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弟已随那人上了船,世子放心,他并不知晓是您派的差事,只当是我要给全家谋出路,自认是从我这里得了做买卖的本钱,从此上岸去,不必再在水上漂泊,因此高兴得不得了。”

    淇水之畔那个得了傅嘉笙吩咐去做事的小厮墨客正来回话:“又听见我说京里漕运衙门近来缺懂得水务的人,又听人议论那位一道登船的小将军……他自小就比旁人机灵,最懂得顺杆爬了,若能在上京扎根,给咱们府上当个不打眼的暗桩是极好的。”

    “不错。”傅嘉笙想了想,“那日见他大包小包的,背上似乎还挂了个娃娃,身边也没个妇人帮衬着,你兄弟家里也能愿意?若再有个不好,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墨客感慨道:“也是我那兄弟命苦,成婚多年没有子嗣,好容易收养个小儿,嫂子偏偏又一病没了。为着那小郎,他怎么也得打拼一番家业出来,总不能让孩子大了也学他捞鱼去。因此家里虽惦记,却也由着他去了。”

    傅嘉笙略点点头,原来她那日没看错,那竹编背篓里动弹的果真是个幼儿。她记得,当日那小手扒在筐边抓呀抓的,真是像极了在她怀里拽着耳珰晃动的小儿。

    许是今生年纪未到,她不大能记起小儿旧时模样,他约莫也有那孩子的活泼好动吧?也许还生着一双更明亮的杏眼?

    她的孩儿像傅家人更多些。一定是软软糯糯的一团,让人一看,心就化了。

    可惜她们再没有做母子的福分了。不过对小儿来说,这也许是一桩幸事。

    如果世间真有神明存在,傅嘉笙愿意虔诚祈愿,奉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只期盼天上的仙人能够给无辜的小儿重择一场父母双全的美满。

    “年轻父亲做成这样,已算明白自己肩头责任的了。”傅嘉笙想到自己那没缘分的小儿,“虽有年例给他,但上京居大不易,若他实在有难处,你须及时来回我。”

    墨客喜滋滋答应。

    傅嘉笙道:“我也不需要你兄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待在上京,尽快和秦家那头牵上线,收集好秦家大房的近况就足够了。”

    墨客一一记下,“大娘在家时就待我们极好,那年我才来世子身边,脚上生了冻疮,却不敢给嬷嬷姐姐们说,生怕她们知道了,就说给上头,让把我撵出去。”

    “何止是脚,你那脸都快跟猴儿一个样了。”傅嘉笙笑他一回,“小时候总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能瞒过大人,后来自己也做了大人才知晓,如何能瞒得住呢?”

    墨客摸摸早已光滑的脸,“有一日大娘看见了,让房里的姐姐带我去敷药,又给我洁净鞋袜……如今秦家人辜负了那样好的女郎,我定要盯着兄弟把事情做好。”

    “是啊,辜负真心的人不值当去托付。”傅嘉笙嗅着屋里残存的香气,“总得抽身退步,往新途上走。”

    至于陆鸣野那头,思来想去,傅嘉笙还是要亲自动手。

    墨客退下不多时,书房大门被重新打开,一向沉稳有度的莲叶面带焦急,慌张得很:“世子,不好了!王爷在清池院遇袭!”

    “你不是去送东西了……”傅嘉笙还在调侃一贯谨守规矩的莲叶忽然急躁如莲房,听见此话,她又惊又怒,“清池院里只有一个不便挪动的八郎,父王怎么会在那里受伤了?王府的护卫是摆设不成!”

    她问过林老大夫,而他说贼寇戳出的血洞还不及燕行身上的累累旧伤来的严重,不过皮肉伤再麻烦又不及肺腑伤难以根治,让燕行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主因还是中毒。

    林老大夫得平王、平王妃看重,从小替她诊治,早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是不会骗她的。且他又不知燕行大概是为了替她遮掩才编纂出一贼子的,望闻问切过后,他只知道中毒一事不假。

    傅嘉笙却已明白,雪上加霜伤了燕行的分明是魇着了的她自己和那根特特为陆鸣野备下的毒簪。

    淇水之畔虽空旷方便下手,他们那日送行之地毗邻太守府,不远处便有侍卫持刀把守,哪里来的贼子?

    这一回,又是什么胆大包天之人敢跑到郡王府邸刺杀奉旨经略平京十四州的平王?

    莫非乱世风起,这一世要提前从漠北平京吹起?

    想到年初和前几日那两场前世未有的胜仗,再想到止不住的大雨和疯涨的淇水……

    傅嘉笙难免自责,她竟困顿于风花雪月,忘了自己身处王朝倾颓之际。真到那一日,人皆为天道手中棋子,不分黑白,生死明灭,都不过是在天地熔炉中博弈绞杀。

    祸国乱世导致了一桩桩、一件件冤屈憾事,淇水里渡过的凄苦亡魂又何止她一人?

    傅嘉笙暗自警醒。

    “未知是不是那贼子见他没杀死您和八郎,特地追来王府灭口!我亲眼见到,那箭镝射入了王爷肚腹,血流不止,焉知有毒无毒啊!万一……万一如八郎一般……”

    莲叶说了两句话,见嘉笙神色时而冷肃时而狰狞,恐又犯了病,忙把颤声止步,正色劝道:“奴婢赶回来报信前,瞧见王爷脸都惨白了,又不敢轻易挪动,眼下人还在清池院躺着,您快去看看吧!”

    傅嘉笙从纷杂思绪中抽离,当即起身,“边走边说!我亦待了许久,可八郎总在昏睡,醒了也乏力无神,难得跟人说话。夜已深沉,父王不在他屋子里待着,去清池院做什么?”

    “奴婢送完了东西,想着莲房素来跳脱,怕是不曾将世子作为兄长关心幼弟的心思代为尽到,就有心多留了一留,同照顾八郎的小厮们说了几句如何照顾病人的话,正巧赶上了事发。”

    莲叶小步慢跑,“正是因为八郎喝了药,总是醒了睡、睡了醒的,不能长久保持清明,王爷不放心,遣人来问过两次,后头干脆自个儿跑来了。”

    边赶边说,“杜姨娘追着人来时便很不乐意,唠叨了两句不中听的,王爷嫌她烦,就要杜姨娘先回去,说自己就留在清池院宿一晚,好歹看着八郎无恙了他才能放心。”

    傅嘉笙薄唇微启,似有不愉,“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父王还是宿在杜姨娘那里,不回春晖堂安置,也不肯私下里给母妃一个交代?”

    人前说的那点话算什么,傅嘉笙估摸着,平王妃作为当家主母知道的跟其他人差不多。便不提大娘、二娘那头,平王定是没有将八郎的来历如实相告的。

    莲叶不敢在这上头多言,有些话亲子说得,旁人说不得。

    她只得捡些旁的话来说:“后来杜姨娘闹着要走,王爷心切之下,也没像往常一般小心叮嘱,生怕她磕了碰了的,更没小意遣人护送。杜姨娘大约是在人前失了面子,就磨磨蹭蹭站在门口,拦着奴婢也不许走,非得在那里大声盘问……”

    “世子头前患病时王爷可有这般慈父心肠?又说反正四娘、五娘是没有得过的,又说上日大娘回门、八郎认亲的席面办得好,比她那两个女儿的十来个生日宴加起来都热闹……”

    傅嘉笙奇道:“杜姨娘竟在清池院吃了瓜落?”

    嘉宝嘉玉的姨娘杜氏堪称平王内宠第一人,十余年间从无败绩,向来只有她从别人屋子里拉人走的,断没有平王为了旁人赶她走的情形。

    眼下碰上了个小郎君,虽不是谁家娇滴滴的女郎,倒让这纵横平王内院时日颇久的杜氏吃了瘪。其中固然有平王重视子嗣的原因,嘉笙却要比旁人再多想一层……

    莫非八郎的生母不凡?

    傅嘉笙从记事起就知道,父王待母妃平淡如水,夫妻之间唯有敬重。几十年间,内院的美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虽然没有哪个出挑到能让平王自己主动向上京请旨加封侧妃的,但是平王妃也只有这一点能供人说道的尊崇地位了。

    自然,母妃去后,平王的一片悼念情深都被嘉笙有意忽略。她从来不觉得事后的弥补有甚大用,人都没了,追忆半天,最多也是为自己个儿捞个好名头,真要论起来,那些哭呀泪的,填补的还不是自己那点子缺了一角的空心。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现世的追悔她们根本听不见,更加来不及。

    而这辈子,平王妃挣扎着将新生的女郎充作小郎君后,朝廷按制自当册封,春晖堂从此有了世子。平王虽然明知他家七郎实则是七娘,却也不敢头铁到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便只能跟平王妃一起维护这个弥天大谎。

    有世子的地位和平王的关注在,平王妃一系的境况是比前世强上许多的。

    但也没有更多了。

    傅嘉笙也是从父母这里才真正看明白,原来世上真有男子不会因子女恋及生母的。无论这孩儿是男是女,只要其生母不是那男子最中意的,那孩子是外嫁的女郎还是承嗣的郎君都没甚分别,因他不够珍贵。

    世间女郎亡夫和离后,至多二嫁三嫁,再多了便要被人冠上克夫之嫌。而郎君们却能在妻子犹在时娶下一屋子的妾室,从数量上,也是后者生的异腹子女多一些。

    傅嘉笙冷笑,她的小儿不就是如此么。

    莲叶不敢磨蹭,“杜姨娘在那隔空敲打,打帘子的丫头只得一直将手抻着,一只箭羽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往屋内扎去,奴婢那时真是没见过世面愣住了,等回神往里头跑,就看到杜姨娘哀嚎着抱住了王爷,那箭头正扎在王爷肚子上!”

    傅嘉笙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

    平王那大腹便便模样,真让人在上头扎了一下,约莫也不打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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