔太看重你,把你这太子教导得过于好的坏处。人生在世,并不是全如圣贤书一般,言行举止都是你这厢坐朝问道、我那厢垂拱平章的典范。人人口上说着想当君子,人人心里头都有私心……”

    燕行见平王绞尽脑汁的团团转急相,笑说:“都过去了。”

    真能过得去吗?

    那样骄傲的少年郎,一朝倾覆,从云端跌落至泥沼,他当真能放下?

    平王扪心自省,他是见过眼前这小郎君那一双足智多谋的父母的。身为他俩亲生的崽儿……不应该啊!

    踌躇半晌,傅道恒赌了最后一把。

    “那殿下不想问问,微臣的私心是什么?”

    *

    镜湖北岸,九曲桥上风光正好。

    傅嘉笙走到湖岸边,见状无奈,“父王惹着你了,那鱼又不曾,何必拿它出气。”

    不必嘉笙吩咐,莲叶便将团扇递上。

    “家里扇子没带来,白站了半天,这个正好。”嘉璨素来不喜人给她扇风,只爱自己拿个扇子摇,说自家扇的风才最舒坦。

    莲叶笑着退下。世子幼时与三娘在王妃院里共住过几年,她们这些伺候的也知道不少三娘脾性。

    傅嘉璨站了半晌可算等到人来,把一碗鱼食全倒进水里完事,“因八郎这事,我昨夜就歇在正院。今儿一早起了,谁知那些上门打探消息的来得更早。”

    她纤手一指南岸,“到底是盼了多年的小郎,父王竟亲自在那院里守了一夜,一只苍蝇都没放进去。”

    傅嘉笙皱了眉,才开口说了两个字,“母妃……”

    嘉璨便接了话,“母妃在那里看拜帖,与姨娘们说些闲话,我实在听不得,便找了借口来携你同去。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佛,烦心事一桩接一桩的。听说大姐归宁还要带她那便宜儿子……我可不想认这白捡来的大外甥!”

    秦宋?他这个时候就要来?

    傅嘉笙让风吹的有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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