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手上还有两颗大枣,他扔给秦宋一颗,自己也拿起来咬上满满一口。

    他用着香甜,惹得秦宋也拿虎口刮了刮那枣,照样来了一大口,便不住赞这枣子清香脆爽。

    傅嘉笙意外瞥见这一幕,只觉得有一股道不明的违和——

    秦宋就罢了,倒是那燕行……

    许是注视的举动有些明显,待嘉笙回过神,才发觉那两人都在看她。

    燕行没说什么,只是带了点疑惑,末了拿手蹭了蹭本就白皙的脸颊。

    秦宋囫囵着吞下枣,差点把自己噎住,才挣扎着开口询问:“莫非郡王府有家规,不允许有人在大门口进食?”

    “不曾有过。”

    嘉笙哭笑不得,尚且年少的秦宋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让人难以招架,“只不过看你们用手擦了擦这枣就直接吃,并没有半分不情愿……这才略感到好奇而已。”

    秦宋还是呛着了,费大力气捶着胸口,好半晌才给自己顺过气,“我等儿郎不拘小节,再说这枣子就生在这里,长在人前的东西还能脏到哪里去。”

    这话讲得就少年心性十足了。

    傅嘉笙正愁着往后该如何假扮儿郎的事情。年岁渐大,满王府只得她一个小郎君,她一向没个参照,又不能时时刻刻往外面学去。正巧来了这两个正当龄的,又都在府里住着,她倒可以从他们家常言行里学些实用的技巧方法,来做好这个平郡王世子。

    至于上辈子描红着绿做女郎的那段时光,若非有午夜时分萦绕难解的噩梦时常做牵引,她几乎要刻意忘却那段痛苦时日。

    傅嘉笙掩在袖里的手又掐住了自己掌心。

    正值清风徐来,吹得人眼迷蒙。

    燕行便道:“平京风沙虽大,只要能动手拂去面上灰尘,总能有机会窥见它真容。洁不洁净的,也只在人心而已。”

    傅嘉笙若有所思,却并未同他二人言明,仍旧道:“我还以为现在的小郎君都习得上京风气,个顶个养得十分精致,乍见得你们二位,却都随和得紧。”

    秦宋接过话道:“世子说的莫不是那些除了淘澄还讲究切片摆盘的阵仗。如今非但如此,他们还要作兴出无数种花样,一道寻常工序都能从诗文集册里旁征博引而来……不是我说,有那功夫使,他们早能考上学了。”

    他似乎格外看不惯此种风气,在这里一通抱怨,“那原都是闺阁中悠闲度日还不短银钱用的女郎家才爱的。可叹上京生活日益奢靡,不少豪门望族儿郎也习得此等行径,正经事不去做,还将这些没意思的比拼发扬光大,竞相豪奢,公然斗起富来……”

    他将话说得掷地有声,“除了虚无缥缈的几声喝彩,真遇着事了,我看也未见得能起大用。”

    前世似有耳闻,这秦宋的父亲,那位秦家老大,就是在与人争抢一件玩物的归属还是争论一件器皿的用途时落了下风,偏生他还存在心里气不过,后来吹了一场风,竟渐渐地病重,又耗了几年,人便没了。

    他那大房积贫,只留下一双孤儿寡母,起初无人看护。平王府嫁女时,还特意打听过,听说那秦家聚族而居,便嘱咐自家女郎善待寡嫂弱侄,谁知道……

    不说也罢。

    傅嘉笙审视的目光从秦宋身上掠过,见他沉溺于自身心绪,对外界变化尚无所察觉……

    她松了口气。

    不知是在为未能与当年那足智多谋秦长史正面交锋而遗憾,还是在为今朝提前遇见的是年少稚嫩的秦宋而庆幸。

    傅嘉笙松开了掌心。

    既然她已经见到了秦宋,那么陆鸣野……那个她苦寻多年无果的陆鸣野……大约也能或按时或提前出现她眼前了罢。

    她无比希望他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否则,她经历的这些苦楚、这些挣扎……还不知该如何心安理得去讨。

    不经意处,燕行眸光微敛。

    平郡王家这小世子倒生得敏锐。

    他习惯性地伸出食指,想要转动自幼佩戴的白玉扳指,却只触碰到空落落的拇指。

    可惜了。

    燕行不慌不忙,摆出一副如她所言的“本人确实随和”的姿态,并且附上了亲切温暖的微笑。

    傅嘉笙还没怎样,周围看到这情景的一干妙龄女郎皆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抛来一二顾盼眷念眼神,让这樽人形佛像闪耀着的金光在秋凉时节莫名沾染上了春日桃花气息。

    傅嘉笙见状,调侃道:“我平京女郎向来以大胆闻名,八郎今日在人前亮相,不多时日,兴许真如百姓所说,王府有好事将近。”

    燕行神情未变,“阿弥居幼,岂敢与兄长争先。”

    傅嘉笙可不会纵容祸水东引,“也是,父王爱重八郎,惦记你在外受苦,必不会让你轻易同人许婚,定要择一门堪匹配的人家才能满意。这都不打紧,只是八郎若先有了中意的,也要及时告知父王和母妃,再不济告诉我这阿兄也行。倘若那女郎实是有人品门第不足之处……”

    说到这里,傅嘉笙意有所指,“怕你不知,母妃治家严谨,定有府上郎君未成婚前不得纳偏房小星的规矩,也曾说过,便是郎君将来娶了正室过门,也须得给她尊重,断断不可有藏污纳垢行径。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秦宋那一张不算白又称不上黑的面孔,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青灰如泥。

    他早知道,此番上门必少不了二婶娘家人一顿逃不脱的指责斥骂,也预先准备好要替母亲、替秦家向二婶和平郡王府道歉。谁料今日事多,他未能如常拜见平王夫妇,满肚子的底稿只得藏于腹内。

    眼下世子借故替长姐出头,原是他说话的好时机,谁知他一看见那双亮如点漆的眼睛……就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终是秦宋心里有鬼,见人家未指名道姓,一会儿想解释两句又怕自己说不清,一会儿用心聆听那嘴又忍不住嗫嚅。

    傅嘉笙至此便确定,他还是那个秦宋,也还未长成那个秦长史。

    莲房的出现打断了嘉笙接下去的长篇大论,“世子,里头急着催各位回去呢。喏,大娘、三娘亲自带人来接了。这里若完事,也别让两位女郎久候。”

    傅嘉笙顺着莲房来时的方向,果然看见了面带焦急的大娘嘉宜和被她挡住身形、只留一丝绯红裙角外露的三娘嘉璨。

    她便冲她俩安抚地笑了笑。

    “好了,不说这些尚没头绪的话语,打了胜仗是喜事,咱们也该回去给父王他们说一说外头情形了。”傅嘉笙看在大姐的面上,不欲在这里死咬着秦宋不放,“八郎个儿高,你往远处看看,那黑底银纹狼旗后面还有吗?”

    “未尽。”

    彼时夕阳西下,落日光芒虽不如晨光灿烂,亦可缭乱人眼。

    傅嘉笙也是在后来回想这一段场景时才隐约发现,燕行当时说这话时,清澈的双眼里蕴含有无限黯淡,只不过在那时被落日余晖掩映,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发觉。

    倒是让秦宋找准了空当,进一步扭转颓势,“听说早些年苍狼军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的时候,专属的旗帜就是此模样了。八十一载,比寻常人家的老祖父还要长寿。上京不少以武起家的老大人在埋骨之时,都以有一面狼旗披身为荣,说这比陛下和兵部的赏赐更能光宗耀祖。”

    秦宋眼含崇敬,“自然后头这句只是夸大说辞,谁还能不稀罕陛下御赐的体面了。不过军中之人对苍狼军的推崇,很能从这上头窥得一二。”

    那些年无休无止的战事里,漠北的大周驻军名号从宣威改至安民,最后只剩一支苍狼。叛军流民与漠北各族结盟联姻,国名从隶属大周的地名“婺云”改成了漠北那边的“乌云”,最终演化成漠北部族使用的“邬郓”。

    从一开始的轻蔑,到暴躁,到盛怒,到极端的仇恨,到本能的看不顺眼,到新生的大周刚会说话的小儿都知道好儿郎长大了要参军远赴漠北替咱们大周收复失地。

    八十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的东西。

    以至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上京的那位陛下已经背弃了先祖的心意,对苍狼军在漠北的战功苦劳视若无睹,甚至隐隐表现出嫌弃他们多事的倾向。

    若说这些还算猜测,直到年后晓谕天下的废太子诏令横空出世,陛下的心思才算摆到了明面上。

    傅嘉笙不清楚前世那位与她无缘的准郎婿为何会招惹亲爹不满。

    但天下的父亲,好与不好,大概总是相似的。

    秦宋如同一个这里被按住、那里便不忍得闲的双头炮仗,“郎君过于沉静,是不愿意为我大周儿郎欢呼吗?这可是百年难见的机遇,说不得便是我大周重回始帝建朝盛景的起点!”

    燕行颇和善地回答道:“苍狼已失主帅,部将前程未明,忧患从今起,秦小郎君的愿景,恐怕是难实现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分析便把秦宋气个仰倒,指着一连串从平郡王府前飘扬而过的旗帜,“旌旗不绝,军魂不灭,大好河山在望,我等不奋力护持,难不成要拱手相让。”

    傅嘉笙还真不清楚,十来岁的秦宋居然是个对大周满腔热忱的少年郎。

    傅嘉笙与他俩相处这一会儿,没大看出来这二人是否真藏有坏心,就平常道:“在大家都以为这场仗会打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直教沧海变桑田,并且就这么一直耗下去的时候,突然间传来了大胜的消息,也得容人静一静,好做思量。何况先前有例,后事不美。”

    “如何不美?”

    夕阳西下,模糊光影中那人似是苦笑,“四方安宁,人皆以为美。”

    真是个古怪的人。

    傅嘉笙与秦宋面面相觑,各自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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