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展眉也只是片刻,很快便又深锁起,面上隐隐透出不快。

    冯度心道这也难怪,奚骊珠那个君姑,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这一月来冯度光是看些纸上的消息都感到气闷得慌,奚骊珠日日生活在其眼皮子底下,还不知如何心堵。

    冯度都为她感到不平,陛下又岂能不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时候未到,只能隔岸看着。说不得还要再添一把火……

    唉,亏他前不久还曾动摇过,觉得奚骊珠离宫归家与夫君自在过活也不错。

    果然是他太乐观了。

    奚骊珠做御前女官时,那鲁夫人虽则有些小毛病,尚可忍受。谁想到展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

    等到奚骊珠卸职后,许是觉得这个儿妇没了光环与倚仗,鲁夫人顿时也没了忌惮,时时刻刻想着压她一头。

    居家过日子,本就是鸡毛一地,再加上个琐碎磨人的君姑,一条条规矩一重重桎梏往身上摞,任是再光彩四溢的明珠,这么天长日久地消磨下去也会变得暗淡无光,乃至将一个大活人生生扼杀。

    至于那杜匀植,他自己正焦头烂额着呢,怎还顾得上妻子在家中的处境。

    冯度此前是曾认为作为夫君他勉强还算过得去,可夫妻相伴一生,要经的沟沟坎坎风风雨雨多了去了,哪是靠那点过得去的情分就能迈过去的?

    软弱迂腐四个字可能严重了些,但杜匀植肩上也担不起风浪,一个浪头猛拍过来时,他绝对会率先松开与奚骊珠交握的那只手,以求荣华或自保。

    更别说——

    冯度往御案后瞧了一眼。

    陛下压根就没打算放手过,先前纯粹是他想多了。

    冯度到底还没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虽觉不忍,又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杜匀植既非良人,与其空误百年身,倒不如另择良木而栖。

    如若不然,碍于母亲遗命,奚骊珠说不定会在这桩并不合适的婚姻里继续熬下去。

    漫漫人生路,落到一个熬字上,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想到自己前阵子的“三心二意”,也不知陛下察觉没有……

    “月初时你见过她了?都聊了些什么。”

    冯度一凛,应道:“凑巧碰上,就闲话了几句。”

    眼珠一转,又添了句:“还提到了陛下。”

    当然是冯度主动提的。

    他说至尊这阵子肠胃不和食欲不振,像是上焦有火,问有没有什么良方可治。

    奚骊珠再次婉转提醒他,自己只会治妇人病,龙体贵重,还是让侍御医分忧吧。

    “奚娘子很关心陛下饮食起居,得知陛下脾胃失合,还给了几张方子……”

    冯度越说越心虚,但他愣是有本事把假得说成真的。

    “……还让老奴致以问候,称虽不能亲侍御前,她心里无时无刻不挂记着陛下。”

    穆崇渊也不知信没信,凤目乜了他一眼:“方子呢?”

    “交给侍御医了,毕竟要经他看过才敢用。”

    “明日拿来给寡人瞧瞧。”

    “欸?诶!”冯度冷汗差点没滚下来,心道还好他那有几张奚骊珠之前给的养生方,权且凑数。

    穆崇渊忽又问:“杜匀植的辞书编纂的如何了?”

    “回陛下,尚无所成。”

    太学博士已是清闲之职,杜匀植而今更是闲上加闲,前阵子太学祭酒让他纂一部辞书出来,到如今也不过粗立条目,显见是心怀不满因而不肯尽责。

    “没想到那人是个不堪造就的,论情怀论风骨论才华,不及奚娘子良多。二人志向、意趣、观点皆难混同,精神上亦不契合,奚娘子实在是明珠夜投!”

    冯度这话并非全然为了讨好上意,也是实心话。

    陛下用人虽更侧重文吏,却也并不排斥诗文风流。用他的话说,既容止蕴藉又具备吏能,那是再好不过。若然是个只知醉心经籍雕琢文字的纯粹文士,那还是潜心学术的好。

    这种人坐而论道夸夸其谈、临机处变百无一能,并不适宜做官。毕竟公门多务,并不是吟几句诗挥洒下笔墨就行得通的,博通经籍和治民理政是两回事……

    不巧的是杜匀植恰恰是后者。

    前阵子的职务调动不能说全无缘由,但这个位上真就无有可为?未见得。

    据密报,奚骊珠曾劝他借编纂辞典之机,请旨往各地观风调研,缀缉各地诸书旧文。这期间若有为政抚民之所得,具实陈表奏闻,何愁不能上达天听?

    然而这一提议并未为杜匀植采纳,全然一片消极之心敷衍应对。就凭这点,他又如何与李晁相比。

    陛下亲临太学之前根本不知有李晁这个人的存在,得此贤才可算意外之喜。

    回宫后不久就又召见了李晁,李晁向陛下进《刑名》、《法言》约十余卷,足见有备而来。

    凭着多年来在底层摸爬滚打处理政务的经验,谈刑律、论申韩,口若悬河,且能引无数实例旁证。

    更令陛下感到惊喜的是,他于理财积谷一道竟也颇有见地和心得,而这正搔到陛下痒处,君臣愈谈愈觉投契,不觉膝之前席,直从天黑聊到天亮。

    从一介杂吏到中书舍人,陛下对他的赏识皆是建立在其真才实干上的。

    杜匀植如果也是这块材料,在奇士大才和如花美眷之间,陛下的最终抉择……难说。

    无论如何,总也有一线机会不是?

    可惜,这一线机会他杜匀植没能抓住。

    “天壤之中乃有此人。” 穆崇渊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庸常之辈,何德何能。”

    “陛下说得是极,他杜匀植何德何能!奚娘子所期望的琴瑟和鸣注定是要落空的,所以近来甚不乐……”

    往上瞄了一眼:“民间有句俗语,珠生骊龙颔。奚娘子既是千金之珠,那九重之渊、骊龙颔下才该是她的归处……”

    眼见着陛下唇角松弛,微露愉悦之意,冯度吁了口气。

    穆崇渊将密报看完,闭目后仰,似在沉思什么。

    冯度屏息静等吩咐。

    “多久了?”

    冯度只愣了一瞬就答:“连今日在内,奚娘子离宫已有一个月零三天。”

    “寡人怎么觉得不止。”

    冯度心算了一遍又一遍,没错呀。

    掐着手指头准备再算,忽而茅塞顿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照这个算法,是不止。

    缘何突然发此感慨?总不至于是在跟他倾诉相思之苦……陛下可没这份闲情,必有深意。

    冯度脑筋急转起来,突然灵机一动,“陛下的诞辰近了,今年要不要大办一下?”

    他问得迟疑不定,盖因往年降诞日多在军中度过,陛下也不讲究这个,很多时候囫囵就过去了,下面人想为他设宴欢庆他从来不许,即位后更是如此。

    不料这回陛下思索片刻竟是点了头:“也好。”

    出了东堂,注意到廊下候着的孔翎,冯度脚步一顿,扫了眼她手中端着的漆盘,似笑非笑:“孔女史,茶汤该凉了吧。”

    奚骊珠离宫的次日,恭惠夫人来了建章殿,旧话重提,无非还是想让自家侄女顶缺。

    陛下静静听她说完,只问了她一句:“傅母当真要如此?”

    向来细心的恭惠夫人不知是没听出陛下语气里的微妙,还是有意忽略,再三申明自己也是一片苦心,纯为陛下着想。

    “那就如傅母所愿。”

    恭惠夫人如愿了,却也不算完全如愿。

    之前想让孔翎顶上侍案女史的缺,是因为没得挑,毕竟通事舍人的位上还有奚骊珠占着。而今奚骊珠已然解职,以孔翎的身份又何必屈就一卑品女官,恭惠夫人自然更中意通事舍人一职。

    奈何陛下金口玉言,定死了侍案女史。

    恭惠夫人虽不甚满意,却也知见好就收,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慢慢来就是了,左右做女官又不是终极目的,职品高低也不是那么要紧。

    从六月底开始,孔翎经过了两个多月地密集训导,除了宫教博士地悉心指教,姑母还为她从宫外聘请了数位博学多才的女师傅,主攻琴棋书画,还有烹茶。

    正式任职后,倒也没出大的差错,只是面对陛下时仍不免感到紧张。

    好在,陛下并不常叫她到跟前,多数时候都很清闲。

    这茶孔翎已更换多回,现下正宜入口,不过陛下并没有传唤她进去,踌躇了一下,躬身道:“谢常侍提醒,我这就去换。”

    冯度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摇头。

    恭惠夫人算盘打得再响,怎奈这个侄女连她一半的精明与城府都没有继承到,别最后落得个满盘皆输才好。

    -

    “宫宴?”奚骊珠正要入睡,杜郎敲开房门,告知了她这样一件事。

    “嗯,陛下诞辰,说是今年不同以往,魏国在与南燕的作战中大获全胜,后梁的战事虽还未结束,也是获胜在即,又逢天降祥瑞,当普天同庆,要举行盛大的庆典,召集朝中百僚欢饮,六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

    天子诞辰,重要性不言而喻,似这种规格的宫宴,至多五品以上官员才有入宫上寿的资格,这回竟放宽到六品……

    更让人意外的是,以魏主素日的简素,竟肯因自己的诞辰而兴师动众。

    “可是咱们还在孝期。”

    “宫宴刚好在除服后的一天。”

    “……我近来有些不适,就不去了,郎君带舅姑他们出席吧。”

    杜匀植却道:“一起吧。”

    奚骊珠观察着他的神色,心想莫非郎君心中的芥蒂已然消了?

    “你毕竟做过御前女官,这种场合你不出面,别人背后更不知怎么猜测议论。”

    还在意流言,还要去证明,也就是说,芥蒂仍在,并未消除。

    奚骊珠怔忡地望着他,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那便依郎君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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