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9）
永昌元年二月，大将军王敦因镇西将军、豫州刺史祖逖于去年九月病逝，再无忌惮，以诛刘隗为名自江州武昌起兵攻晋都建康。
王敦之兄，光禄卿王含惧，夜乘小船出奔，武昌，投奔王敦。
晋帝司马睿闻之，亲率六军对抗，并允诺杀王敦者封侯，食邑五千户。
一时间，琅琊王氏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而这反映在内宅里，却是主人和夫人难得的和睦。
主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随王导去陛前请罪，在料峭的春风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回来后连喝口水都顾不上，要么去忙公务，要么去拜访各世家。他真心笑的时间，或许只有看孩子的那几刹那。
夫人则整顿内务，时而邀请人来府里一叙，再旁敲侧击请他们帮忙求情。她约束孩子们的时间也明显多了起来。王初、王恒两个简直手不释卷，生怕她来一场突击检查。
只有三姑娘还能挣到些玩闹的时间。
这日，苏嬛回房略早，却听到里头有些微声音。
“是谁也这么早回来？”她想，“不会是王恒出门时也和王初一样不带婢子？”
“夫人最近真是抓得严了，你看这都第几个被卖掉的了！”她听到一个声音抱怨道。
“或许……”另一个压低了声音，“被卖了还是件好事？如果真抄了家，我们这些人还不是没去处！而且……听说真要满门抄斩，下人也得死！”
“你别吓我……不对，还不一定满门抄斩呢，将军起兵是正义之事，而且夫人平时对我们那么好，现在想这些不太好吧。”
门突兀打开，里面两个说话的婢子齐齐一惊，望向门外。
门外的不是苏嬛，是小红。
“说的不错，夫人的恩惠都还该记着。别说什么大难临头，就各自往自己那老鼠窝里钻，结果钻了半天还是得被开水烫出来，白白洗了个热水澡。你看，这一天天，说是艰难，主子们平常连上好的粳米都不吃了，下人的用度又哪里改过！这样就想逃，你们怎么对得起主子们！”
两个说话的一下子被吓住了。她们偷偷说这样的话，被人发现也会让她们被吓的够呛，更别说小红是突然蹿出来好一顿训。她们当下也不敢和小红顶嘴，只是往外走。苏嬛听到其中一个路过大门时，悄悄了抱怨一句：“她以为自己谁啊？我想活着她凭什么说我？”
闪到旁边的苏嬛扶额叹了口气。
刚刚小红过来，听到这些话时脸色简直像冰一样，一把就推开门冲了进去。她本来以为，小红性子柔和，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她一进去就骂人，语言锋利，针对明显。这叫她还怎么圆！只能先把自己摘出来，明哲保身罢了。
等那两个婢子走了，她进屋坐到大通铺上，小红看到，赶紧过来，轻轻坐过她旁边。
“怎么？刚刚训得那么厉害，现在一下就软成团子了？”苏嬛笑。
“我训得可还好？”小红甜甜笑着，仰头问她。
“你本来就有你阿娘的风范。”
小红的娘是府里管人事的婆子，府上所有犯错的女使婆子、小厮力夫都要从她手上过。也是因为这个，她养成了一张骂人的嘴，府里的下人没几个不怵她的。
苏嬛本以为小红这种温和的人与她娘没那么像，却不想元日夜话后，她又给她带来一个惊喜。
素日里的乖宝宝以口舌为刀剑，证明了她捍卫所认可的一切的决心。
“怎么今天一进来就骂起来了？”苏嬛躺下，问。
“气嘛！主家那么好，夫人那么好，府里过得那么好，她们还给委屈上，想逃了。按阿娘的话说，这就是狼出麻袋就咬人——忘恩负义！”小红叉起双手，气鼓鼓、恶狠狠地说。
可就算府里有狼，夫人也不会是东郭先生。
“既然你这么气，不如……”
“怎么？”小红看着苏嬛，满眼都闪着“快说”二字。
苏嬛笑着：“和你娘告状，抓她们的错处罚她们，再不解气，就把人发卖了！免得以后府里再见还要生气。”
“啊？这……这不太好吧……”
“刚刚骂得这么狠，现在又软了？你不敢我就替你去说！”苏嬛蹦下床，向门口跑去。
“等等！”小红拦到苏嬛面前，“我还没同意，你怎么就跑了！”
更生气了……真可爱。
“气我擅自替你作主？这不也是之前你对那两个女孩的做法吗？”
“啊？”小红原来已经气得眼角红了，现在一呆，眉眼突然舒展。
更可爱了。
但再可爱也不能逃课。
“她们‘可能’想逃，你‘可能’想告状，但你我的做法，却基于‘一定’上，就把只是嘴上说说的人冤成了真要逃，而且还容易招人怨。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唔……”小红绞着手指想了想，“回雪，你说你说她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什么？”这次轮到苏嬛疑惑了，她想了想，说，“王家家大业大，倒不了。”更别说上面有个念旧情的皇帝，府外的舆论还在世家的推动下偏向来清君……侧的王敦——毕竟皇帝扶持刘隗就是来分世家权的。
“可我娘她们都在说，府里削用度是因为夫人把那些钱运去了宗祠，抄家不会抄宗祠！”压低声音，小红快速说完，看着苏嬛。
“别多心，万一只是有什么大祭祀呢？而且，琅琊王氏真被杀尽了，王敦将军的起兵才更名正言顺吧？那时，人头不保的，是陛下。”
小红横她一眼：“陛下洪福齐天，怎么会人头不保呢？”语气嗔怪，却无多大责备的意思。
“怎么办，王家权力太大，陛下要有二心，有别的宠臣，那可是陛下谋反啊……陛下成了一个大负心汉啊……”
正当这时，大门一下被撞开，在空中晃了两晃，迎进了一大批女使。腊梅被裹挟在她们之间，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在看到榻上的人时亮了起来。她赶紧挣脱人群，三两步坐到榻上。
“看我抓到了两个偷懒的！”她一手叉腰，一手点人，笑着说。
“公子命令偷懒，我就是不想偷，也得偷啊——”
腊梅揪住苏嬛的脸：“你……”
两人闹起来，小红在旁边偷笑，结果被眼尖的腊梅一手拉进了局里。
“就笑吧你！”苏嬛得意地笑着。
一大批婢子们的叽叽喳喳中，又过了几个日夜。
在这种多事之秋，人们的话一般不会太多，府里如常的时平静时热闹还真成了一道奇观。
更奇的是，自从家主夫人不因各种事情闹矛盾，几个孩子们反而亲近了不少。苏嬛常能看到两位公子结伴上下学，或是结伴去看大姑娘。
王恒到王初屋里来写夫子留下的功课，苏嬛在旁磨墨。流风去催糕点，王恒带来的松、柏两个也是一个磨墨，一个去拿汤婆子。
早春天寒，砚池里的墨冻了几次，直到苏嬛不停加水化墨让墨稀到几乎无法用来写字，王初依然没有动笔。
“恒弟，恒弟...…”王初趴在纸上，恹恹叫道。
王恒写下最后一笔，抬头问：“怎么了，初哥？”纸上墨痕渐隐。
“还不是先生的文章，你怎么写的？”
“自然是以忠君爱国为纲，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不是很明显吗？”
这次夫子要他们评的是王敦的起兵。
“是啊，这最方便，也绝不会出错。”王初动了动头，“可我不想写啊。”
王恒皱了下眉：“为何？不写作业定会被打，族学一顿，回家一顿。”
“不不不是这个。”王初一滚，头转向另一边，“这什么起兵，不是陛下背弃了我们家才有的吗？错在陛下，为什么……”
“慎言！”王恒站起，声音不大却极具威势，他的眼睛扫过在场其他人，“今天的事都烂在心里，若我在外面听到，定禀告母亲。”
王初也察觉不对，两人赶紧屏退众人，流风进来把糕点一放，马上跟着出去。
“怎么了？”流风问。
“谁知道呢？”苏嬛答，没看他。
四个下人离屋子远远的，站在九曲回廊旁，身后是吐绿的碧草、衔风的新叶。梧桐的叶飘到地上，盖了一层又一层。
流风看着带着勃勃生机的春意在苏嬛身后成为陪衬，对着那张元日后唯独对他冰寒的脸，嗫嚅，但没说出话来。
明明他第二天就去道歉了！明明他已经道歉好几次了！不就是帮夫人的方法不实际吗？
就算回雪再冷待他，他也绝不会再去道歉了！
王敦之兄，光禄卿王含惧，夜乘小船出奔，武昌，投奔王敦。
晋帝司马睿闻之，亲率六军对抗，并允诺杀王敦者封侯，食邑五千户。
一时间，琅琊王氏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而这反映在内宅里，却是主人和夫人难得的和睦。
主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随王导去陛前请罪，在料峭的春风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回来后连喝口水都顾不上，要么去忙公务，要么去拜访各世家。他真心笑的时间，或许只有看孩子的那几刹那。
夫人则整顿内务，时而邀请人来府里一叙，再旁敲侧击请他们帮忙求情。她约束孩子们的时间也明显多了起来。王初、王恒两个简直手不释卷，生怕她来一场突击检查。
只有三姑娘还能挣到些玩闹的时间。
这日，苏嬛回房略早，却听到里头有些微声音。
“是谁也这么早回来？”她想，“不会是王恒出门时也和王初一样不带婢子？”
“夫人最近真是抓得严了，你看这都第几个被卖掉的了！”她听到一个声音抱怨道。
“或许……”另一个压低了声音，“被卖了还是件好事？如果真抄了家，我们这些人还不是没去处！而且……听说真要满门抄斩，下人也得死！”
“你别吓我……不对，还不一定满门抄斩呢，将军起兵是正义之事，而且夫人平时对我们那么好，现在想这些不太好吧。”
门突兀打开，里面两个说话的婢子齐齐一惊，望向门外。
门外的不是苏嬛，是小红。
“说的不错，夫人的恩惠都还该记着。别说什么大难临头，就各自往自己那老鼠窝里钻，结果钻了半天还是得被开水烫出来，白白洗了个热水澡。你看，这一天天，说是艰难，主子们平常连上好的粳米都不吃了，下人的用度又哪里改过！这样就想逃，你们怎么对得起主子们！”
两个说话的一下子被吓住了。她们偷偷说这样的话，被人发现也会让她们被吓的够呛，更别说小红是突然蹿出来好一顿训。她们当下也不敢和小红顶嘴，只是往外走。苏嬛听到其中一个路过大门时，悄悄了抱怨一句：“她以为自己谁啊？我想活着她凭什么说我？”
闪到旁边的苏嬛扶额叹了口气。
刚刚小红过来，听到这些话时脸色简直像冰一样，一把就推开门冲了进去。她本来以为，小红性子柔和，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她一进去就骂人，语言锋利，针对明显。这叫她还怎么圆！只能先把自己摘出来，明哲保身罢了。
等那两个婢子走了，她进屋坐到大通铺上，小红看到，赶紧过来，轻轻坐过她旁边。
“怎么？刚刚训得那么厉害，现在一下就软成团子了？”苏嬛笑。
“我训得可还好？”小红甜甜笑着，仰头问她。
“你本来就有你阿娘的风范。”
小红的娘是府里管人事的婆子，府上所有犯错的女使婆子、小厮力夫都要从她手上过。也是因为这个，她养成了一张骂人的嘴，府里的下人没几个不怵她的。
苏嬛本以为小红这种温和的人与她娘没那么像，却不想元日夜话后，她又给她带来一个惊喜。
素日里的乖宝宝以口舌为刀剑，证明了她捍卫所认可的一切的决心。
“怎么今天一进来就骂起来了？”苏嬛躺下，问。
“气嘛！主家那么好，夫人那么好，府里过得那么好，她们还给委屈上，想逃了。按阿娘的话说，这就是狼出麻袋就咬人——忘恩负义！”小红叉起双手，气鼓鼓、恶狠狠地说。
可就算府里有狼，夫人也不会是东郭先生。
“既然你这么气，不如……”
“怎么？”小红看着苏嬛，满眼都闪着“快说”二字。
苏嬛笑着：“和你娘告状，抓她们的错处罚她们，再不解气，就把人发卖了！免得以后府里再见还要生气。”
“啊？这……这不太好吧……”
“刚刚骂得这么狠，现在又软了？你不敢我就替你去说！”苏嬛蹦下床，向门口跑去。
“等等！”小红拦到苏嬛面前，“我还没同意，你怎么就跑了！”
更生气了……真可爱。
“气我擅自替你作主？这不也是之前你对那两个女孩的做法吗？”
“啊？”小红原来已经气得眼角红了，现在一呆，眉眼突然舒展。
更可爱了。
但再可爱也不能逃课。
“她们‘可能’想逃，你‘可能’想告状，但你我的做法，却基于‘一定’上，就把只是嘴上说说的人冤成了真要逃，而且还容易招人怨。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唔……”小红绞着手指想了想，“回雪，你说你说她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什么？”这次轮到苏嬛疑惑了，她想了想，说，“王家家大业大，倒不了。”更别说上面有个念旧情的皇帝，府外的舆论还在世家的推动下偏向来清君……侧的王敦——毕竟皇帝扶持刘隗就是来分世家权的。
“可我娘她们都在说，府里削用度是因为夫人把那些钱运去了宗祠，抄家不会抄宗祠！”压低声音，小红快速说完，看着苏嬛。
“别多心，万一只是有什么大祭祀呢？而且，琅琊王氏真被杀尽了，王敦将军的起兵才更名正言顺吧？那时，人头不保的，是陛下。”
小红横她一眼：“陛下洪福齐天，怎么会人头不保呢？”语气嗔怪，却无多大责备的意思。
“怎么办，王家权力太大，陛下要有二心，有别的宠臣，那可是陛下谋反啊……陛下成了一个大负心汉啊……”
正当这时，大门一下被撞开，在空中晃了两晃，迎进了一大批女使。腊梅被裹挟在她们之间，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在看到榻上的人时亮了起来。她赶紧挣脱人群，三两步坐到榻上。
“看我抓到了两个偷懒的！”她一手叉腰，一手点人，笑着说。
“公子命令偷懒，我就是不想偷，也得偷啊——”
腊梅揪住苏嬛的脸：“你……”
两人闹起来，小红在旁边偷笑，结果被眼尖的腊梅一手拉进了局里。
“就笑吧你！”苏嬛得意地笑着。
一大批婢子们的叽叽喳喳中，又过了几个日夜。
在这种多事之秋，人们的话一般不会太多，府里如常的时平静时热闹还真成了一道奇观。
更奇的是，自从家主夫人不因各种事情闹矛盾，几个孩子们反而亲近了不少。苏嬛常能看到两位公子结伴上下学，或是结伴去看大姑娘。
王恒到王初屋里来写夫子留下的功课，苏嬛在旁磨墨。流风去催糕点，王恒带来的松、柏两个也是一个磨墨，一个去拿汤婆子。
早春天寒，砚池里的墨冻了几次，直到苏嬛不停加水化墨让墨稀到几乎无法用来写字，王初依然没有动笔。
“恒弟，恒弟...…”王初趴在纸上，恹恹叫道。
王恒写下最后一笔，抬头问：“怎么了，初哥？”纸上墨痕渐隐。
“还不是先生的文章，你怎么写的？”
“自然是以忠君爱国为纲，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不是很明显吗？”
这次夫子要他们评的是王敦的起兵。
“是啊，这最方便，也绝不会出错。”王初动了动头，“可我不想写啊。”
王恒皱了下眉：“为何？不写作业定会被打，族学一顿，回家一顿。”
“不不不是这个。”王初一滚，头转向另一边，“这什么起兵，不是陛下背弃了我们家才有的吗？错在陛下，为什么……”
“慎言！”王恒站起，声音不大却极具威势，他的眼睛扫过在场其他人，“今天的事都烂在心里，若我在外面听到，定禀告母亲。”
王初也察觉不对，两人赶紧屏退众人，流风进来把糕点一放，马上跟着出去。
“怎么了？”流风问。
“谁知道呢？”苏嬛答，没看他。
四个下人离屋子远远的，站在九曲回廊旁，身后是吐绿的碧草、衔风的新叶。梧桐的叶飘到地上，盖了一层又一层。
流风看着带着勃勃生机的春意在苏嬛身后成为陪衬，对着那张元日后唯独对他冰寒的脸，嗫嚅，但没说出话来。
明明他第二天就去道歉了！明明他已经道歉好几次了！不就是帮夫人的方法不实际吗？
就算回雪再冷待他，他也绝不会再去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