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嬛理解少年人对知己的渴求,但她并不希望由此催生暗号信。

    她低头,看到王初把笔转的越来越快,眼神中满溢着对未来的向往。

    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向往,所以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打碎它。

    苏嬛笑得眉眼弯弯,似天上新月:“大郎可知‘元年,春,王正月’何解?”

    王初放下笔:“这个我知道!春秋其他篇里都有‘元年,春,公即位’,只有这篇没有写‘公即位’,是因为鲁隐公是摄政而不是即位。”

    苏嬛仍笑:“这似乎是左传的思路。公羊高却说,王指周文王为天下王,正月指周王确立的正月,这是在表明周之大一统,天下都实行王的政令。

    “不说‘公即位’是为了鲁隐公。隐公自认卑贱,身份不及贵重的公子允,故打算平治鲁国后将爵位让给公子允,孔夫子才这么写,以成隐公之意。”

    “这不是只是个时间吗?”流风晕乎乎的,手指颤抖。对聪明人心思的百转千回有更多了解的同时,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难道他这辈子就没办法成为一个聪明人了吗?

    “谷梁派是不是有其它释义?”王初问,眼里不见浑浊,大概是早就听过这个解释。

    苏嬛顿了顿:“大郎不觉得孔子春秋微言大义,像你所说的那种文集吗?古今人氏穷尽一生去研究它,找出了无数自相矛盾的暗语,却不知道自己找对了没有。所以儒分八派,理念各不相同,都认为自己是孔圣人的继承者,可孔圣人当年到底怎么想又有谁知道呢?

    “所以啊,孔圣人这种第一等人都无法把自己所有的主张传之后世,我等凡人,又能怎样奢求别人看懂自己含糊其辞的文章呢?”

    王初的头低下,他沉默了。一时间,他身上只有头发还随风舞动着,其余皆如木石雕成,栩栩如生,只不会动。

    可是……可是总有能懂自己的人吧?他是为了找到知音啊!

    “这样真的好麻烦。”流风暂时忘记了不愉快,嘟着嘴嘟囔,“我以后写东西一定要让别人看懂。”

    苏嬛轻道一句“冒犯”,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在纸上写下六个字,遒劲有力,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其中风骨。

    这六字便是“礼乐书射御数”。

    王初不解,终于转头看苏嬛。

    苏嬛说:“这是君子六艺。”

    而后她手一抬,遮住后三字:“这是现今人们真正学的‘六艺’。”

    笔早已归于笔山,苏嬛笑着看王初和凑过来的流风:“大郎可有看出什么?”

    王初问:“是违逆圣人之道吗?”

    苏嬛答:“非也,非也。”

    流风问:“是士大夫不学武,没有办法在胡人来时赶紧南下吗?”

    苏嬛答:“是。孔子生于春秋,列国间多有战争。如此混乱的局面中,他经历过‘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日子,却能带三千弟子周游列国传道,只能说一句‘不学武,无以立’了。也别指望列国看到孔子的礼仪马上让路,请他当座上宾。晏子能使齐景公疏孔子,其他国家也终究没有重用孔子,让国家走上他想要的道路。不然他何必传道那么多年?如今士大夫却能在南渡时堕马而死……”

    她想到春秋时那个意气风发想做出一番天地的小伙子,又想到他在一别数十年后,终于变成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头子。苏嬛感动于他的信念,又叹息他的主张在大争之世不合适,却并未在此对他评价只言片语。

    “礼乐书射御数,乃是圣人明言,并非暗语,尚遭到这样的对待。若多用典故作为暗语,他人真会按作者原意理解,不出纰漏?真会不令他人一传十,十传百,令更多人错误理解人世?”

    王初默然,流风亦是。

    满室只有清风来去,发梢微动。

    “的确。”

    片刻后,王初艰难从口中挤出二字,神情恍惚。

    流风则抬起头望着苏嬛,苏嬛看到他眼中溢满了惊惧与绝望。她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无非是圣人都能遭到这等对待。

    ……何况我等庸人。

    苏嬛眼珠一动,不看他们,觉得自己才不是庸人。

    自王初那几个字后,屋内又陷入了沉默。王初、流风两个思考得头晕眼花,苏嬛则乐得清静。

    再次打破沉默的还是王初。他用手按着太阳穴,眼发直,像条干涸的鱼一样张开嘴:“流风,刚才南渡那事,你怎么猜得那么准?”

    流风却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他把绳藏进袖里:“永嘉之乱时大郎尚在襁褓之中,不清楚也正常。我那时也才一二岁,却清楚地记得胡人追上来的时候跑在我阿父后面那个人是怎么被他们杀猪一样杀掉,再把肉割走的。他的血喷得很高很高。

    后来阿父和我说,他们曾经路过一个人猎场,他看过一眼,里面都是一点一点的血。还在那里碰到一个破破烂烂的乞丐。他说他曾经是哪家公子,南渡时马车太慢,他又不会骑马,就被抓去了。他们给他吃的喝的,他还是马上死了。”

    他没有颤抖。或许是因为那时他太小,或许是因为这事已经过去太久了,血色的印象已经开始模糊不清。

    王初的脸彻底白了,他张了张嘴:“我们竟有这样危险的经历?”

    他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流风说的是真的。

    平日里长辈总会用胡人吓他们,说的比流风说的还过分,可他素来是不信有人能坏成这样的。可流风说的却让他忍不住去信,忍不住去怕。

    苏嬛在这时点了点头:“是。”

    她扭过头,咬着嘴唇,好似不想回想那些糟糕的记忆。

    那表情就像她已经忘记了,人类最初的肢解和焚烧,必有她的一份。

    那是她最痛恨的年代。

    王初一直记得那一天。

    白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女的肩颈上。皓腕如雪,乌发凝墨,白光中那人仿佛天女降世,气质高华到使人不敢生出妄念。她侃侃而谈,说着他或不了解,或一知半解的事,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他一时间沉醉在自己的心跳中,忘了听,忘了说,只知道看她,看她所看的一切。

    对她所说的一切,他渐渐忘记了恐惧。

    三月,王敦攻至石头城外,皇帝司马睿任王导为前锋大都督,又命王廙劝止王敦。

    王敦不听,更留下王廙自行任用。

    数日后,周札投降,王敦进入石头城,纵军大肆劫掠。

    司马睿劝刘、刁北逃,刁协中途被杀,刘隗逃赵。

    如此,王敦拥兵石头城,拒不朝帝,司马睿无奈低头,令百官朝石头城,宣告王敦无罪,给予高封厚赏。

    琅琊王氏的乌衣巷似乎成了建康最后一片净土。

    王导走在石头城中。

    这曾是繁华帝都侧的天险军镇,小贩的吆喝声应不绝于耳,身着锦绣的男子应摩肩接踵。

    可这里只有断壁残垣。夕阳返照,甲胄如金。披甲的士兵散落在城池的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角落里都有哭声跃动。

    王导却没有办法去寻找它的源头。

    他该去王敦的住处,代帝议和。

    他甫一走进王敦住处,便见一人挥退从者,大步走来。

    “茂弘,不听我言,如今如何?我家几乎族灭!”

    此人蜂目豺声,正是王敦。

    王导要施礼,双手却触到一片温热。瞬间,王敦就把他扶了起来:“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王导顺势把手收了回来。

    “陛下派你来的吗?”王敦问,在他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是。”王导答,“为何不朝陛下?”

    二人都未谈起兵之事。

    “陛下冤我王氏,我欲为琅琊王氏讨回公道。”王敦震声说。

    王导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挺直身躯,又将眼帘一敛:“陛下欲封你为丞相、江州牧,进爵武昌郡公,邑万户,以全君臣之义,谢你兵谏为朝锄奸的功绩。”

    听到如此封赏,王敦却嘴角一撇,蜂目审视般地看着王导。他这招在军中无往不利,除了谢鲲那类喜怒不形于色的真名士,无人见他如此后还能安然站立。

    如他意料之中,王导并无反应,只是直视他,双目黑白分明。

    他便拾起书卷,又拍在桌上:“周顗、戴若思在南北之声望极盛,当位列三司,以平他人之心。”

    王导沉默。

    王敦又说:“不为三司,便让他们做应令的臣仆吧!”

    王导仍沉默。

    王敦笑睨一眼王导:“这也不行,就把他们杀掉吧!”

    王导一句话也不说。他敛去眼神,端庄站着,就像在参加朝会时听说有官员行为不端,而非在决定好友的生死。

    而这不过是王敦欲废太子而不得的退而求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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