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中的人们谈笑着。有名士清酒入樽把酒言欢,有妇人手指珠钗言笑晏晏,再有人自斟自酌恬然自适……一群漂亮的女使们鱼儿般穿梭在其间,与厅中玉人般的男女们交映生辉。

    卿云缦兮,日烂烂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女使们把一盘盘看起来并不诱人的菜放到席上,然后退下。新年的菜大多为了图个吉利,可菜要又吉利又诱人,实在困难,舍诱人而选吉利,就成了大多数人的共识。

    伴着大蒜的刺鼻味道,苏嬛努力在脑中把这些名字吉利味道怪异的菜替换成饕餮做的佳肴,才忍住没在布菜时掀桌子。

    出了正堂,等在外头的流风赶紧上来,一把抓住苏嬛的袖子,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抱怨着:“回雪你就是太好看了,才被抓去布菜那么久。快些,再慢就没得玩了!”

    跑着跑着,一个赌桌出现在视野中,男人女人们在旁边孩子到的爆竹声中吆喝着。先听到吆喝,再听到霹雳啪啦的爆竹声,平日年节特有的震耳欲聋好像都早已消散在了欢闹中。

    是了,这是下人聚会的院子。元日当普天同庆,下人们也当跟着一起庆祝。

    孩子们拿起竹子,往火里一扔就急着捂耳乱窜,惊天动地的声音再激起一阵尘土,让涂了红色的竹子又添一层红,不沾胭脂也自可压倒庭前曾盛放过的红牡丹。

    老天爷也似乎被惊醒,抖了抖身子,风夹了细碎的雪花落在人们的衣襟上或袖边,淡淡的寒意渗入皮肤叫人浑身一激灵,才发觉时节已到,三九早半。

    不知什么时候,应该是在苏嬛看雪花的时候,她的袖子就被松开了。流风慌忙用手接着雪,却只能得到晶莹的一滩,急得不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边流风听到了低低的吟唱,回头看了眼苏嬛,仍旧是去抓他的雪。

    “别忙了,抓不住的,这雪被人身子一暖就化,怎么还能抓得住?”

    “可这是我活了八年才看到的第一场……”

    “那便弄个铁盆子接住它,堆起来了,一抓一大把,不比你这样抓不到要好?”

    “回雪真厉害……”说着,流风便跑去拿盘子。

    苏嬛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眼不放爆竹改玩雪地蹴鞠的孩子们,自顾自走进院子,从胸口掏出本带着体温的书,就着黄昏的微光看了起来。若当时有人注意,一定会惊讶于这么小一个孩子,脸上竞能露出那种表情。

    那种近乎慈祥的表情。

    莲花漏上的水一滴滴落在了铜制的盆中,太阳配合地走向虞渊,天色真正暗了下来。

    屋檐下一个个灯笼亮起,在红纸的包裹下晦了天上星。最后一个灯笼被挂上屋檐,挂灯笼的人开心地甩下了汗,收杆子入席吃饭。

    大人们喊累了,点着钱财去了各自的位置,有喜有悲。

    孩子们玩累了,抱着玩物也到了各自的位置,个个笑得活泼轻松,嘴里是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一阵阴影闪过,苏嬛再抬头,卓子①上已经放满了菜。比之厅中,形致虽简,寓意却也不差。

    寓意……不差……

    可是色香味很差呀!

    作为小辈,苏嬛先一口干了屠苏酒。举着酒杯的手依次抬起,波浪一样从年轻人涌向老年人,抬起了一片灯笼下朦胧的红。

    “他不在啊。”流风头转了一圈,失望道。

    “什么不在?”苏嬛问。

    “流风哥哥说的应该是“屠苏酒招来迎新神”那件事?哈哈……”

    旁边孩子聊了一半,笑嘻嘻凑过来,“那个哥哥才喝了那么一点酒……”

    “他喝了屠苏酒,就开始跳舞!”

    “他跳了一段神奇的舞,就说自己是迎春神,要向……向五十步以五色纸钱送之,那些老伯伯们赶紧组织人去烧。真的很神奇!烧完以后他们腰也直了,气也不喘了!”流风刺了一眼抢他话,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起来。

    “哈哈……”旁边的孩子被他逗笑,又不甘示弱,“族长说他有福缘,去年就把他送去了天台山的道观。”

    迎春神吗?苏嬛只觉得未必。按她和天上那些神仙的交往看,他们连修炼成仙的妖都看不上,怎么会这样附在人身上讨赏呢?

    这种事应该只是喝醉和求了个心安吧……

    配合地笑了一会儿,邻桌的长辈看一群孩子光顾着聊天打闹不吃饭,赶紧派人来催。

    这下子,孩子们就只能把头转向桌子,然后争先恐后地抢起了胶牙饧。虽然这种用来检验孩子的牙有没有松动的胶牙饧比麦芽糖更甜更黏,但好歹不会像旁边五辛盘一样……

    大蒜、小蒜、韭菜、胡荽、芸菜,本来是五味以发五脏之气,可是这要真吃了,发的是五脏之气还是三魂六魄,估计就不好说了……

    苏嬛夹起一块大蒜,看着孩子们要么努力嚼胶牙饧,要么艰难吞着那有利于五脏的五味,神色精彩纷呈,有青有黄像个大染坊。她古怪地看了眼白得纯洁的大蒜,最后还是神情凝重地把它喂给了大袖。王家草地多,路过时就……

    “回雪,回雪。”肩膀被轻轻摇着,流风悄悄把一块,冰凉的米糕塞到了她手中。

    雪片落在米糕上,给再米糕添了一层凉,白雪、白米糕,从一双泛红的手转移到,一只苍白的手上,在夜色下竟有一种彻底消失之感。

    苏嬛赶紧咬了口米糕,淡淡的甜味在口中蔓延:“你唔……怎么想到带这个的……”

    给别人发着米糕的流风得意笑了:“多来这里过新年,多吃点这样的.…….这能叫菜吗……”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继续说:“当然就会想到带点别的了!你别小看这米糕,我可是挑了很久了,橘子会压坏,糜糕容易碎,米糕糯,好带。”

    他发米糕发得越来越光明正大,长辈来问,他便说:“新年了,我给他们送点东西,“米糕”与“吉高”音近,有点黏,寓意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亲如兄弟姐妹。”长辈慈祥笑着摇着胡须,也就任他继续发。

    低头就着灯火的光亮,苏嬛继续看她手上那卷《典论》。

    或许是说理文章的通病,曹丕的《典论》,她其实看过几遍,此时再仔细钻研,竟令人沉浸一会就觉得有些困倦,她便又去看孩子们玩。

    灯影交错,一红一黑,相映在孩子们或红或黄的衣服上,与他们的脚步相配合,跳动在此刻的大地上,像夜间的火棘,花果皆可,一样的热情活泼。

    只是那块衣角上的灯光为什么那么明显呢?

    往上一看,却发现是王初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出了宴席,在孩子堆里笑得正开心。

    苏嬛马上把书仔细塞回胸口,走了过去。

    王初正踩着别人的影子,突然,脖子上一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好像坠在了他脖子上。他悚然一惊,就这么愣住了,自己的影子被别人乘机踩了好几脚。

    可就是刹那间,他就转身踩了苏嬛的影子几脚。

    “大郎,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夫人他们呢?”苏嬛装作好奇往后瞧了瞧。

    “母亲……”王初镇静地盯着苏嬛的眼睛,可还没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来,门处就传来一阵喧闹,他赶紧跑了过去,苏嬛也只能叹口气跟上。

    挂了灯笼的红梅树下,梅花伴雪纷纷扬扬地下,红白相衬,真是一个琉璃世界。即便雪月梅这冬日三胜景没凑到一起,灯下的朦胧里,少了几分月的清冷,却意外与年节的热闹相得益彰。

    “好想吃含桃②酥酪啊……”跟着他们挤进树下人群的流风盯着梅树,说。

    四方嘈杂,苏嬛和流风跟着王初,仗着个子小挤进了人群。只见一个身着水蓝绫罗的俊美郎君正眯着眼坐在树下,右手吊着酒壶,清酒顺着壶嘴拉出一条明亮的直线,掉进了他的嘴里。偶尔几滴落在他绯红的脸上,滑入领口,似竹上朝露,山间晓雾,转瞬即逝,只留十分高洁开阔。

    逗弄着落在身上的雪和梅,他对天长啸,复又扫视众人,眼神迷离不似醒,却让一众妇女悄悄红了脸。

    众人对这种事,似手已经见怪不怪,没有一个人去劝他回到宴席,或把他扶到厢房、灌碗醒酒汤,只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手:“散了散了。”

    “哈哈哈,我为风,我为云,直上青天,横贯天下……”突然,树下的郎君喊了一句,复又睡下,俊秀的眉头皱着,不时还动几下,像是在做一个不安的梦。

    直到走开几步,还能听到他自语:“大风起兮……”

    云飞扬!

    苏嬛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她无言,只是低笑。

    果然,果然啊……这些名士,果然是到哪里都是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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