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宋看着那一面面沾染鲜血仍可随风飞舞的大旗,攥了攥拳头,“邬郓定,漠北安,苍狼军为大周守住了北方国境那道绵长的大门。”

    他还是忍不住要与人分享这喜悦。但那位光头郎君显然是不成的,说不准还要与他讲述些不得杀生的经文故事。

    秦宋找上了另一位看外在还算正常的,“不知这是一番怎样的大捷,世子以为,会比得过年前那一场吗?”

    傅嘉笙亦有些激动。

    无论前世今生,位于王庭之首的邬郓都是致使平京十四州不得安宁的一大祸首。多年战乱不休,上京换了又换的陛下派了无数名将前往漠北,也不过打了又停,停了又打。

    年前苍狼军在漠北战场的最后一仗可谓一雪前耻。奉命北上视察边军的太子重光练兵四载,挥师反攻,三月内连破邬郓十二城,逼得那邬郓王世子率众投降。

    小年夜里,大军直接就休整在邬郓王庭。前所未有的大捷,真可谓一举夺回了原本属于大周的云京十二州。

    大胜的消息从云京快马加鞭传至平京,又从平京一路层层通报至上京……

    大周的老老少少们高兴呀,自打老祖宗周平帝丢了他父皇周始帝留下的漠北长廊,大周同邬郓一族足足打了八十一年的仗。

    “老话讲,平京每出生一个孩童,便抵得漠北疆场之上逝去的三五英魂。”

    傅嘉笙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秦宋,“这一仗真能结束八十一年来的苦难吗?”

    她实则未抱太大希望,“八十一年有多久?”

    已是九九轮回之数了。

    秦宋张了张嘴,才兴起的满腔豪情对上百年未有的大胜之后主将太子重光被废的事实……

    他只能遗憾道:“是啊,隔得太久了。”

    说不清的辛酸都裹在风沙里。

    早有人注意到傅嘉笙一行人站在平郡王府门口好半天都不曾离开,便有男女老少涌到跟前来说话。

    有抱着葫芦不撒手的醉翁,“咱们好不容易又打胜仗咯,世子欣喜否?小老儿倒是很开心啊,今日能就着这壶老酒多用两碗饭了。”

    傅嘉笙露出笑容,回应道:“大伙儿同喜。”

    老人家走一步晃三步,在周围人的哄笑声里,举起酒葫芦,可大方地表示,“若诸位小郎君愿意,倒是能分你们一杯尝尝味儿。”

    秦宋小声嘀咕,“平京竟比上京有人情味。”

    白发老翁身边挤上前一个戴头巾、穿布衣的中年郎君,“看把你这老汉抠搜的,反正今儿高兴,回头你上我们铺子打酒去,直接跟我妇人说,从我私房钱里扣。不过咱先说好了,就一壶啊!”

    “得勒,您老起开……”这人又从老翁身侧挤到阶前,搓着手,“世子,不瞒您说,小人和家里兄弟们在城里开了几个小店,今年平京的徭役赋税咱们自是不敢说,要能少点那当然最好……”

    他点头哈腰的,总算说出目的,“就是您回头好歹帮我们问问平王他老人家,今年的头一场胜仗,平王府的供奉是不是还能像旧例一样给咱们这些人减免几分啊?”

    燕行稀奇地看着这商人在平郡王府前跟世子讨价还价……

    而这和气过头的世子居然还习以为常地回复他:“那是自然,历代平郡王一向体恤平京百姓,除去年例赏赐,王府自有土地庄户营收,也不必靠着盘剥你们来维持开销。回头我便与父王说,大家且等着好消息。”

    燕行念了声佛。

    怪道这小小的平郡王府能在边境杂乱之地屹立百十载不倒,也难怪这座府邸在上京的排位越来越低,日益不被陛下重视。

    若他还在朝堂执子……

    燕行没再想了。

    周围的百姓闻言皆大笑。

    有实在喜悦的,在后面跳着跳着高声询问:“漠北大喜,平京大喜,平王府什么时候大喜呀?”

    话毕,静了半晌,在一片欢闹声里,又传来那人急吼吼的声音,“哎呀你们别拦着我,都让让我,我家女儿眼看着要到官府规定出嫁的年纪了,我想着世子年岁也不是很大啊,万一……万一他就喜欢比他大一二三四岁的呢?”

    这话说得在场许多女郎同她们的家人都紧盯着嘉笙不放,凑到跟前来问个没完的也不少。

    傅嘉笙由她们去了,与众人一同笑着,有的话方便答她便答了,有的话实在不知如何回应,她便在女郎们的取笑声里巧言应付过去。

    “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世子什么时候大婚么?”这操心的老父亲终于在好心人的避让下来到了前排,这下可让他挑花了眼,“话说回来,世子跟前这两位英俊潇洒的小郎君也别有风姿呀……”

    专盯着傅嘉笙看的人们,听见这评论又开始对着燕行和秦宋猛瞧一阵,还有不少人看上了周围的侍卫小厮。

    秦宋听不下去了,红着耳根往燕行身后站了站。反正这是长辈么,他忍不住给自己的行为找补,“我们上京人都很矜持的……”

    燕行无意识地笑了笑,“平京人是很直接。”

    等傅嘉笙勉力应对完一群要给她介绍各家堪比天仙的女郎的热情百姓回来,燕行已经能带着一帮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跟秦宋玩捉迷藏了。

    燕行、秦宋、幼童、游戏……

    听起来就很不搭的样子,偏生在她眼皮底下成了真。

    “世子世子,平王府前那两棵树上的枣儿可以吃了吗?”

    人群里传来一与众不同的好吃小童的声音。

    是谁这么大胆,还惦记上她干娘了?

    傅嘉笙哭笑不得,没在做游戏的孩子里看到这孩童,又看了一圈,还是遍寻不到他踪迹,忙命人铺了地毯、取了箩筐来,好摇了树上的枣子分与诸人。

    “今日叨扰干娘了。”傅嘉笙吩咐完,赶紧冲右边那棵枣树告罪。

    他也没喝娘送的那些补药呀……秦宋便觉得平京可真是人杰地灵啊,枣树之流都能当人娘了。

    这般想着想着,他就脱口而出,“那我不是还得与它论亲戚?”

    “那倒也不必。”

    傅嘉笙被他的话哽住,她也不想让干娘突然多个人形的野路子外孙,“这是平京旧俗了,不过是自家认的干亲而已,你既没见过,便不用入乡随俗。”

    秦宋没话讲了,似乎觉得有些丢脸,又有点想追着询问,不知为何,他还是没开腔。

    燕行扑哧一笑。

    傅嘉笙从容望来,点了点左边那棵枣树,提示道:“八郎,来见过你干爹。”

    燕行敛住了笑容。

    秦宋对着两棵硕果累累的枣树哈哈直笑。

    傅嘉笙很少见他这年少轻狂样子,一时倒觉得燕行还算无辜,好歹冲人解释了一番,“我幼时体弱多病,母妃便试探着寻了这神神叨叨法子来,要与一根繁叶茂的草木连亲,万物有灵,它必将稚子当作自己孩儿维系看护。”

    他二人许是没经历过,倒听得津津有味。

    傅嘉笙又道:“都以为病急乱投医,谁知自从那年认了亲,我果真康健不少。父王就做主替那未出生的八郎认下了门前另外一棵。如今你既回了府、序了齿,做了这个八郎,往后年节上要记得来尽孝。”

    燕行目视那被侍卫摇晃得枝叶乱飞的高大树木,话说得甚自然、甚痛快:“真是辛苦干爹了。”

    这回轮到傅嘉笙没话说了。她在想,她终究还是不要随便就觉得谁无辜比较好。

    那枣树本就应季,一会儿功夫就摇落了几大筐。

    燕行虽是新客,人缘却不赖,主动领了这差事,站在人堆里分枣子分得正欢快。

    秦宋咬一颗枣,清甜脆爽,不怪那胖成团子的小孩惦记,只是不知道这么多人围着,小不点最终能分到几个。

    他记着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没与燕行一道,此时便说起正事,“上元夜,太子重光被废,漠北苍狼军群龙无首。人皆以为绥靖边地是定局,不料还有此意外之喜。”

    几人单独相处时,秦宋并未称呼嘉笙与燕行为舅父,亦不自称侄儿,倒像是清高地不肯硬攀这门隔房的亲似的。

    傅嘉笙亦未强人所难。上一世他便没认真叫过她姨母,倘若这一世反倒一口一个“舅舅”来,她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秦宋说起军政之事来倒有见解,“我奉婶母归宁之前,上京的大人们已向陛下递了半年多的折子,就是要撤去苍狼建制,将东宫彻底拉下马,把旧日的明德殿废黜到底,另立新主才好。”

    傅嘉笙把玩着枣儿,只嗅着那味道提神,不曾真正入口,“废太子名讳取累世盛德、日月袭映之意,更有辉光相承的明君之相,是能配得上帝皇践祚的好名字。所以人们都说,陛下对他有莫大期许。可当陛下执意要废弃这儿子,天地异象、诸天神佛都庇佑他不得。”

    “可见望子成龙也是有限的。”秦宋莫名黯然。

    傅嘉笙亦黯淡了神色,“终究什么都敌不过帝王心意,这才是皇权让人敬畏的根由。”

    她谁也没看,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好的时候,大家都很好。可惜的是,人很难做他人肚里的蛔虫,因你拿不准哪一日这心意就变了。若他变了,你还懵然不知,等着的……便唯有大祸临头。”

    燕行精准扔到人怀里的一颗枣子砸醒了陷入执念的她。

    “那些孩子念着世子的好,凑了一捧枣子要送给阿兄。我想他们那些馋嘴猴儿才能分到几个,怕连那清香滋味都记不住,便斗胆做主,替阿兄收了其中表现得最虔诚的一个小男孩的礼物。”

    见嘉笙依言望向不远处,他提点道:“就是跑远了的那个,胖乎乎的,少吃两口也差不着什么。他最讨喜,除了我这里散下去的,旁人也给他和他师傅分了不少。”

    傅嘉笙其实没看到人,远处的孩子也有很多。不过燕行能这么说,她便放心收了这颗大礼,想着带给母妃她们看个新鲜。

    省得母妃回头听人讨论起,她今日让人薅秃了干娘还有八郎他干爹,又该揪着耳朵说她不顾惜自身康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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