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城绕水而建,太守府也修建的靠近江岸,因要去码头送行,一干人便没传唤车马,慢慢往江边走着。孙太守与燕行在前方相谈甚欢,主动留下坠在后头的这两个谈正事。

    而那陆鸣野面上和气,说出来的话却自带一股嘲讽语气,“陆某不过有样学样,世子想必不会介怀。”

    又是这样。

    这个人从来如此,遇上他不想回答的话,碰上他不想去做的事,他必得张牙舞爪诘问回去,也叫对面的人尝尝百爪挠心的难受滋味。

    傅嘉笙回以讥诮微笑。

    外人都说齐王夫妇恩爱和睦,可她心底里清楚,那些年情浓时日,他们不是没拌过嘴。有时是嘉笙自己憋不住火气,有时是陆鸣野那头浮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错处。

    虽说年轻的夫妻没有不吵架的,可傅嘉笙从来没赢过。对此,她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过于笨嘴拙舌,不然怎么白生了一副精明相,却在自家郎婿那里讨不着半点好,不管有理没理的,回回都让那人占了上风。

    想来便是因为名讳里多了一个“野”字,过于狂放不羁,才处处压制着她这个被诗礼束缚的斯文闺秀。

    傅嘉笙认识陆鸣野时,他已完全是青年模样,那时的他便有着和眼前这还能算作少年人的郎君如出一辙的体格样貌,也更加具备经年位高权重的积累之下并不曾收敛的威严。

    齐王陆鸣野御下严厉,与臣属们同甘共苦的态度颇值得人称赞,动辄军法处置麾下将士却也常招来非议。非但齐军的人,连齐地的小儿都格外怕他。又有手下败将四处添乱,随着齐军打下的城池越多,他那严酷的声名便被人传得越广。

    傅嘉笙每每说不过他,心里又实在憋屈的时候,便用这借口让自己好受些。

    现在看来,争强好胜大抵是这人骨血里自带的本能,不分年纪,不论亲疏,一旦与旁人意见相左,他便只要自己赢。

    “这样眼中充满野心的郎君,能不能跟着一道享福都得按人家心头那把尺来裁度,他身边的人必定会很累。而你,我的女儿,你天生执拗,不肯回头,阿娘只怕你选错了路。”

    多年前出嫁时母妃欲言又止的模样在此刻击中她眉心,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力量在冲撞着这具被往事裹挟的躯壳……

    傅嘉笙尚不能明辨。

    她吹着掠过淇水的风,看着重现眼前的人,几乎是笃定般想着,终有一日,她会弄懂这力量,并借助它,走到更远阔的天地。

    陆鸣野冷眼旁观那平郡王世子让他两句话逗弄得脸色变换如走马灯,不□□露出一丝兴味。

    孙太守虽是见她二人有话讲,为了避嫌,才着落单的燕行凑在一处,说些自己年少时在平山书院上学的趣事,却没放弃把两只耳朵竖起来,还留神听着那头动静。

    要说平郡王世子确实算谨慎小心,且又是个正换声的小郎君,声量低些也没人在意。而那陆鸣野说起话来全然是武将做派,大声豪气,孙太守那边都不用费功夫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在场的都是郎君,陆鸣野后面那话也不能算作见不得人的隐秘话。孙太守又不清楚他是在挑衅,此刻就像是寻到了什么稀奇物什一般,大笑道:“如晦一表人才,莫不是在向未来小舅子自荐?”

    如晦?

    陆鸣野今生这么早便遇见了那位给他取字的先生?那他不会在这时候就生出了谋夺天下的抱负吧?这样算来,平京十四州现如今的安稳日子还能有几年?

    当日成婚,互换表字时她曾戏言:“鹿鸣于野,有逐鹿中原野望。风雨如晦,是君子乱世显德。”

    纵觉得齐军那等草台班子未必能实现陆鸣野那不切实际的渴盼,她仍认真许诺:“妾愿以此身凤命相随,助夫君大展宏图。”

    那会子陆鸣野是怎么回答她的?他好像是说——

    “……我从小为生计奔波,没心思钻研书本,幸而遇见了先生,才让人点拨了心窍,明白了将来要走的路,果然成就了今日霸业,又娶到了你。你们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回头你见了先生,定与人有话说。”

    “这表字还是先生从诗书中取的,那时我在人家院里做活,日日起的比鸡早,到手的钱还不够吃酒的。这字给了我我也不懂,跑去问先生是什么意思,先生笑了笑,说勉励我做个君子……”

    然后便急吼吼地饮了合卺酒,拉着华服盛妆的她去见帐下兵士……

    傅嘉笙止住回忆,她原本没多想。陆鸣野现在看她就如同看陌生人一般,他原本也不是阿谀奉承的热络性子,随随便便立在那儿,跟他从前对待外人时没什么两样。

    唯有刚刚那一挑眉,加上那份惹人厌的狗脾气,是有些像那人曾在她跟前的举止,不过也只让她疑惑了那一瞬间而已。

    “太守说笑了。”傅嘉笙试图厘清前世今生,“陆中郎将是上京官员,自有胸襟气度,就是看不上边地女郎也不好当众言明,咱们快别为难他了。”

    她这话说得颇公允,还顺带尽到了做人家长兄的责任,“倒是我们八郎,还有劳太守帮衬呢,您只管把平京城里有名望人家的少年郎都引他识得,让他也跟着见一见人,学了您那交游甚广的好处去,我父王怕能放心些。”

    “好说,好说。”孙太守早与燕行相谈甚欢,连连答应,“平王也是这么说,八郎,可见你得家中父兄看重。那佛经虽好,我等身居的红尘凡世里也有真造化嘛。”

    燕行含笑道:“劳父王、阿兄操心,亦多谢太守费心。”

    一时还真有几分得家中爱护的小郎君的文雅骄矜风范显露出来。

    看得人牙痒痒。

    偏那陆鸣野见没人理会他了,反而自己冒个头,又接过之前那话,“看郡王府兄弟亲睦,末将这自幼孤苦的人也难免羡慕。孙太守方才说笑得对啊,若如晦的确是在自荐呢?”

    才说到野心,他这就瞧上平王府、瞧上平京十四州了?

    傅嘉笙竟有些拿不准。

    眼前人顶着旧人形貌,言语间却不似旧人。她重生以来遇到的所有人莫不是如此。

    但若人不同,命却同呢?

    是不是就像她阻止不了大姐嫁给秦钊、二姐自请和亲一样,即便有幸重获新生,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沿着既定的轨迹发生?哪怕细微处稍有变化,大体上总是差不离的?

    按前世进程,接下来便是守望门寡的三姐了,她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着这些阿姐们一个个的往火坑里跳?

    一股又一股冷汗接连爬上傅嘉笙背心,她忽然说不出来话。

    “陆如晦,你想当平王郎婿?”

    燕行这会子颇有些鬼鬼祟祟的,没有先前那般端正君子姿态,在那里左看右看,右看左看。

    见傅嘉笙始终不开口,他便如每一个好奇自家姐妹婚嫁的少年郎一般询问:“中郎将不若同我和阿兄讲讲,你究竟想当哪个阿姐的郎婿?”

    孙太守也来凑热闹,他抚着胡须乐呵,“平郡王府的女郎甚多,平王正愁挑郎婿挑花了眼呢,这还有个自己行大运撞上来的!恰好王府两位小郎君都在,陆中郎将不若大方一言,本官正好与你保个媒啊?”

    陆鸣野看那小世子像是气得的脸都青了,越发觉得有趣,他也不过是乱说一气,没有当真把这回事放在心上。

    见燕行和孙太守还在打听,他正好抬头留意看那接应船只几时才能到,这就数了数江上风帆,随便应付道:“算命的说我与七有缘。”

    “七娘?”燕行惊奇低语,眨眼间略去乍听闻后生出的奇异神采。

    傅嘉笙气急,又是哪个昧良心的和尚道士见钱眼开在这里胡说八道,他们就不能给他编撰个旁的么!

    孙太守亦讪讪地左顾右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这可误会大发了。也怪老夫没事先同你这少年人讲清楚。”

    傅嘉笙这厢怒极而笑。

    孙太守看她脸都气红了,连忙解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话使不得!中郎将家中便是没有适龄女郎,要有个堂表姊妹,也能好生说与世子。如晦你再怎么想给平王府做郎婿,也得平郡王真养下个七娘才行啊!”

    “原来傅世子在家行七啊。”陆鸣野也不是个傻的,边听边反应过来,他拱手赔礼,“那还真是不凑巧了。陆某形单影只,如何敢高攀郡王宅邸。只当末将说了个笑话,世子千万别放在心上。”

    傅嘉笙咬牙,对着那张脸说不出太多原谅的话,只憋出两个字,“无妨。”

    孙太守打着哈哈,“不知者不计过,都是年纪轻轻的小郎君,最爽利痛快的,说开了便好了。”

    傅嘉笙没那么大方,犹在气闷。陆鸣野也不知道在往远处看什么,没有应声。

    孙太守白操了回闲心,哪个都不想得罪,哪个也没领他的情,委实头疼得紧。

    直到燕行在她身后轻咳一声,傅嘉笙才道:“太守说得是。”

    孙太守肚量大,重新眉开眼笑起来。

    而那陆鸣野也有了动作,眼见来接他的船快靠岸了,当即就向众人辞行,干脆利落道:“军中急诏,无法久留,就此别过,诸位后会有期。”

    说完便抱拳告辞,抬手一吹,唤来一匹头顶白鬃的健壮黄马,向大船方向驰去,也不管自己在此间掀起了多大风浪。

    “这小郎……外地来的倔脾气,不知道咱们平京风土人情,世子别与他怄气,老夫跟他说不上两句话,尚得缓一缓呢!”孙太守话是这么说,哪能真不管他,赶紧指了几个府衙侍卫,“好生陪着中郎将上船,看人都安稳了再回来复命。”

    背过人处,傅嘉笙对一个做平民打扮的小厮使了眼色,他背起箩筐,如常去登船处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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