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2）
向上看，是人字拱和一斗三升拱①支撑起的屋顶，上面铺着密密麻麻的瓦片，反射着细细碎碎的光。湛蓝的天空像是画布，纵这画布的底色绝不是孔仲尼提倡的“绘事后素”，江南的小院也像被工笔细描在绢布上的传神图画，静谧悠远。
视线下移，入目是一个个粗布麻衣，但并不面黄肌瘦，也不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年龄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
此刻，他们中的大多数正在学习礼仪，只有几个孩子在地上用树枝写写画画着，他们口中低低念叨着，仔细一听，原来是数字。他们在学算账。
苏嬛的视线收回。果然和打听到的消息一样，这牙婆②会把被卖来的孩子们先进行调教再转卖出去。因为牙婆与世家内宅没有牵扯，这些经过调教的孩子们不仅省了买来后慢慢调教的工夫，更是“干净”的，与其它家族势力无关。
又老实又伶俐又干净，这样的下人，用着更放心，回头客就多了。牙婆的生意，就也做得越来越好。
这也是他们选中这家的原因。
苏嬛面上装着呆滞，心里活泛地想着各方汇聚来的消息，耳朵听着苏妲装作不经意把他们出生世家的消息透露给牙婆。
“姑娘原也是大家族里的？”她听到牙婆的声音在耳旁炸开，略抬头，只见苏妲一愣，轻轻答了声：“是……”
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叹息更确切些，让人心软、心疼。
突然，她一惊。
偏头望去，果不其然，苏修眼里的泪已经流了下来，就淌在他的脸上，留下两道明显的水渍。
又哭！假装拭泪，苏嬛赶紧用手揉开自己的眉头，整理表情，调整情绪。她可不想出演一场“被卖当天，女孩与弟因感情问题互骂”的闹剧。
而苏妲那边，对话仍在继续。
“哪一家的？”牙婆的声音只是大，并不粗犷，多听了竟觉着有些好听。
“天水苏氏……”一边说话，苏妲的头一边缓缓低下，伤心似是被固着在了她美艳又柔弱的躯体中，无法释放，却又能令人清晰察觉。
她又抬起头，眼中似有水光泛起：“我天水苏氏，也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之家，奉仁为根本，礼、智、义、信为四端，约家人，束亲友。先考爱书，为得珍籍，不惜掷去千金……”她的声音一顿，温柔的声音坚定了起来，“都怪那群蛮子！战中书籍遗失，先考忧思仙去，家中遗财几无，辗转南下，迫不得已卖女。都怪那群蛮子！”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政局变幻……苏嬛收了脸上的手，不再装哭。
这么编造背景是有缘由的。牙婆来自东方的世家，南下与众人离散不得已进这行。天水在西，两地一东一西，互不相知，加上南逃的背景和悲剧，可以快速取得同情。
可妲姐虽然情绪到位了，这么背书般将过往竹筒倒豆子般倒出，多少还是有些奇怪……他应该也察觉到了吧？苏嬛瞥了眼苏修，只见他换了副表情——皱着眉头哭。
她这便宜弟弟大概是水神共工转世，眼泪不要钱……不对！共工死前他就活着了！
想什么呢…… 趁众人没注意，她赶紧摇了摇脑袋，整理思绪。
苏修胡乱抹了抹小脸上纵横的泪，眼神和苏嬛的对到了一起。那边牙婆正在训着看过来凑热闹的孩子们，苏妲还低头藏着眼泪，没会人注意到两个孩子干了什么。
“嬛姐啊……”一声巨响，旁边学礼的孩子们捂住了耳朵，学算账的孩子惊掉了树枝，牙婆身子也是一抖，脸上的皱纹都绞在了一起。
小小的男孩终于抱住了她的二姐：“嬛姐啊……我不要你走……你等着，等我长大就结交名人出来做官赎你……”
“要卖我的也是你们，赎我也是你们！卖都卖了，还说这话有意思吗？都是因为他们只疼你……你滚！我不要看到你！”苏修抱在苏嬛腰上的小手很快被拍下，光滑的皮肤上略泛起了点红。
“阿嬛你怎么跟弟弟说话的！”苏妲赶忙跑了几步，蹲下拉起苏修的手，“小修不疼，阿姐给你呼呼……”
装模作样呼了几口，她抬头，看到苏修对她作了个口型。
“走”。
她理理衣裳，走到了牙婆旁边：“钱给我，这不悌的丫头就先在你这了。”
随后，她马上牵着苏修走了，苏嬛背对着他们，眼中坠下眼泪。
走出巷子，苏妲冰冷的脸才鲜活了起来。她笑了起来，低头看苏修：“可算演完了。若再要我当个重男轻女的恶姐姐，我可不去。”
“那这次的赌，妲姐你会赢吗？”
“唔……虽说前几次我输了她，可这次，我赢定了。”
走出巷子，七拐八拐再经过几条或明或暗的大街小巷，踏过那座干净得略反着光的石桥，就到了乌衣巷。
牙婆身后的孩子们微低着头，不去看那些走过的玄衣王侯子弟。那些王侯子弟也没有看他们，就像他们只是空气、尘埃，甚至根本不存在。只有个孩子被牵着，蹦蹦跳跳到他们附近，拥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了他们一瞬，就被身边的妇人拉走。苏嬛能听到他们没有遮掩的声音。
“嬷嬷，家里又要来新人陪我玩了吗？”
“小公子快别看了！那些人怎比得上你尊贵……”
“所以才要他们陪我玩啊……”
声音渐远，四周房屋随着新来的侍人们的脚步后移。再走一小段路，进了耳门，新的婢子小厮们就进了府院。
才进院，一个十五六的女孩便进了院子，她是从院中那座高楼那边来的。两根簪子束发，黑发更黑，簪子更白，她的脸亦然。眼神沉静，步履不急不缓，明明看着还小，却谦和优雅，观之可亲。
“璎珞姑娘，怎劳烦你……”
“无妨，夫人那儿打算给大郎挑个可靠的，遣我先来看看。”
她看了一圈，视线停在了苏嬛脸上：“中间那个漂亮的看着不错，什么来历？”
“说是天水苏氏旁支南渡没落不得不卖的，叫苏嬛，长的好又聪明，学的也快。”牙婆眉眼挤成一团，做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世家啊……”璎珞眉头一皱，“也怪可怜的。那便是你吧，随我去见趟夫人。”
苏嬛应了一声，赶紧跟在璎络身后，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出去了。
牙婆目送着苏嬛出去，目光收回，又回到了院中的孩子们身上。
阿嬛是个好孩子。她想。聪明听话，学什么都快，哄得大家也都开心。可她太漂亮了，漂亮到她都有些后悔一时心软买了她。
漂亮姑娘一向不好出手，这次能脱手也是意料之外，给的钱也多，算对的起养她两年饭钱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皱纹又挤出了个奇怪的图案，但院中和她相处过的孩子都能看懂，这个样子，是她在笑。
苏嬛跟着那璎珞姑娘走了一路，也观察了一路。或许因为这房名声不显，或许是因为整个琅琊王氏刚搬来建康不久，府中空间不大，没有舞殿歌榭，只有亭台楼阁，气势与她当年在石崇王恺院中所相差甚远。这院子确实朴素，不知那位几位位极人臣的家中又会是什么光景？一面想着，她一面抬脚，进了屋子。
“你先在此，待夫人传召。”璎珞转过身来，不急不缓地对苏嬛说。随后，她略理了理衣裳，依然是不急不缓进了内室。
内室中是一妇人和一婢子，妇人身着青衫，大袖曳地，宽松飘逸的长裙同样曳地，上头绣着的草木并她手上那枝将被插入瓶中的菊花皆是藏蕤生光。婢子侍立在她身侧，手中捧了一大束各式各样的花，红的白的黄的混杂着，鲜妍娇艳。
“夫人，新来的婢子中，有个模样顶好的。”
夫人转头，花坠入瓶中，发出清脆的响声：“真不巧。把这些东西先撒下吧。”这是她对旁边那婢子说的。
璎珞上前，与夫人说了些关于苏嬛的消息，夫人的红唇咧开，一个笑显现：“竟是世家之后！唤吧。”
苏嬛很快被带了进来。见到夫人，她就要拜见，却被夫人扶住了手，止住了下拜的趋势。“天水苏氏的姑娘？”她听到上头清脆又略带威严的声音问。
“是.….”略悲戚地抬起头，看到夫人关切的模样，苏嬛身子颤抖着，如大风中的树木，心中却略微叹了口气——可惜了，声音好听，模样却不是国色天香。
“先前我在阁中，也曾听家严提到过，只依稀记得是个不错的人家，也无怪能教出你这般一看便知是心思玲珑剔透、进退得宜的孩子。”夫人的手收回，拂过裙身，“我家那孩子也是有幸，能得你这么个可人儿侍奉。虽说我见你欢喜，想是有缘，可……唉……”
叹了口气，她继续说：“看来我们之间是没了婆媳缘分。当然，如果大郎愿意，我也不是焦仲卿母那一类人……当然，你现在首要的还是尽心侍奉，这些有的没的最好还是别想……”
之后就是一番对新婢子的例行敲打。夫人坐回了她的位子，长袖的末端在地上悠闲地晃着，她的嘴却不那么悠闲。苏嬛恭敬听着，直到被璎珞带走去大郎的院子。
视线下移，入目是一个个粗布麻衣，但并不面黄肌瘦，也不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年龄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
此刻，他们中的大多数正在学习礼仪，只有几个孩子在地上用树枝写写画画着，他们口中低低念叨着，仔细一听，原来是数字。他们在学算账。
苏嬛的视线收回。果然和打听到的消息一样，这牙婆②会把被卖来的孩子们先进行调教再转卖出去。因为牙婆与世家内宅没有牵扯，这些经过调教的孩子们不仅省了买来后慢慢调教的工夫，更是“干净”的，与其它家族势力无关。
又老实又伶俐又干净，这样的下人，用着更放心，回头客就多了。牙婆的生意，就也做得越来越好。
这也是他们选中这家的原因。
苏嬛面上装着呆滞，心里活泛地想着各方汇聚来的消息，耳朵听着苏妲装作不经意把他们出生世家的消息透露给牙婆。
“姑娘原也是大家族里的？”她听到牙婆的声音在耳旁炸开，略抬头，只见苏妲一愣，轻轻答了声：“是……”
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叹息更确切些，让人心软、心疼。
突然，她一惊。
偏头望去，果不其然，苏修眼里的泪已经流了下来，就淌在他的脸上，留下两道明显的水渍。
又哭！假装拭泪，苏嬛赶紧用手揉开自己的眉头，整理表情，调整情绪。她可不想出演一场“被卖当天，女孩与弟因感情问题互骂”的闹剧。
而苏妲那边，对话仍在继续。
“哪一家的？”牙婆的声音只是大，并不粗犷，多听了竟觉着有些好听。
“天水苏氏……”一边说话，苏妲的头一边缓缓低下，伤心似是被固着在了她美艳又柔弱的躯体中，无法释放，却又能令人清晰察觉。
她又抬起头，眼中似有水光泛起：“我天水苏氏，也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之家，奉仁为根本，礼、智、义、信为四端，约家人，束亲友。先考爱书，为得珍籍，不惜掷去千金……”她的声音一顿，温柔的声音坚定了起来，“都怪那群蛮子！战中书籍遗失，先考忧思仙去，家中遗财几无，辗转南下，迫不得已卖女。都怪那群蛮子！”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政局变幻……苏嬛收了脸上的手，不再装哭。
这么编造背景是有缘由的。牙婆来自东方的世家，南下与众人离散不得已进这行。天水在西，两地一东一西，互不相知，加上南逃的背景和悲剧，可以快速取得同情。
可妲姐虽然情绪到位了，这么背书般将过往竹筒倒豆子般倒出，多少还是有些奇怪……他应该也察觉到了吧？苏嬛瞥了眼苏修，只见他换了副表情——皱着眉头哭。
她这便宜弟弟大概是水神共工转世，眼泪不要钱……不对！共工死前他就活着了！
想什么呢…… 趁众人没注意，她赶紧摇了摇脑袋，整理思绪。
苏修胡乱抹了抹小脸上纵横的泪，眼神和苏嬛的对到了一起。那边牙婆正在训着看过来凑热闹的孩子们，苏妲还低头藏着眼泪，没会人注意到两个孩子干了什么。
“嬛姐啊……”一声巨响，旁边学礼的孩子们捂住了耳朵，学算账的孩子惊掉了树枝，牙婆身子也是一抖，脸上的皱纹都绞在了一起。
小小的男孩终于抱住了她的二姐：“嬛姐啊……我不要你走……你等着，等我长大就结交名人出来做官赎你……”
“要卖我的也是你们，赎我也是你们！卖都卖了，还说这话有意思吗？都是因为他们只疼你……你滚！我不要看到你！”苏修抱在苏嬛腰上的小手很快被拍下，光滑的皮肤上略泛起了点红。
“阿嬛你怎么跟弟弟说话的！”苏妲赶忙跑了几步，蹲下拉起苏修的手，“小修不疼，阿姐给你呼呼……”
装模作样呼了几口，她抬头，看到苏修对她作了个口型。
“走”。
她理理衣裳，走到了牙婆旁边：“钱给我，这不悌的丫头就先在你这了。”
随后，她马上牵着苏修走了，苏嬛背对着他们，眼中坠下眼泪。
走出巷子，苏妲冰冷的脸才鲜活了起来。她笑了起来，低头看苏修：“可算演完了。若再要我当个重男轻女的恶姐姐，我可不去。”
“那这次的赌，妲姐你会赢吗？”
“唔……虽说前几次我输了她，可这次，我赢定了。”
走出巷子，七拐八拐再经过几条或明或暗的大街小巷，踏过那座干净得略反着光的石桥，就到了乌衣巷。
牙婆身后的孩子们微低着头，不去看那些走过的玄衣王侯子弟。那些王侯子弟也没有看他们，就像他们只是空气、尘埃，甚至根本不存在。只有个孩子被牵着，蹦蹦跳跳到他们附近，拥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了他们一瞬，就被身边的妇人拉走。苏嬛能听到他们没有遮掩的声音。
“嬷嬷，家里又要来新人陪我玩了吗？”
“小公子快别看了！那些人怎比得上你尊贵……”
“所以才要他们陪我玩啊……”
声音渐远，四周房屋随着新来的侍人们的脚步后移。再走一小段路，进了耳门，新的婢子小厮们就进了府院。
才进院，一个十五六的女孩便进了院子，她是从院中那座高楼那边来的。两根簪子束发，黑发更黑，簪子更白，她的脸亦然。眼神沉静，步履不急不缓，明明看着还小，却谦和优雅，观之可亲。
“璎珞姑娘，怎劳烦你……”
“无妨，夫人那儿打算给大郎挑个可靠的，遣我先来看看。”
她看了一圈，视线停在了苏嬛脸上：“中间那个漂亮的看着不错，什么来历？”
“说是天水苏氏旁支南渡没落不得不卖的，叫苏嬛，长的好又聪明，学的也快。”牙婆眉眼挤成一团，做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世家啊……”璎珞眉头一皱，“也怪可怜的。那便是你吧，随我去见趟夫人。”
苏嬛应了一声，赶紧跟在璎络身后，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出去了。
牙婆目送着苏嬛出去，目光收回，又回到了院中的孩子们身上。
阿嬛是个好孩子。她想。聪明听话，学什么都快，哄得大家也都开心。可她太漂亮了，漂亮到她都有些后悔一时心软买了她。
漂亮姑娘一向不好出手，这次能脱手也是意料之外，给的钱也多，算对的起养她两年饭钱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皱纹又挤出了个奇怪的图案，但院中和她相处过的孩子都能看懂，这个样子，是她在笑。
苏嬛跟着那璎珞姑娘走了一路，也观察了一路。或许因为这房名声不显，或许是因为整个琅琊王氏刚搬来建康不久，府中空间不大，没有舞殿歌榭，只有亭台楼阁，气势与她当年在石崇王恺院中所相差甚远。这院子确实朴素，不知那位几位位极人臣的家中又会是什么光景？一面想着，她一面抬脚，进了屋子。
“你先在此，待夫人传召。”璎珞转过身来，不急不缓地对苏嬛说。随后，她略理了理衣裳，依然是不急不缓进了内室。
内室中是一妇人和一婢子，妇人身着青衫，大袖曳地，宽松飘逸的长裙同样曳地，上头绣着的草木并她手上那枝将被插入瓶中的菊花皆是藏蕤生光。婢子侍立在她身侧，手中捧了一大束各式各样的花，红的白的黄的混杂着，鲜妍娇艳。
“夫人，新来的婢子中，有个模样顶好的。”
夫人转头，花坠入瓶中，发出清脆的响声：“真不巧。把这些东西先撒下吧。”这是她对旁边那婢子说的。
璎珞上前，与夫人说了些关于苏嬛的消息，夫人的红唇咧开，一个笑显现：“竟是世家之后！唤吧。”
苏嬛很快被带了进来。见到夫人，她就要拜见，却被夫人扶住了手，止住了下拜的趋势。“天水苏氏的姑娘？”她听到上头清脆又略带威严的声音问。
“是.….”略悲戚地抬起头，看到夫人关切的模样，苏嬛身子颤抖着，如大风中的树木，心中却略微叹了口气——可惜了，声音好听，模样却不是国色天香。
“先前我在阁中，也曾听家严提到过，只依稀记得是个不错的人家，也无怪能教出你这般一看便知是心思玲珑剔透、进退得宜的孩子。”夫人的手收回，拂过裙身，“我家那孩子也是有幸，能得你这么个可人儿侍奉。虽说我见你欢喜，想是有缘，可……唉……”
叹了口气，她继续说：“看来我们之间是没了婆媳缘分。当然，如果大郎愿意，我也不是焦仲卿母那一类人……当然，你现在首要的还是尽心侍奉，这些有的没的最好还是别想……”
之后就是一番对新婢子的例行敲打。夫人坐回了她的位子，长袖的末端在地上悠闲地晃着，她的嘴却不那么悠闲。苏嬛恭敬听着，直到被璎珞带走去大郎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