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天大寒。

    祝寿宫宴在麟德殿西北的木兰殿如期举办。

    宫城处处张灯结彩、旗幡猎猎飘扬,层台累榭本已是金碧辉煌,又染上了天边的红霞,壮丽的景色和盛大隆重的场面交相辉映,世俗的喜庆热闹里也带了几分震撼人心。

    此次庆典规模空前,同元日冬至大朝会的礼仪规程大体相同。听闻只筹备了十来日,能有眼下成果实在惊人。

    天子先至木兰殿升御座,扇开、钟鼓止,太常陈乐。

    朝贺主要分两轮。

    王公大臣在侍仪使引导下快速至位,伴随着寿和之乐轮流登殿祝贺。

    跟着是恭惠夫人领内外命妇齐至大殿,为天子上寿。

    接下来便就是宴享活动了。

    琼筵锦茵早已铺满了殿内和庭院,庆典仪式结束之后,百寮命妇在掌仪舍人的引导下快速列坐,男女并不分席。

    侍宴宫人捧盘拖盏,一列列鱼贯而入。穷陆海之珍馐,备川原之果菜,饮馔之具更是非金即玉。

    这种场合岂能没有舞乐相伴?太乐令早已安排雅乐队入殿。

    殿中监把尚食提前斟好的爵酒奉进到天子面前,皇帝举酒,礼乐大作,群臣客使等皆舞蹈三,称万岁。

    坐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依据品级高低排列,奚骊珠所在的位置基本靠近外廊了,抬头也只能望见乌压压一片人头,压根看不清极远处天子模样。她只管低着头,跟着众人山呼万岁,跪拜如仪。

    待天子饮酒毕,殿中监躬身上前接下空爵,转身递交给尚食,乐声停止。

    这时,众人纷纷借酒向天子祝贺,而天子则在歌舞音乐中赐酒。

    觞行三周以后,尚食又为天子进献御食,休和之乐再起,众人俱进食,待天子进食完毕,乐声随止……

    在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奚骊珠跟随众人不断重复着“就座,起,俯伏,跪拜,再起,坐”的过程。

    虽已经习惯了宫里的繁琐规矩,这种程度的繁琐尚属首回,多少感到有些吃力。

    就连身侧的鲁夫人也一扫先前的兴奋期待,木愣愣喘吁吁的,面前纵摆满了麟脯豹胎等山珍海味,也没心思和气力品尝了。被准许入宫本是殊荣,谁承想竟是活受罪。

    到了宴会后半程才算松缓一点,宾客之间开始互相敬酒畅所欲言,而韶音令引着年轻俊秀的歌舞乐伎早已准备多时。

    眼见近百名锦衣舞伎从帷帐后分行列队踏歌而出,晃眼间奚骊珠似乎看见了秋窈。

    再要细看时,舞伎们载歌载舞间已经应着节拍变换了方位,况且她离得太远,实在也看不清楚。

    又一想,秋窈虽如愿入了韶音署,这才过去多久?这种场合应当是轮不到她上场的,大概是眼花了。

    因为秋窈,顺带着又想起了种月播云和春纤。宴会上出入导引、饮食伺候需要动用大量宫人,来来往往的偶尔也能瞥见几张熟脸,可惜都不是她们。不知她们是否还好。

    观舞的心思顿时息了,瞧向鲁夫人旁侧蔫搭搭的杜葆珍,叫了声五娘。

    杜葆珍扭头,看到她眼底无声地关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这会儿已可以自如活动,陆陆续续有人走出大殿,杜郎才被太学祭酒给叫走了,奚骊珠见小姑精神不太好,便向鲁夫人请示,要带她出去走走。

    鲁夫人拿这个女儿没奈何,重逢以来一直如此,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强拖了她出来也是无精打采,像丢了魂儿似的。

    “你们只管去便是。”

    刚进宫那会儿,生怕行差踏错了会掉脑袋,做什么都要看一眼奚骊珠,就差踩着她的脚印子走了。

    这会儿松弛多了,鲁夫人安坐欣赏着难得一见的歌舞,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自去,反正添茶添酒都有宫里安排的侍女近身服侍。

    殿前是一方占地甚广的泉池,上有浮桥联通各处,水面上错落着好几座凉亭,此时无论亭中还是岸边,皆是晃动的人影,或闲聊说笑,或为仕途攀谈结交,再或借机为家中儿女相看。

    奚骊珠带着杜葆珍径往殿后去,并没注意到一道妙丽的身影紧跟在她们身后。

    “二娘子、二娘子!”侍女小跑着追上来,“主母要你去给陛下敬酒,当面祝颂长寿。这样的日子您就听主母的吧,不然奴婢又要受罚。”

    尉茜英被扯着衣袖,眼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不见了,跺了跺脚,板着脸回了大殿。

    殿后有一座花园,到了一看,人也不少,尽是赏梅的女眷。

    尽管灯影憧憧,还是有人认出了她,三不五时有宫人上前招呼,却也不能多寒暄,因为实在忙碌。

    曲廊下走了许久,终于选了个僻静处。

    “等会儿阊阖门楼下还有歌舞百技表演,听闻除了丸剑角抵、戏马斗鸡,还会引犀象入场,衔杯拜舞祝酒……”

    奚骊珠虽不大感兴趣,但觉得没准小姑会喜欢,毕竟她比自己还小上一岁。

    杜葆珍听后果然有了点精神,只不知是当真起了兴致,还是不忍拂她的意。

    奚骊珠借着廊下灯笼的光打量她死气沉沉的面庞,叹了口气:“葆珍,你——”

    “那边可是奚舍人?”

    话音落,身影由远及近、由暗转明,竟是一身女官服饰的孔翎。

    “孔女史有何贵干?”孔翎代替她在东堂行走的事已经从冯度处得知,是以奚骊珠并不感到意外。

    孔翎吩咐跟随她的两个宫女侯在原地,独自上前来:“方才一直在寻你,冒昧打扰了,有些事想向奚舍——啊,现在该称奚夫人才是。有些事想请奚夫人指教。”

    “指教不敢当,但说无妨。”

    “外间冷,咱们进去说。”旁边就有一间屋室,里面铺设着茵席案几。

    落座后孔翎才注意到杜葆珍:“这是——”

    奚骊珠为二人做了介绍,孔翎礼节周到地问候了几句,杜葆珍则有些不甚自在。

    奚骊珠便将话题转了回来:“不知孔女史寻我所为何事?”

    “是这样,”孔翎顿了顿,“我在御前当差不久,常听小玉贵他们提起你,就连素以苛严著称的冯常侍都对你赞不绝口。大家都说你差事当得极好,最为理解陛下的心思,做什么都能让陛下满意——”

    奚骊珠不想在别人说话时打断,却也不得不打断了。

    “孔女史嘴里的人当真是我么?听起来很是陌生。”奚骊珠笑笑,“孔女史不妨直言。”

    孔翎见状也不再兜圈子,直接道明来意:“奚夫人侍御之秘诀心得,可否教我?”

    奚骊珠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

    秘诀没有,至于心得……她把冯度当初教自己的那些做了转述。

    孔翎频频点头。

    但其实这些姑母也曾耳提面命,意思大差不差。

    她想请教的也不是这些。

    “陛下的心思以及好恶,我总有些摸不透。譬如煎茶奉水、伺候笔墨,似乎都不能让他满意……”

    奚骊珠心道,魏主的心思她又何尝摸得透?不过若论起具体事务来,这个倒是好说。

    孔翎见她并不藏私,回身招了招手,那两个宫人一个手提宫灯一个捧砚携纸进门来。

    孔翎解释道:“我怕过后遗忘,还是记下为好。”

    奚骊珠赞叹:“孔女史果真兢业。”

    “我姑母常说禁中无小事,侍驾更不可有半点疏忽,我不敢不尽心。”孔翎呵了呵手,提笔蘸墨,朝她笑了下,“奚夫人请说。”

    撇开不宜涉及的,奚骊珠只把自己日常处理事务的方法和掌握的一些诀窍告诉她。

    孔翎认真听着:陛下最喜欢的茶水是几分烫、惯常用墨之浓淡,何时喜静思独处,何时喜欢找人对弈……而后逐一记载,一字不落。

    等奚骊珠停下时,她已写了满满几页纸。

    见她仍盯着自己,奚骊珠摊摊手,示意再没有了。

    孔翎收拾好东西起身,看着跟着站起的奚骊珠,心情微有些复杂。

    说实话,她没想到奚骊珠会倾囊以授。来之前她甚至做好了被敷衍搪塞的准备。毕竟得天子宠遇不易,谁肯把独家秘技教给旁人呢。

    一时又想,或许她教的这些只是些皮毛而已,并非核心秘技……

    “孔女史?”

    孔翎收敛心神,施了一礼:“多谢奚夫人悉心指点,我一定勤加领会,今后好好侍奉陛下,奚夫人还请放心。”

    留下这句便就带着那俩宫人离开了。

    奚骊珠很有些莫名,她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摇了摇头,才要落座,一个小黄门匆匆跑来。

    “奚舍人,你原来在此!让我好找!满园子转了个遍,亏得孔女史方才为我指路。”

    杜葆珍在一旁看着自家阿嫂。阿嫂都已解职了,这次以宾客身份入宫仍旧不得清闲,一会儿这个寻一会儿那个找的。解职之前还不知如何忙累。

    奚骊珠认出来者在旧藏书楼当差,见他神色焦急,颇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因问:“怎么了?”

    “冯常侍宴前差人来取一本古籍,说陛下宴后要看,谁知那册书竟不翼而飞,遍寻不着。”

    宴后多晚了,竟还有闲情看书?不过这事搁魏主身上倒也正常。

    奚骊珠问清书名,想了想,因为书籍太多,她也不能肯定:“你对照着之前编写的那份书目找找,大抵是在盈字号书库。”

    “找了,从白找到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真没有。”今日是他值守,若然图籍有失,他在责难逃。

    “奚舍人,奚姊姊,你可得救救我——”小黄门急得额汗如雨,就差给她跪下了。

    “这……”奚骊珠迟疑了一下,看向杜葆珍,“五娘,我先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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