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府本就是傅嘉笙自幼长大的地方,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最知道什么样的路线能绕开守卫,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目的地。

    住着陆鸣野的澄漪院就在眼前。

    她攥紧了拳头,手臂上的筋络几乎要从惨白肌肤中凸显。

    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念头在奔跑间仓促成型,这主意究竟如何还未可知,却让她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如一只破茧的蝶。

    也不知道是大雨冲刷了面上泪痕,还是泪水顺着雨滴从面颊滑落,总之她已经没有先前那般痛苦。

    燕行还不曾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如此麻木又欢愉的模样。

    “天还没亮,难道阿兄也喜爱早起晨训?”

    此刻正是戍卫换职的空当,对面的清池院亦大门紧闭。傅嘉笙怔怔地寻了半天,才发觉说话的人就抱着手坐在她身后的院墙上。

    原来此地不止一个人在淋雨。

    “你又是为何……”

    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其实也不晓得如今该同人说些什么,若他深究起因果,傅嘉笙自忖并不能在此时给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她堪堪止住了话。

    燕行却有问有答的,还随手一指自己头顶,似乎一点都不介怀那些被雨浇得看不见的绒毛,“风吹雨淋过,有苗不愁长。”

    傅嘉笙没笑,眼睛却弯了弯。

    她忍不住去猜想——

    倘使眼下晴光正好,似阿弥这样洒脱的少年郎便该叼一株细长青草在嘴里,一见了人就嬉笑怒骂,晃悠间显露出纨绔脾性,才算对得起他生的这副样貌。

    傅嘉笙隐隐猜度着,她畅想的这番情景未必能窥见他真容,可她在平王府见到的阿弥一定也不算真正的他。

    那又如何呢?终究是旁人的事,她暂且顾不得。

    倒是他这身白衣,现下极为应时应景,很像是在替人送葬。傅嘉笙就当他是在凑热闹送陆鸣野上路了。

    至于她自己所行之事,傅嘉笙亦不能给出一个绝妙的解释,似这等情形之下,任何理由都觉牵强。

    她便道:“我做了一个梦,是个极真切极苦涩的梦,梦中人……待我很不好。”

    燕行跳下院墙,径直来到她身边,“所以你不管不顾的跑到这里,是为了一场不够让人欢喜的大梦来报复?阿兄,杀伐之心太重,恐有碍于你自身。”

    杀伐?

    她若真是个杀伐果断的将才,就该在前世闻听那恶讯后,扣了传旨的使臣做对证,斩了帮凶秦宋来祭旗,携了话都讲不利索的小儿揭竿而起,彻底搅乱他陆鸣野的大后方……自然那时做女王做太后都很好,只要那人下场不好就好。

    也是她过往受教条礼义所局限,连这偶尔的畅想都留有余地。听说那比漠北更遥远的西洋诸国,还有女郎做一国的君主。

    放眼周齐两朝是不能够了。

    傅嘉笙并不指望这世上有谁能同感她的前尘痛楚,“你说是就是吧。”

    她往前走了两步,“让开。”

    燕行仍挡在她去处,好声好气地询问:“你待如何?”

    傅嘉笙坚持道:“找到他。”

    惊雷划破天空,短暂照亮了眼前人憔悴的面庞,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似乎有火苗燃起,微弱的光芒看上去并无灼伤人的气势。

    可燕行就是觉得,那火光烧不成旁人也会烧到她自己。

    这大概就是那高僧所批判的旺盛心火。他的还藏在心里,她的早已有实质。

    燕行让出正前方的道,却又往侧边挡了一挡,顺便解下外衣,覆在她身上,他不大会哄人的,便只问:“然后呢?”

    傅嘉笙执拗道:“杀了他。”

    说话间已奔走数步。

    孤身一人,不说顺路捞块板砖了,就是那双手看着也没甚气力去拧断人的脖子。

    燕行无奈,两步上前,又把人拦下,凑到她身边,想法子开解,“我们才刚认识多久,梦中人总不会是我。”

    傅嘉笙被这人几次打断,面上已有不耐烦。

    燕行怕她急了眼再生事,赶忙道:“我想我大约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又从哪里知道了?

    联想到自身经历,傅嘉笙愣神。莫非两人仇怨相当?陆鸣野那厮骗了女人还要骗男人?

    这可就……太不好说了。

    傅嘉笙被自己思量出的东西吓到磕巴,很是缓了一会子,才将心比心道:“一起吗?”

    再抬首,她先是瞧见一双未见波澜的眼眸,再看见的就是那副为她挡去大半风雨的身躯。

    原来他比她高了这么多。

    原来趁着她发愣这短暂时辰,燕行已不打招呼地将人提溜到了清池院宽大的房檐下。

    他俯下身,尽量平视她双眸,“刀枪棍棒,暗器毒药,你手上一样都没有。那么阿兄是打算贸贸然闯进去与自幼习武的陆中郎将同归于尽吗?”

    既不是同路人,还有那么多没用的意见。她是要报仇雪恨,为什么要误了辰光跟他说这么多废话。

    傅嘉笙愈加急躁,她抹一把颊上湿漉,实在分不清那流淌着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不能他死去而我独活吗?我与他早已陌路,才不要同他一道赴死。”

    “自是无妨。”燕行虚扶着这即将把自己逼到崩溃的可怜人,而后一个手刀劈下,“但是抱歉,我还不能让你这么做。”

    “世子怎么了?”

    “八郎您这是!”

    “等阿兄清醒了,我再向他赔礼道歉。”燕行收手,将昏过去的傅嘉笙交给了从后面追赶而来的莲叶和莲房,“带你们世子回去。”

    莲叶匆忙行礼,只顾着去扶嘉笙,倒是那莲房,干瞪着一双大眼睛,想问又不敢问的。

    燕行负手而立,给出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总是担忧主家的心占了上风,二女很快便搀扶着嘉笙离开。

    而漫天风雨中,留在原地的燕行没了外袍掩盖,顺着那一袭白衣跌落在地的,当真是汩汩血水。

    并出两指按上几处穴位,强止了这阵伤口崩裂导致的溢血,他才得空自嘲道:“果然还是要穿黑的。”

    *

    傅嘉笙再次被人唤醒的时候,只听见外头狂风大作,不住的雷鸣电闪。

    碧梧轩里一扇扇闭合严实的小窗被大风呼啦啦的吹开,那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翻滚着的黑云似要扑到人眼前,委实骇人得紧。

    豆子一般大的雨点直挺挺地砸入室内,震得那木头板子噼啪作响,打棋子似的,几乎要溅到床榻之前。

    吓得去关窗子的莲房连声“哎哟”,又抱怨,“灶王爷上阵炒米也没见这等动静。”

    “还是夜里吗?”傅嘉笙辨不清时辰,拥被坐起,靠在引枕上,“总觉得身上寒噤噤的。”

    “已是白日了。世子是受了惊、受了凉,我们怕再冻出个好歹来,才扶了您过来。”莲叶端来一盏温水,伴着丸药,小心喂予她吃下,“都怪莲房那小丫头话太密,又吵醒世子了。”

    “我也睡够了。”嘉笙费劲地伸出一只手,扣成空环状,敲了敲脑袋,“难道是卧房的屋顶漏雨了?还是风太大了把雨吹进来浸透了床帐?头痛得厉害,我的头发怎么也湿完了?”

    敲疼了又把自己揉一揉,她忽然发觉,“这是暖阁?”

    “怎么不是呢?”莲房抱着一个刚烧好的手炉跑来,给人攥到手掌心,“多亏了这暖和屋子,又开箱倒柜翻了半天,才找见这不是这时节用的物什。”

    莲叶亦有话说:“也就是这些东西咱们家有,再不常用也都备着,才能解了世子的烦难。若还是这么着,哪一日不凑手不逢时了……我都不敢想!”

    莲房也说:“女郎夜里多梦,定是又魇着了,才撇开我和莲叶姐姐不要,自己跑了出去。女郎往后可再别丢开我们了!”

    “我又乱跑了……”

    重生以后,傅嘉笙沾染上梦魇之症,一梦前尘便会复发,私下里看了许多名医,总不见好。而她这梦也古怪,小时候只是朦朦胧胧的有些印象,越往大,越往当初那年岁上长,那些记忆就一次比一次清晰,怎么都忘不掉。

    旁人不知她心事,只教她宽心。只有傅嘉笙自己清楚,睡梦酣沉之际仍要挣脱开往出走的举动,终究是为长长久久的恨所牵引。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奇缘是她一个人有,还是那些参与过往的人都有。

    傅嘉笙默默观察过,平王府内她熟知的人都不晓前事,连新来的秦宋看起来都不像,更别说那突然冒出来的燕行了。

    他们身上都有着少年人的朝气,爱恨都分明,是怎样都掩盖不住的鲜活。

    不似她,自诩在淇水里翻滚过一个来回,看谁都像是隔了心。

    心有不甘,便不敢安心。

    那些人虽不像,她也并未因此就真正放心了,毕竟以前的她连枕边人和身边人都未能看透,重获新生,多少也该谨慎些才是。

    “多亏有你们。”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寝衣上,洇润出大片痕迹,傅嘉笙轻抚颈侧,对上莲叶莲房关切的目光,莫名有些委屈,“头疼,颈上也僵僵的。”

    “我们发现女郎一个人出去了,当即就去找,可惜脚程还是慢了,才让您多淋了一会子雨。”莲叶便来替她揉捏,“幸遇上了八郎,才在外院那一片拦下了您。”

    “八郎不知此中详情,先借了您衣裳,且那时正是侍卫换职之际,他唯恐旁人瞧见了不好,又见您实在恍惚,情急之下只得拿手劈晕了您。”莲房又是比划又是说的,“八郎也算有心了,还说回头亲自来向您赔罪呢。”

    此前借出去的邬雁裘,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身边。连这起初看他不顺眼的侍女再称呼时都换上了尊重口吻。

    也不过就在这一两日里。

    傅嘉笙揪着胸口,惊疑不定,“那燕行有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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