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4）
几月后，正月初一。
除去几个除夕夜兴奋得一宿没合眼的，不论公子姑娘还是子小厮，都早早地睁了眼。许是认为到了该庆祝的时候，下人们个个喜笑颜开。几个孩子故作神秘地讲着祥瑞与传说，几个大人开心地说着今年赏钱又多了，甚至还有个老人掰手着指头数岁数……整个下人房内是一片祥和热闹，该拜的年也在这时就互相拜完了。
收拾了头发，把衣塞进下裳中，再理顺裳上的褶子，苏嬛看向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用手点了下脸，让自己红润的小脸变得憔悴了一些。
雄鸡未鸣，天色未亮，苏嬛便也依了小红和腊梅，给他们弄了个发髻。没用假发，她们的头发却也高耸。腊梅送了苏嬛和小红一个带了梅香的却鬼丸，小红的则是绣雪荷包，这点小礼倒是让苏嬛不好意思起来，往她们处添了些不同颜色的胭脂。
三人离开了下人房，一路有说有笑，直到岔路口小红和腊梅拐去夫人的正房。
流风早已在王初院中的杌子上等着了。看到苏嬛匆匆走来，他笑眯眯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一仰头，叼着的小米糕就掉进了嘴里。
苏嬛和几个女使给才睁眼的王初更衣，梳髻，梳罢还给他敷了粉，点了绛唇。她听到公子边打哈欠边念：“……吉日良辰，引九霄之轻灵，领元日之亭贞。爆竹……爆竹……”
哦，是几日前就作好的节令文章。夫人求来，夫子代笔，公子背诵。
几个女使终于打理好了大郎。男孩可爱得很，如玉雕的般。苏嬛把小巧的却鬼丸别在了他的衣下右侧，一切大功告成。
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传起的习俗——苏嬛敢发誓，不过三百年——人们开始在年节佩戴起了这种小巧的却鬼丸，男佩左，女佩右。都说佩了此丸，百鬼不侵，苏嬛并不知那最初的丸子如何，她只知道，经过了无数年的改良后……
她装作随意轻拂过却鬼丸，打落了一个小鬼正在把玩它的手，小鬼哇哇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璎珞来唤，他们便跟着夫人去了同一条巷子里最大的宅子。这是琅琊王氏全族聚会时会去的地方。
三娘子睡在夫人的臂弯里，到了乌头门前，又被交给了璎珞。可能是孩子敏感，小姑娘睁了眼，手脚胡乱挥舞了几下，再“啊”了一下，就又睡过去了。
“个小迷糊。”夫人看着她，笑着说。
进了飞檐重楼，入目就是形形色色的人，有女人、孩子，甚至老人，却独不见地位显赫的壮年男子。琅琊王氏一门宦达，那些壮年男子也是早早被授了官，今日早已入朝参加“元日大朝会”，与天子诸臣共贺新年去了。
“初哥、恒弟！”一个提着长裙的女孩突然跑来，几乎要撞进王恒怀里才险险停住，弄得二公子王恒本来要接住她的手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女孩趁王恒发呆，小胖手捏上了他的脸……
“柔儿！你又在作甚，欺负弟弟？”女声传来，女孩脸色一变，赶紧捏了一把王恒的脸，又匆匆放下，装作无事发生。
妇人走到女孩身边：“王思柔，你再欺负弟弟，午时你兄长回来，等挨训！”
女孩眼珠转了转，拉住了妇人的衣袖：“阿娘，你那么疼我，一定不会告诉兄长的吧？如果兄长知道了……这个年节，就又只能听他唠叨了……”
“这孩子……”妇人眉眼软和了些，“妹妹，小恒儿，真是抱歉，我家柔儿出门前，一直想着她初哥和恒弟，一宿都没睡好，今儿太急了才会……”
“没事的，柔儿这么可爱，我做哥哥的护着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为难……相信母亲和恒弟也一样！”王初抢着答道，看了眼夫人和王恒，补了下半句。
之后就是一些寒暄，这对苏嬛只是些无聊的东西，她也乐得清闲，打量起了府内布局。
自汉起，人们仰慕神仙，更在生活中处处着意模仿神仙。传说仙人居于十二楼，人们便建起了层叠的高楼，求与神通。如此，高楼成为了人们的追求。不少家境不错的家族会造如此层层叠叠的高楼也似乎在情理之中。
即便琅琊王氏是有“王与马，共天下”之称的大家族，比起宫苑，不论楼层多寡还是形致特色，终归还是差了些。筑楼不违定制，这样看来，王导拒坐司马睿侧①或许真是真心的……苏嬛想。
内堂楼层最多，一条大道贯穿前后诸门，其余路稍窄，四散向前。四周植被环绕，草木虽冬不凋，若有名士在此，必就此景畅快吟咏，不醉不归。
看完，视线收回，苏嬛欣赏起了新年时各人的衣裳。一样是为了模仿仙人，又或许是为了在乱世中寻个精神寄托，魏晋人们穿着多为大袖长裙，追求仙人之相，飘逸风流。两位夫人一样上着大袖对襟衣衫，裙在衣外，为间色，一红绿，一红黄。几个孩子中，王思柔穿了传统汉裙，两个男孩子却穿了胡服，窄袖窄裤，是内迁的胡人传来的。
“……初儿恒儿这两个孩子都在学堂里待了多久了，作出的文章也不过能看罢了，哪比得上你家大郎，元日大朝会都去了几次，年少成才，大了也必定是国之栋梁。”夫人挥手，示意孩子们去玩，王思柔抓住母亲衣裳，抬头眼巴巴看向母亲。她的母亲一笑：“去吧，别添乱就行。大郎只不过占了年纪的便宜罢了。真要比起来，可没见的他有多好。”
几个孩子跑到草丛边，就地捡了些草。
“三个人，要武斗不行，不如我们文斗？”王恒问。
“好啊好啊！”
斗草分文武斗，武斗就是把两根草绞起，两人分别执一草，向两侧拉，比草的韧劲；文斗却是采各色各样的草，报出名字求对仗，对上了就赢了。
转眼间，几个主子孩子都已经采了一大把草，几个下人孩子站在原地，眼睛不住向那里瞟去。什么“狗尾草”、“鸡冠花”之类的词不住往他们耳朵里飘，简直挠得人心痒痒。
“姐姐，你看这些孩子，都恨不得把眼睛抠出来扔过去了，左右都是在旁边，不会短了人手，不如让他们也去玩？”
“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了！行了，去吧，要好好感谢三夫人，不是她，我定不会放过你们！”妇人随手指了处草木茂盛的地方，刚好与几个小主子隔了段距离。
主子孩子多，跟着的下人孩子也不少。文斗正是人多才好玩。于是孩子们欢天喜地过去，也拔了一大堆草。
流风悄悄走到苏嬛身边：“回雪，你可不可以不斗？”
“为什么？”
“你看啊，每次斗草都是你赢，我的蹴鞠、香囊……所有赏赐还没捂热就都进了你袖下，你看我送给你那么多东西，你就让我赢一次吧！”
“走吧，去玩了。”
不远处亭中，两位夫人看着孩子们闹腾，都笑了。
“嫁人不如儿时好。南华真君同死生，齐彭殇之说，我竟还是没有参透，看着这些孩子玩，他们的生气真是会感染人。”夫人笑着说。
“嫁给他，你后悔过吗？”
“……没吧。”
而被注视的对象中，流风觉得他今天很幸运。
别人出的题，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花，拔得头筹。这个新年他赚得盆满钵满，在一众孩子的幽怨眼神中，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
这不，他顺着苏嬛的视线看去，又在那一大团花草中抢先找到了花：“夕雾草！”
再然后，就是一群孩子哭丧着脸，把各种千奇百怪的小东西放到他手中。一个孩子干脆把却鬼丸扔到了他手上，他赶紧又把却鬼丸塞回：“我不要这个。”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哇……”
“别哭了，下次再碰到再给吧！不给也行呀！别哭呀……”
“别哭了，啊，姐姐给你糖……”
“小哥哥，别哭了，今天是新年，阿娘说要笑……”
除了流风，又有一群孩子们七嘴八舌上前安慰，好一会儿，那个孩子才止住了泪水，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要是小红在就好了……流风想。
而苏嬛则在慌乱的人群里看着这一幕，随大流说几句安慰了一下那个孩子。
人渐渐多了起来，两家分别。看着众人为拜亲戚兜兜转转几乎走完全府，苏嬛只是看人看风景，并无感触。毕竟这并不是她的亲戚，只是初次见面，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的人。
转眼，天色渐暗，参加元日大朝会的人们早已回来，王氏族内的新年宴会即将开始。
除去几个除夕夜兴奋得一宿没合眼的，不论公子姑娘还是子小厮，都早早地睁了眼。许是认为到了该庆祝的时候，下人们个个喜笑颜开。几个孩子故作神秘地讲着祥瑞与传说，几个大人开心地说着今年赏钱又多了，甚至还有个老人掰手着指头数岁数……整个下人房内是一片祥和热闹，该拜的年也在这时就互相拜完了。
收拾了头发，把衣塞进下裳中，再理顺裳上的褶子，苏嬛看向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用手点了下脸，让自己红润的小脸变得憔悴了一些。
雄鸡未鸣，天色未亮，苏嬛便也依了小红和腊梅，给他们弄了个发髻。没用假发，她们的头发却也高耸。腊梅送了苏嬛和小红一个带了梅香的却鬼丸，小红的则是绣雪荷包，这点小礼倒是让苏嬛不好意思起来，往她们处添了些不同颜色的胭脂。
三人离开了下人房，一路有说有笑，直到岔路口小红和腊梅拐去夫人的正房。
流风早已在王初院中的杌子上等着了。看到苏嬛匆匆走来，他笑眯眯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一仰头，叼着的小米糕就掉进了嘴里。
苏嬛和几个女使给才睁眼的王初更衣，梳髻，梳罢还给他敷了粉，点了绛唇。她听到公子边打哈欠边念：“……吉日良辰，引九霄之轻灵，领元日之亭贞。爆竹……爆竹……”
哦，是几日前就作好的节令文章。夫人求来，夫子代笔，公子背诵。
几个女使终于打理好了大郎。男孩可爱得很，如玉雕的般。苏嬛把小巧的却鬼丸别在了他的衣下右侧，一切大功告成。
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传起的习俗——苏嬛敢发誓，不过三百年——人们开始在年节佩戴起了这种小巧的却鬼丸，男佩左，女佩右。都说佩了此丸，百鬼不侵，苏嬛并不知那最初的丸子如何，她只知道，经过了无数年的改良后……
她装作随意轻拂过却鬼丸，打落了一个小鬼正在把玩它的手，小鬼哇哇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璎珞来唤，他们便跟着夫人去了同一条巷子里最大的宅子。这是琅琊王氏全族聚会时会去的地方。
三娘子睡在夫人的臂弯里，到了乌头门前，又被交给了璎珞。可能是孩子敏感，小姑娘睁了眼，手脚胡乱挥舞了几下，再“啊”了一下，就又睡过去了。
“个小迷糊。”夫人看着她，笑着说。
进了飞檐重楼，入目就是形形色色的人，有女人、孩子，甚至老人，却独不见地位显赫的壮年男子。琅琊王氏一门宦达，那些壮年男子也是早早被授了官，今日早已入朝参加“元日大朝会”，与天子诸臣共贺新年去了。
“初哥、恒弟！”一个提着长裙的女孩突然跑来，几乎要撞进王恒怀里才险险停住，弄得二公子王恒本来要接住她的手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女孩趁王恒发呆，小胖手捏上了他的脸……
“柔儿！你又在作甚，欺负弟弟？”女声传来，女孩脸色一变，赶紧捏了一把王恒的脸，又匆匆放下，装作无事发生。
妇人走到女孩身边：“王思柔，你再欺负弟弟，午时你兄长回来，等挨训！”
女孩眼珠转了转，拉住了妇人的衣袖：“阿娘，你那么疼我，一定不会告诉兄长的吧？如果兄长知道了……这个年节，就又只能听他唠叨了……”
“这孩子……”妇人眉眼软和了些，“妹妹，小恒儿，真是抱歉，我家柔儿出门前，一直想着她初哥和恒弟，一宿都没睡好，今儿太急了才会……”
“没事的，柔儿这么可爱，我做哥哥的护着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为难……相信母亲和恒弟也一样！”王初抢着答道，看了眼夫人和王恒，补了下半句。
之后就是一些寒暄，这对苏嬛只是些无聊的东西，她也乐得清闲，打量起了府内布局。
自汉起，人们仰慕神仙，更在生活中处处着意模仿神仙。传说仙人居于十二楼，人们便建起了层叠的高楼，求与神通。如此，高楼成为了人们的追求。不少家境不错的家族会造如此层层叠叠的高楼也似乎在情理之中。
即便琅琊王氏是有“王与马，共天下”之称的大家族，比起宫苑，不论楼层多寡还是形致特色，终归还是差了些。筑楼不违定制，这样看来，王导拒坐司马睿侧①或许真是真心的……苏嬛想。
内堂楼层最多，一条大道贯穿前后诸门，其余路稍窄，四散向前。四周植被环绕，草木虽冬不凋，若有名士在此，必就此景畅快吟咏，不醉不归。
看完，视线收回，苏嬛欣赏起了新年时各人的衣裳。一样是为了模仿仙人，又或许是为了在乱世中寻个精神寄托，魏晋人们穿着多为大袖长裙，追求仙人之相，飘逸风流。两位夫人一样上着大袖对襟衣衫，裙在衣外，为间色，一红绿，一红黄。几个孩子中，王思柔穿了传统汉裙，两个男孩子却穿了胡服，窄袖窄裤，是内迁的胡人传来的。
“……初儿恒儿这两个孩子都在学堂里待了多久了，作出的文章也不过能看罢了，哪比得上你家大郎，元日大朝会都去了几次，年少成才，大了也必定是国之栋梁。”夫人挥手，示意孩子们去玩，王思柔抓住母亲衣裳，抬头眼巴巴看向母亲。她的母亲一笑：“去吧，别添乱就行。大郎只不过占了年纪的便宜罢了。真要比起来，可没见的他有多好。”
几个孩子跑到草丛边，就地捡了些草。
“三个人，要武斗不行，不如我们文斗？”王恒问。
“好啊好啊！”
斗草分文武斗，武斗就是把两根草绞起，两人分别执一草，向两侧拉，比草的韧劲；文斗却是采各色各样的草，报出名字求对仗，对上了就赢了。
转眼间，几个主子孩子都已经采了一大把草，几个下人孩子站在原地，眼睛不住向那里瞟去。什么“狗尾草”、“鸡冠花”之类的词不住往他们耳朵里飘，简直挠得人心痒痒。
“姐姐，你看这些孩子，都恨不得把眼睛抠出来扔过去了，左右都是在旁边，不会短了人手，不如让他们也去玩？”
“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了！行了，去吧，要好好感谢三夫人，不是她，我定不会放过你们！”妇人随手指了处草木茂盛的地方，刚好与几个小主子隔了段距离。
主子孩子多，跟着的下人孩子也不少。文斗正是人多才好玩。于是孩子们欢天喜地过去，也拔了一大堆草。
流风悄悄走到苏嬛身边：“回雪，你可不可以不斗？”
“为什么？”
“你看啊，每次斗草都是你赢，我的蹴鞠、香囊……所有赏赐还没捂热就都进了你袖下，你看我送给你那么多东西，你就让我赢一次吧！”
“走吧，去玩了。”
不远处亭中，两位夫人看着孩子们闹腾，都笑了。
“嫁人不如儿时好。南华真君同死生，齐彭殇之说，我竟还是没有参透，看着这些孩子玩，他们的生气真是会感染人。”夫人笑着说。
“嫁给他，你后悔过吗？”
“……没吧。”
而被注视的对象中，流风觉得他今天很幸运。
别人出的题，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花，拔得头筹。这个新年他赚得盆满钵满，在一众孩子的幽怨眼神中，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
这不，他顺着苏嬛的视线看去，又在那一大团花草中抢先找到了花：“夕雾草！”
再然后，就是一群孩子哭丧着脸，把各种千奇百怪的小东西放到他手中。一个孩子干脆把却鬼丸扔到了他手上，他赶紧又把却鬼丸塞回：“我不要这个。”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哇……”
“别哭了，下次再碰到再给吧！不给也行呀！别哭呀……”
“别哭了，啊，姐姐给你糖……”
“小哥哥，别哭了，今天是新年，阿娘说要笑……”
除了流风，又有一群孩子们七嘴八舌上前安慰，好一会儿，那个孩子才止住了泪水，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要是小红在就好了……流风想。
而苏嬛则在慌乱的人群里看着这一幕，随大流说几句安慰了一下那个孩子。
人渐渐多了起来，两家分别。看着众人为拜亲戚兜兜转转几乎走完全府，苏嬛只是看人看风景，并无感触。毕竟这并不是她的亲戚，只是初次见面，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的人。
转眼，天色渐暗，参加元日大朝会的人们早已回来，王氏族内的新年宴会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