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

    三个小脑袋面面相觑,但除了苏嬛外,没人能看清情况。小红的手捂在流风的嘴上,二人皆是惊惧不已——谁能想到摸黑来正房竟能听到这样的惊天大八卦。

    苏嬛嘴角下压。她努力使语气平淡:“这事,你们怎么看?”

    流风赶紧挣开小红的手,低声咆哮:“主君居然这么对夫人!枉他还是家长,是非不分!”

    “就是,夫人从来不打骂下人,别人做错事也是先训,实在不能留的才发卖掉。带着大公子、二公子玩,他们的学业也是第一个上心……”小红又接连数了几条,“还有,夫人每月都会给主人寄信,那么贵的纸说用就用,结果还不如喂了狗!”

    “那主君为什么能这么对夫人呢?”苏嬛眼光沉沉,问。

    屋里的灯熄了。不见光的夜向来是故事里贼子们、小人们最喜欢的时间,可纵是正人君子,也会爱上这并不正人君子的时候。他们的渴望无愧于心,却不容于世。恰好夜色掩盖了一切,让他们不合时宜的话无人听到,不合时宜的行动无人看到。

    此夜无月,此处无灯,方寸间更无或敏锐世故,或哗众取宠的人,是以苏嬛讥讽着,即便半边嘴上挑,眼皮半遮住瞳仁也无妨。

    流风答:“还用问吗?主君是主君,是丈夫啊!”

    “丈夫便可如此不公的对待妻子吗?这个无缘无故会对夫人发脾气的男人和那个为夫人画眉的主君……”小红想到自己的未来,如果自己被那个在想象中还如不定形的乌墨一般、名为丈夫的男人这般奚落,真心被践踏,努力被否定,品性被污蔑,只觉浑身发冷。

    “主君是做的不对,但并不是所有男人都这么不讲道理的!你们刚刚也听到了,夫人说自古以来夫为妻纲,这都是圣人说的,怎么会有错?如果男人都这样,圣人怎么会这么说?这可是圣人啊!这肯定是因为男人比女人讲道理,女人听男人的才能有天下大同……”

    “呸!”苏嬛本就因夫人的话郁闷,这会儿流风夸夸其谈火上浇油,终于不想忍了。她以前怎么没觉得流风的好主观臆断和好表现这么让人讨厌呢?

    不,现在他整个人都是让人讨厌的!

    “那照你这么说,夫人现在还该去听主君的了?然后事事顺着他,和现在一样,打理内宅让主君安心,交际夫人们为主君铺路,再月月写信表达相思,最后像这样被故意曲解、无礼对待,然后至死都等不来主君的回头?”

    “回雪你怎么这么曲解我的意思?主君做的不对,他没道理呀!”

    “那夫人该怎么做?”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夫人应该忍耐,打理内务更上心,买更多主君喜欢的东西送给他,给主君写情诗,这样主君就能看到她的好了。夫人那么好的一个人,主君肯定会爱上她的。”

    “那如果主君一辈子都没能看到她的好呢?”苏嬛语气更加嘲讽。

    “回雪!”流风终于怒了,“你疯了吗?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璎珞姑姑的意思。”小红出声,明显已经没了刚才的颤抖。苏嬛可是看着她刚刚抖成什么样的。见此,她笑了。

    只是心中余火未消。

    “小红,你来说。”

    暗夜里突然传来撕草的声音。苏嬛没有动作,只道:“自己撕的自己带走,被发现了我可保不住你。”

    声音消失,苏嬛示意小红继续讲下去。

    小红深呼吸,手指在衣裙上磨了又磨,方低声说道:“夫人可不能一味顺着主君。女人要有自己的东西,哪怕什么时候他们和离了自己也要能活下去……”

    “好啊小红,你居然想让夫人和主君和离?你……”

    “闭嘴,自己想不出好方法还不让别人想了吗?我们是要帮夫人,不是逞凶斗狠!”苏嬛用自己的威严堵住了流风的嘴,顺便定下名义,好让自己算是师出有名。

    流风低下头,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圈。苏嬛听他声音,好像在说:“帮夫人……早说……”

    她不禁在心里骂道:有心没见识,看书丢现实,一口一个圣人还妄自造规律,要你何用!你其实和夫人有仇吧?这种解决方法到底是在帮夫人还是帮那犬豕啊!

    小红转了下眼珠,看着地垂手、绞手。她方才好不容易才攒起的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说话的勇气——没错,剑拔弩张,虽然是回雪一直压着流风打——转眼间又被流风喝断,此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尽管她知道回雪一定会支持她说下去,但……

    所以,回雪是同意她的想法的吧?

    头上突然压下了一个暖暖的东西,她心渐渐定下来,又听到一阵温柔的女声:“小红,别怕,说吧。”

    小红于是张开嘴,吐出的声音犹豫又坚定:“如果夫人还坚持在这里待下去,那就要和璎珞姑姑说的一样,收拢下人,用内宅的支持和主君抗衡,至少也要挣到一个相敬如宾。而且这件事就算闹出去也是主君不敬贤妻,夫人占理,就算陛下要他们和离,主君也不能亏待夫人。”

    “这或许是夫人最好的结局。”苏嬛说。如果她一直这么坚持“爱”主君的话。

    “回雪呢?你怎么想?”小红问。

    “我们今天见到一个被辜负的夫人,因为主君的不讲理。可主君是人臣、是贵族,他读过很多很多书,嘴里说过很多很多“圣人之言”,连他都这么不讲理,那些没读过书的百姓里又会有多少个不讲理的丈夫和被冤枉的妻子?”

    流风看过来,神情倒似怜悯,看得苏嬛心里笑到不能自已。

    “是啊……夫人贵重,都遇到了这样的事,我们以后怎么办?”小红问。

    一种类型的事例在一个社会中频发,那必然是受这个社会的影响,要论根源,必须上溯到社会制度上去。这种“不讲理”依托的就是社会上男性对女性的打压,丈夫对妻子拥有支配权。夫人被灌输了这种观念,再加上她的“爱”,她面对丈夫无礼也不反抗也就成了她立身处事的准则。所以这种局面的发生根本在于男女之间的不平等!

    可她无法这么说,毕竟她还得在这个世道下生存下去。

    说来可笑,北人南迁,真正逃到南方的男多女少,女性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相对的提升,至少更多女性在这种情况下被无礼对待时敢对丈夫说:“汝若无礼,吾辄更嫁!”而就夫人的表现来看,这股风气还没吹进这里……

    于是苏嬛说:“财货是立身之基,人心是大势所趋。夫人要么真正做到放下主君回家孝顺父母或另觅良配,要么就给主君一个下马威,让他明白夫人在内宅的地位,也明白他不能轻易操控夫人,尤其是用这种拿肉在夫人眼前吊着却不让她吃饱的方法。和离后过的好需要钱财,给主君下马威需要宅中人心,从这两样下手便可。但这事只有夫人能做的。

    “其他女子没有夫人的显赫家世,和离后回家相当于家里多了一张嘴要喂饱,能不能成还是个问题。他们也没有下人,平时交集的人有多是夫家人,天然站在丈夫的立场,难以寻到更多支持。同样遇到这种事,她们只会难上加难。

    “真正能拯救她们的,不是所谓的丈夫不知何时才会有的回心转意,而是能带给家庭更多东西。这样丈夫在对她们无礼前才必须得仔细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冒着失去她带来的一切的风险对她无礼。

    “这才是真正对她们有用的东西。”什么狗屁圣人之言滚一边去!

    小红眼睛亮亮的,扑上来抓住苏嬛的袖子不撒手。所以天这么黑根本看不见,她是怎么一下就精准无误的抓住她的袖子的啊!

    苏嬛想着,神情却缓和了很多,不似开始的讥讽、愤怒和刚才的厌恶、冷峻。

    一边的流风早已扶着脑袋陷入思考怪圈,手指在头发上一抓一抓。

    或许今日之前的他这么做会让她觉得可爱,但今天她只想对他说一句话:现有男权秩序的受益者和疯狂维护者、除了掉书袋诸事不行者、捧圣人臭脚不看现实者和自鸣不凡随意曲解者都给我滚一边去!

    “啊!”小红拉着苏嬛的手一下子松了。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

    “怎么了?”苏嬛问。

    “现在……几时几刻了?”

    “……”

    一阵沉默,三人赶紧溜回房,装作若无其事。

    只是思考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苏嬛希望这场争论——虽然是一面倒的争论——能在他们脑海里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能为弱势者发声的人,总是不嫌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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