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7）
“回雪，你回来后就坐在石凳上睡过去了，怎么都叫不应，大郎赶紧叫人去要了些醒酒汤，没想到你还真是喝醉了！”流风说完，一溜烟跑了。
怪不得这水里有葛花的味道。苏嬛想。
“还好回雪你醒了！不然什么时候用一个魇到、不祥的理由，你就要被调走了！我可不许你走！”王初过来，旁边的孩子稍微散开，让他得以进了这个包围圈。说着说着，他竟又耍起了性子。
“没……”苏嬛才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你觉得我叔叔如何？”
他的眼睛很亮，在灯笼下闪着红色的光，苏嬛只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敢说句不好，肯定会被打板子吧！肯定会吧！
“哪个叔叔？”她问，站起来。
“当然是刚刚那个喝酒接梅花的！”王初踱了几步，举起手假装托着杯子，窄袖却更显干练而非仙人风骨，“大风起...…云飞扬....…”
苏嬛被逗笑了，想了想，回了一句：“山中高士。”还差些。
“那你看我可有那林下的风骨？”
“原来大公子天天不爱儒经偏爱道家经典是为了这个？”一阵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王初身子一颤，侧身扑了过去：“璎珞姑姑……”
璎珞纤手轻翻，按住了王初的头，让他抱腰撒娇的动作就此止住：“九岁了，也是大孩子了，确实是时候有自己的想法了。”
天黑，即便有满天星光并灯烛相助，大多数人也只能看到璎珞温柔地扶住王初，影影绰绰间很是温馨。可近距离的苏嬛眼中，她的眼神却是水冷得很。
而再近距离的王初也有些害怕。
他只觉得她像在警告着什么。
可璎珞姑姑不是府上第一个和善人吗？会带着他和弟弟玩，会在他烦闷时差人送来新鲜水果，虽然用的都是母亲的名义，还会劝冷着脸的母亲放下气愤温和起来，会……
“大郎就算关心叔叔，怕他怎么样，也不该这样就跑出来了呀。外面可不比屋里，没炭，还有风，穿这么少，冻到怎么办？”
璎珞半蹲下，平视着王初，说。
不久，流风抱了一盆雪回来，盆和雪几乎挡住了他整个上半身，后面还有几个孩子蹬蹬蹬跑着追他，就像是……
一群勇士打雪怪！
苏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又看他手腿都颤，赶紧帮他放下盆子。
“大郎呢？”流风左右看看，问。
“被璎珞姑姑带回去了。”
流风猛得转头。
苏嬛笑得促狭，悄声说，“璎珞姑姑发火了，这下子可有他受的了！”
“真的？她打起人来可痛了！”流风明白了这次王初离席不会连坐的太厉害，捏紧的拳头放松下来，却还是有些担心：“我们还好，大郎恐怕得几天写不了字了。”
“大公子这次公然离席，到时候……你说我们是要先把夫人的戒尺藏起来还是去准备金疮药？”
“当然是金疮药！我可不想再被打了！”
几只鸟雀被惊起，几个人看过来，流风倒浑然不觉，只是钻进孩子堆玩雪。
苏嬛随手捏了个雪球，向上一抛，再一抛，扔出，正中！
前面的孩子掸了掸背，抓雪，一扔，不知中了谁，只知道，一场孩子间的大战又开始了。
在云后天上的星星转了又转，地上的人们也走了又走，最终各归来处。
参加元日朝会的主君，也进了回府的队伍里，走在王初身旁。
初见主君，苏嬛只能感叹他虽不俊秀，好歹不算王家众多清流中那股泥石流。只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王初想要个样貌顶尖的婢子了。
不过王氏漂亮的子弟那么多，为什么她竟会进那么一个不是那么好看的院子呢？苏嬛略皱眉，想。
门处，一个小姑娘提着灯笼：“家主、夫人，诸位公子姑娘，管家遣我来迎接。”是小红。
一会儿，安置了王初，流风精神还是那么足，干脆拉了打着哈欠的苏嬛在近处闲逛，临到岔路口，却看到小红在那里等着他们，笑意盈盈。
半夜了，星星都睡了，也亏得苏嬛非人，才能在没有光时看到她的笑容。再一想，没光大家也看不到，苏嬛干脆收了那幅欠连天的“正常人”模样，轻声道：“你也还在啊。”
“怎么？谁？”流风说，压低了声音。
“我啊！特意和伯伯要来去门口接你们这活，还不领情……我都认不出来了！”小红低声嗔道。
“没有认不出你！这不是天黑看不到嘛！你看，忙了一天大家都睡了，不如我们去夫人正院看看？主君难得回来，你说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一样……”小红轻轻道，最终还是拗不过流风，和他去了正院。
天色黑沉，万物入梦，夫人的窗棂却还铺着橘红，风吹烛晃，显出几个绰绰的、摇曳的影子来。
高些的影子站在柱体前，一动不动，矮些的略要接近，却听一句：“别吵.……睡觉……”声音透窗传出，不甚清晰，三个孩子却隐约明白，是主君。
矮的影子一动，又远了些。
影子逐渐移向门，孩子们的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是门开了。
主君大步走出，步若流星，带得衣袂翻飞，后面一人提裙小跑追出，说急切，她与家主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说不急，她的步伐却紧凑得很。
烛光晕去裙上深绿，此刻再看，烛光中走出那位，竟是夫人。
听到后面碎碎的脚步声，主君停了脚步，没回头：“又怎么？”
这话一出，藏到草丛间的三人心里顿时一惊。无他，主君难得回来一趟，可这语气却委实不算好。
不说苏嬛、小红，就连心最粗的流风强压住出声的冲动，捻着草茎，百爪挠心：都不是小别胜新婚吗？怎么到主君这儿，就换了个情况？
“厨房备了桃汤，君不妨喝一碗再走。刚刚没顾上喝，现在喝了，也借至阳之木的汁水去去邪气。”夫人说。
主君哼了一声：“不必。自己家里能染上什么邪崇！你也不用刻意留我，正房有芷儿，我自会来。”
这话说的……苏嬛瞪大眼睛。
夫人目送他离去，直到主人拐出院门，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晃了晃身子，地上霎时响起“啪嗒”一声，又一声，再一声，越来越密集。
璎珞进屋，一会儿带出了一块手帕，沉默递上。夫人抄起手帕，胡乱揉着脸，可纵然脸被擦得红了，她的眼泪都未减少一丝。
“……哭吧，”璎珞劝道，“下人们都散了。”
一声哽咽。
夫人用帕子捂住嘴，低声哭着。
“相敬如宾也好啊……可……他在外边那么久，府里什么不是我打理的？他为什么……为什么……”
“娘子自嫁过来，赏罚分明，而且都是有理的，底下没个人敢就这两样与娘子纠缠。怎么这些到了他主君眼里，就成了这样了。”
璎珞的语气先急再缓，最终回到了她惯常不急不慢的样子，可听耳朵里，还是颤得慌，想是气急了。
“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敬我，不信我……璎珞，我是不是本来……本来就不该喜欢那个……
“他曾经还是会从府外给我……带小玩意，还会……偷偷带我出去玩……呜.…..我刚嫁过来还觉得他的心可以慢慢抓，总有一天他能爱上我……哈啊！”
璎珞赶紧给夫人顺气：“他不是姑娘笔下剔透如琉璃的少年郎了。”
“你说他是不是还念着那个贱婢！啊不不不……她也是他害死的。哈，都这么久了还怪到我身上……我顺他的意思去宠她的孩子，可这样娇纵，就是恒儿芷儿，哪一个有这样惯着的！”
夫人的泪又落下，她低声念了几句“孩子无辜”。
璎珞感受到手上帕子带着温度，粘糊糊到几乎无法下手，走紧回房多拿了几块，一点一点细致地擦着夫人的脸。夫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她却跪下，引得夫人一惊，赶紧扶她。
摇头，璎珞轻语：“夫人……婢今日说句大逆不道的，他常年不在家，底下人都念着咱的好，更不说这几年进来的人，像大郎院里的回雪，二郎院里松柏两个，连他面都没见过。夫人何不依仗下人的支持叫他不敢小觑夫人，夫人省得受这闲气，二郎和姑娘也有脸些。”
夫人大惊：“不可！自古以来男子为天，夫为妻纲，他打理外面诸事，我不能体谅他在这里乱发脾气也就罢了，怎么能再和他置气，给他添麻烦呢？”
璎珞猛然抬头：“那娘子难道连二郎和姑娘都不顾了吗？娘子总说人要身直影正，纸包不住火，又希望你和他的事瞒到几时？那时一无所知的二郎和姑娘怎么办？娘子还着意捧着大郎，生生造出这份骄纵天真的性子，等主君转一个念头，别人知道这事，咱们就成笑话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娘子！”
这话说的夫人一默，要哭也哭不出来，终于无言转身，缓步回去。她低声道：
“人生等朝露，居世若屯蹇……
“自求多福，君子曰：善为自谋……”
璎珞拿了一手帕子，跟在后面。
怪不得这水里有葛花的味道。苏嬛想。
“还好回雪你醒了！不然什么时候用一个魇到、不祥的理由，你就要被调走了！我可不许你走！”王初过来，旁边的孩子稍微散开，让他得以进了这个包围圈。说着说着，他竟又耍起了性子。
“没……”苏嬛才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你觉得我叔叔如何？”
他的眼睛很亮，在灯笼下闪着红色的光，苏嬛只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敢说句不好，肯定会被打板子吧！肯定会吧！
“哪个叔叔？”她问，站起来。
“当然是刚刚那个喝酒接梅花的！”王初踱了几步，举起手假装托着杯子，窄袖却更显干练而非仙人风骨，“大风起...…云飞扬....…”
苏嬛被逗笑了，想了想，回了一句：“山中高士。”还差些。
“那你看我可有那林下的风骨？”
“原来大公子天天不爱儒经偏爱道家经典是为了这个？”一阵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王初身子一颤，侧身扑了过去：“璎珞姑姑……”
璎珞纤手轻翻，按住了王初的头，让他抱腰撒娇的动作就此止住：“九岁了，也是大孩子了，确实是时候有自己的想法了。”
天黑，即便有满天星光并灯烛相助，大多数人也只能看到璎珞温柔地扶住王初，影影绰绰间很是温馨。可近距离的苏嬛眼中，她的眼神却是水冷得很。
而再近距离的王初也有些害怕。
他只觉得她像在警告着什么。
可璎珞姑姑不是府上第一个和善人吗？会带着他和弟弟玩，会在他烦闷时差人送来新鲜水果，虽然用的都是母亲的名义，还会劝冷着脸的母亲放下气愤温和起来，会……
“大郎就算关心叔叔，怕他怎么样，也不该这样就跑出来了呀。外面可不比屋里，没炭，还有风，穿这么少，冻到怎么办？”
璎珞半蹲下，平视着王初，说。
不久，流风抱了一盆雪回来，盆和雪几乎挡住了他整个上半身，后面还有几个孩子蹬蹬蹬跑着追他，就像是……
一群勇士打雪怪！
苏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又看他手腿都颤，赶紧帮他放下盆子。
“大郎呢？”流风左右看看，问。
“被璎珞姑姑带回去了。”
流风猛得转头。
苏嬛笑得促狭，悄声说，“璎珞姑姑发火了，这下子可有他受的了！”
“真的？她打起人来可痛了！”流风明白了这次王初离席不会连坐的太厉害，捏紧的拳头放松下来，却还是有些担心：“我们还好，大郎恐怕得几天写不了字了。”
“大公子这次公然离席，到时候……你说我们是要先把夫人的戒尺藏起来还是去准备金疮药？”
“当然是金疮药！我可不想再被打了！”
几只鸟雀被惊起，几个人看过来，流风倒浑然不觉，只是钻进孩子堆玩雪。
苏嬛随手捏了个雪球，向上一抛，再一抛，扔出，正中！
前面的孩子掸了掸背，抓雪，一扔，不知中了谁，只知道，一场孩子间的大战又开始了。
在云后天上的星星转了又转，地上的人们也走了又走，最终各归来处。
参加元日朝会的主君，也进了回府的队伍里，走在王初身旁。
初见主君，苏嬛只能感叹他虽不俊秀，好歹不算王家众多清流中那股泥石流。只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王初想要个样貌顶尖的婢子了。
不过王氏漂亮的子弟那么多，为什么她竟会进那么一个不是那么好看的院子呢？苏嬛略皱眉，想。
门处，一个小姑娘提着灯笼：“家主、夫人，诸位公子姑娘，管家遣我来迎接。”是小红。
一会儿，安置了王初，流风精神还是那么足，干脆拉了打着哈欠的苏嬛在近处闲逛，临到岔路口，却看到小红在那里等着他们，笑意盈盈。
半夜了，星星都睡了，也亏得苏嬛非人，才能在没有光时看到她的笑容。再一想，没光大家也看不到，苏嬛干脆收了那幅欠连天的“正常人”模样，轻声道：“你也还在啊。”
“怎么？谁？”流风说，压低了声音。
“我啊！特意和伯伯要来去门口接你们这活，还不领情……我都认不出来了！”小红低声嗔道。
“没有认不出你！这不是天黑看不到嘛！你看，忙了一天大家都睡了，不如我们去夫人正院看看？主君难得回来，你说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一样……”小红轻轻道，最终还是拗不过流风，和他去了正院。
天色黑沉，万物入梦，夫人的窗棂却还铺着橘红，风吹烛晃，显出几个绰绰的、摇曳的影子来。
高些的影子站在柱体前，一动不动，矮些的略要接近，却听一句：“别吵.……睡觉……”声音透窗传出，不甚清晰，三个孩子却隐约明白，是主君。
矮的影子一动，又远了些。
影子逐渐移向门，孩子们的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是门开了。
主君大步走出，步若流星，带得衣袂翻飞，后面一人提裙小跑追出，说急切，她与家主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说不急，她的步伐却紧凑得很。
烛光晕去裙上深绿，此刻再看，烛光中走出那位，竟是夫人。
听到后面碎碎的脚步声，主君停了脚步，没回头：“又怎么？”
这话一出，藏到草丛间的三人心里顿时一惊。无他，主君难得回来一趟，可这语气却委实不算好。
不说苏嬛、小红，就连心最粗的流风强压住出声的冲动，捻着草茎，百爪挠心：都不是小别胜新婚吗？怎么到主君这儿，就换了个情况？
“厨房备了桃汤，君不妨喝一碗再走。刚刚没顾上喝，现在喝了，也借至阳之木的汁水去去邪气。”夫人说。
主君哼了一声：“不必。自己家里能染上什么邪崇！你也不用刻意留我，正房有芷儿，我自会来。”
这话说的……苏嬛瞪大眼睛。
夫人目送他离去，直到主人拐出院门，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晃了晃身子，地上霎时响起“啪嗒”一声，又一声，再一声，越来越密集。
璎珞进屋，一会儿带出了一块手帕，沉默递上。夫人抄起手帕，胡乱揉着脸，可纵然脸被擦得红了，她的眼泪都未减少一丝。
“……哭吧，”璎珞劝道，“下人们都散了。”
一声哽咽。
夫人用帕子捂住嘴，低声哭着。
“相敬如宾也好啊……可……他在外边那么久，府里什么不是我打理的？他为什么……为什么……”
“娘子自嫁过来，赏罚分明，而且都是有理的，底下没个人敢就这两样与娘子纠缠。怎么这些到了他主君眼里，就成了这样了。”
璎珞的语气先急再缓，最终回到了她惯常不急不慢的样子，可听耳朵里，还是颤得慌，想是气急了。
“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敬我，不信我……璎珞，我是不是本来……本来就不该喜欢那个……
“他曾经还是会从府外给我……带小玩意，还会……偷偷带我出去玩……呜.…..我刚嫁过来还觉得他的心可以慢慢抓，总有一天他能爱上我……哈啊！”
璎珞赶紧给夫人顺气：“他不是姑娘笔下剔透如琉璃的少年郎了。”
“你说他是不是还念着那个贱婢！啊不不不……她也是他害死的。哈，都这么久了还怪到我身上……我顺他的意思去宠她的孩子，可这样娇纵，就是恒儿芷儿，哪一个有这样惯着的！”
夫人的泪又落下，她低声念了几句“孩子无辜”。
璎珞感受到手上帕子带着温度，粘糊糊到几乎无法下手，走紧回房多拿了几块，一点一点细致地擦着夫人的脸。夫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她却跪下，引得夫人一惊，赶紧扶她。
摇头，璎珞轻语：“夫人……婢今日说句大逆不道的，他常年不在家，底下人都念着咱的好，更不说这几年进来的人，像大郎院里的回雪，二郎院里松柏两个，连他面都没见过。夫人何不依仗下人的支持叫他不敢小觑夫人，夫人省得受这闲气，二郎和姑娘也有脸些。”
夫人大惊：“不可！自古以来男子为天，夫为妻纲，他打理外面诸事，我不能体谅他在这里乱发脾气也就罢了，怎么能再和他置气，给他添麻烦呢？”
璎珞猛然抬头：“那娘子难道连二郎和姑娘都不顾了吗？娘子总说人要身直影正，纸包不住火，又希望你和他的事瞒到几时？那时一无所知的二郎和姑娘怎么办？娘子还着意捧着大郎，生生造出这份骄纵天真的性子，等主君转一个念头，别人知道这事，咱们就成笑话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娘子！”
这话说的夫人一默，要哭也哭不出来，终于无言转身，缓步回去。她低声道：
“人生等朝露，居世若屯蹇……
“自求多福，君子曰：善为自谋……”
璎珞拿了一手帕子，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