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放心,我这阿兄最谦和不过,断不能与那人计较。”

    燕行冷眼旁观,见傅嘉笙从刚才陆鸣野翻身上马、驰骋远去的时候就不再出声,觉得她这样子约莫也不像是被那人风姿所折服,思前想后,唯恐这位长兄又犯了白日入梦的症候。

    未免她再当着外人的面做出些不好于事后描补的离奇举动,燕行不及思量便主动上前,不经意侧身挡住嘉笙,替她回了孙太守的话。

    孙太守的心思都放在陆中郎将那处,其实也没顾得上细瞧傅家兄弟这头。

    燕行又说:“为父王领着我这不成器的小郎匆忙归家的事,阿兄连日操劳,怕也累了。又有大姐回门的要务与王府日常琐事现摆着,里里外外都还指望着阿兄做主打理。既送过了远客,不敢在此耽搁,我们也该回了。”

    孙太守与平郡王傅道恒来往也有十数年了,最清楚那平王此生就是个安逸享福的富贵闲人命。

    傅道恒家中只有排成队的族兄弟,连个同父的姊妹也无,可以说平郡王府那千顷地里就生了这一根独苗儿,哪里还管得了他好坏。这人幼年时便受尽老郡王夫妇疼宠溺爱,直养出个只知享乐、不知疾苦的天真脾性,是同辈儿郎里顽皮伶俐的翘楚。

    这也就罢了。待到年少,偏生还能依仗着那副远近闻名的好颜色,惹得老少女郎们都愿给他做担保。即便他实打实地做出了纨绔事情,也有美人抹着眼泪说“恒郎不会的,恒郎会改的”。

    这时若有好心人实在看不过,跑上去说明事实,那哭哭啼啼的娇弱美人便能立刻幻化成夜叉状,狠狠地将桃啊李啊的往那多事之徒脑袋上狂砸。

    孙太守至今想来还觉头痛。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那个嫉恶如仇的少年郎,和年轻时最看不上的平王也做了多年老友。但一想到这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好福运,孙太守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就忍不住犯酸水。

    旁人说道起来,也都举了拇指称赞,合该傅道恒有后福,度过了精彩纷呈的轻狂岁月,还有个万事周全的平王妃替他打点家事。他俩又生了个小郎君,这世子一日大似一日,渐渐也有了当家作主的品格。待这小郎君成了婚,给老郡王养下一屋子的孙子孙女,便是三代同堂、共享天伦的无上之福。

    孙太守好生艳羡。

    也是傅嘉笙不明白孙太守心思,不然便能告诉他,平郡王傅道恒上辈子妻离子散,没保住家宅爵位,落得个晚景凄凉下场,到最后甚至都不大认得出人了,分明是老态龙钟外表,内里瓤子却回到了总角孩童大小。

    傅嘉笙那时已是齐王妃,因母妃抱憾病逝一事,早已有不认这父王的举动,听说他丧妻后过得很不好,至多看在父女一场的份上派人看顾着吃穿,别让人饿死就好。就是不知道上一世嘉笙溺亡后,有没有人欺负了傅道恒去。

    说到底还是这孙太守更有本事些。在周朝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在齐朝是炙手可热的户部尚书。纵使天地变换,他这大周旧臣也能安然无恙地在齐都华京圆一圆长久以来的京官梦。

    可知这有没有福气的事情,也不是单凭眼下事就说得准的。

    还不知来路皆坦途的孙太守矜矜业业,不肯放过任何一次能往上爬的机会,对傅嘉笙和燕行这等俨然有大前途的青年才俊,也只有宽容的。

    他欣然同意,“八郎如此为兄长着想,世子又如此肯为你操持,平王有你们这双聪敏小郎,着实让老夫羡慕啊!好了,我那府衙里偏没有能干的小郎君代为打理,再不回去,案头的活儿可收拾不完咯。”

    其实只要沾了年轻的光,孙太守便乐意为他们增设未来,自然也不会随意怠慢任何一位,隔了老远仍能见他从轿里伸头,“快回去,路上慢些啊,回头老夫再派人邀你们兄弟到我府上玩耍,也让我那粗蛮无礼的小子看一看,豪门望族出来的小郎君有多招人稀罕。”

    燕行亦做懂事姿态,乖巧往前送了两步。

    待他回身,傅嘉笙还留在原地,望着淇水径自喃喃。

    “是你么……”

    他费神听了许久,才听清这一句。

    又过了一会儿,燕行才提醒道:“陆中郎将早已登船,孙太守也回府多时,阿兄,咱们在外面耽误了太久,该回家了。”

    “不是……不是……”

    傅嘉笙仍是呢喃着的。

    燕行还是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之前排了长龙的登船处如今只剩下零星几个还未通过的旅人,一面面旗帜飞扬,是即将远行的象征。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那她还能说谁呢?

    “你有没有瞧见那些人身上的背篓?”

    傅嘉笙忽然攀住他衣袖,观其神志显然也比方才清醒,“那里面是有小儿的对罢!”

    燕行顺着她眼睛的方向看了看,“我初到平京时,常见老少妇人背了它在前胸后背,里头有时是娃娃布匹,有时是鲜花菱角,他们说这是平京女郎从会走路时就拥有的玩具,这么走呀走的,就相伴到老,比郎婿都要可靠。”

    傅嘉笙几乎要把他可怜的袖子拧成麻花。

    燕行听不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这应当是平京城里常见的场景了,怎么阿兄还没看够吗?”

    傅嘉笙仍凭那衣衫从指缝滑落,“是我看错了,即便别人能够,他却不会再出现了。”

    燕行低下头,想看一看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恰瞧见一双湿漉漉的眼眸。

    “怎么又哭了?”

    “我原本没那么迫切要杀了他。”

    燕行分神一听,想到昨夜那一遭,确认她这回念叨的人了,偏又没法子勉强自己,“不,你想。”

    他十分肯定,眼前人并不算清醒,便伸手想引她去骑马,好歹离了这快把人吹糊涂的地界。

    然而傅嘉笙眼神倔强,不肯挪动半步。

    燕行只能无奈地看着她陷入业障不能自拔。

    “是他非要惹眼,非要犯了我的忌讳,那我唯有给他一刀来探探深浅了。”

    燕行的手刀这次又派上了用场,他颇熟练地劈刃,还得空接人接话,“好,刀他。”

    “你又想伤我。”傅嘉笙闻风抬头,清粼粼的眼珠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眨眼间,那双泛红的眼里就带上了不能诉尽的愁绪。

    还委屈上了?

    还“又”?

    依着他从前的规矩……

    燕行轻笑,方才举起的手便又放下,“没犯癔症啊。”

    对上那双眼睛,他自觉理亏,“我承认,我是想砍晕了你,更方便带你回去。你先前的样子叫外人看去总是不好的,我也不大擅长同人为了这样的小事辩白,想劝一劝你,恐又劝得更气。话既说不通,上手是最便捷的法子。”

    须知砍人这回事,讲究一个手起刀落,要得就是趁人不备。要砍的人既已有了防备,那他就当她是清醒的。

    既能说话行动,她自己的事也该由自己去做才对。

    傅嘉笙不能理会他深意,反倒扬起花猫儿似的脸去感知一颗比一颗大的雨滴。

    莫名的,让燕行想起他豢养在明德殿的那只狸奴。那讨人喜爱的小家伙,说成是东宫太子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便就是这等爱物,燕行也不愿期盼着再与它见面了。虽则生长于深宫之中,没了主人的野物总能比失了君心的活人有更多出路。

    这世道,谁能跟谁一辈子的?何况他只是好奇旁观,委实无意沾染别人的因果。

    先前说话那一阵,天还是晴的,现下却有些昨天夜里倾盆而下的架势。

    米珠似的雨眼看着要落成珍珠,总让人疑心是这世间的怨望太多,又无处化解,才不得不用大雨来倾泻。

    “走吗?”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又添了几处新的,燕行淋到雨,只觉得骨头缝里霎时聚起了寒意,他一刻也不想多停留,招手示意远处等候的小厮去牵马。

    江风吹得傅嘉笙面色惨白,让这立在风中的人执拗更显,“能去哪儿呢?”

    “当然是回平王府了。”燕行这话脱口而出,显然很习惯把旁人家当成自己家,一手给自己挡雨,一只手还要分去盖在傅嘉笙头上,“走了,带你回家。”

    “你都不理我的。”傅嘉笙立在原处,就那么倔强的望着他,“你骗我。”

    她这么一仰头,脖颈上还未消退的红痕就映入人眼帘。

    燕行也没料到随手一砍能把她伤成这样,见她还是不服气,就问:“昨天晚上的事你这是还记得?”

    不到一天要劈她两回,尽管后头这一回并没劈成,燕行仍愿意向她赔罪,“倘或不慎砍伤了你,又或者这行为实是令你伤怀,能否让我我先同你道个歉。”

    傅嘉笙极安静的听着,倏尔一笑,忽然不再看他,转望向波涛翻滚的淇水,压抑又肆意,“原来你是会道歉的。”

    凌冽江风携了凌厉杀意果敢而来,顷刻间,燕行肩上便滴落下一朵血花。

    有利器来了又走,而他并未设防。

    燕行诧异低头,撞入眼帘的,是一张混杂着泪水和雨水的佛莲面孔。

    也唯有脸像,周身并无神佛般的宁静气韵,她声嘶力竭,“陆鸣野,我要杀了你。”

    原来症候尚在,病灶未根治不说,还认错了人。古有佛祖割肉饲鹰,燕行今朝大约也是为了全己之所求,才涉入因果,代他那替僧一渡尘世苦厄。

    “痴儿竟未顿悟。”

    惊愕之下无暇他顾,顺口而说的话语把燕行自己都惊了一惊。

    师傅当日不肯收徒时特地赠他的话,他总以为是佛门中人借口慈悲来看轻世人的托辞,未曾想今时今日也应在了旁人身上。

    那人披散着头发,手攥了染血的发簪,似喜似悲。

    簪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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