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敦回武昌遥控朝廷,随意任免官员后,建康突然兴起一阵风气。不管是官宦人家还是豪富人家,纷纷在暑天去城外庄子避暑。

    在许多人来府里拜见时,和他们贴身小厮和婢子闲谈过“听说有钱人家都会有几个避暑的庄子”的苏嬛深藏功与名。

    王敦之乱这一内乱导致边疆混乱,不少百姓被践踏在胡虏铁蹄之下。

    在边疆黎民百姓恨不得对王敦食肉寝皮的当口,建康城依旧处处笙歌。宝马香车逍遥过城中的每一片土地,敢不长眼走在马车前的百姓少了很多。

    于是,这个炎热的暑天,苏嬛跟着府里的马车去了城外庄子。自然,是跟着王初,流风也没有被落下。

    帘子把窗外的美景尽数化作一片薄薄的丝绸。这丝绸挡得住美景却挡不住热气,王初为了不让热气涌入而不开窗,苏嬛和流风为王初扇风扇到汗流浃背。

    ……演的。

    苏嬛未到衰朽之时,自然不会有流汗这一表现。①

    进庄子,下马车,入目所见,皆是独属于夏天的繁盛。

    山清水秀在侧,飞檐斗拱在前,夏木繁阴,僮仆盈门。

    于是入室,看到一片富丽,竟觉得走错了地方。

    一处山崖边,王初坐在蒲团上,身着道袍,面无表情,太上忘情不过如是。苏嬛和流风站在后面,看着风撩起王初的衣摆,看见衣摆下沾上细细的青草。

    崖上有树,枝繁叶茂。它偏心地侧身,把树下之人全都拢进浓密的阴影里。

    王初睁眼,巨渊大壑映在其中,为他清澈如水的眼眸添了几分深度。渊中有溪,溪下有鱼,鱼竞相跃起,湖面并鱼鳞泛着金光。

    “此鱼之乐也。”他说。

    流风立即会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王初头一扬:“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流风要说话,却被苏嬛截断:“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王初便迎着日光望过去,逆着光眯起眼,耀日为他已逐渐长开的俊美眉目蒙上一层金:“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渊上也。”

    他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悬崖走去,走出阴影,走向光明,庄重到流风都觉得是换了一个人。

    不,没有换。苏嬛看着王初颤动的嘴角,觉得这还是那个喜虚无易兴奋爱玩闹的王初。

    独自登高远眺,往往伴随着脱俗之人羽化成仙的希冀,或是世俗之人剑指天下的豪情,可真正登高远眺的大多都是普通人,苏嬛在王初身上也只看出了他对仙人的模仿,却无坚定的追求。

    世间哪有这么多坚定者呢?

    转瞬间,王初已到崖边。

    苏嬛刚张口欲呼,以免王初真掉下崖去粉身碎骨。他却停下,一手拖着长袖向前指去:“那是何物?”

    光华洒在他的手上,却无法令下方的黑点璀璨起来。它们在一片整齐的绿色里分散而整齐的来去。

    流风向前,看了一会儿:“这是农人啊。”

    “果是农人。”王初一本正经地点头。

    一个黑点突然不动了,随后略微缩小。

    王初睁大眼:“这是什么?”

    流风好奇的向前移步。

    苏嬛扫了一眼:“他晕倒了。”

    霎时间,头顶的万里无云变得可怕了起来。

    王初从自比神仙的自得中挣脱出来,感到脸上身上的热意,只觉身处蒸笼中。

    “真的吗?”他嗫嚅一声,不敢相信。

    流风也不信,眼珠转向苏嬛,里面都是好奇,又马上移开假装钻研起那些黑点。

    但不管他们在太阳下晒多久,晒到皮肤像冒起了烟,晒到黑点们的位置换了一个又一个,那个变小的黑点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下,王初和流风再怎么不信,都只能承认这个事实了。

    王初的嘴唇动了动,刚想可怜农人这烈日炎炎之时还要干农活,想斥责附近的人只顾自己干活,不管同伴安危,一个念头却突兀跳到他的脑海中:

    何不食肉糜?

    何不食肉糜。

    这原是晋惠帝司马衷面对饥民无法食谷的回答,却意外适合现在的他。

    农人不在烈日下耕田能活下去吗?农人去帮助别人误了农时交不上田租会怎么样呢?

    他们真的能去救人吗?

    去救人,焉知接下来会死的不是自己呢?

    王初双手握紧。苏嬛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变化,却瞥一眼流风,发现他果然收回眼神,看向王初,嘴微张开又闭合。

    果然,王初没问出问题,流风也就不会问出问题。

    于是苏嬛笑了,眼中带着一丝无奈,半缕讥嘲。

    真好笑啊,奴婢比农人过得更好,锦衣玉食,都快问出“何不食肉糜”了。

    真无聊啊,多少年的王朝变换了,怎么还是这样呢?

    “大郎莫不是觉得他们很悲惨?”她噙着笑容,脚步前移,从容地看向王初。

    顶着王初和流风那包含了“那当然了”、“你怎么能这么问”、“但回雪说的应该还有点道理,可以听她解释/狡辩”的眼神,苏嬛丝毫不惧:“他们已经很幸福了。”

    王初和流风的眼神更诡异了。

    “他们哪里幸福了?你看那个农人,他都晕倒了!会死的!”王初声音中夹带着惊怒。他脸上气出一层薄汗,双手就要抬起,又想起名士风度,只能忍着。

    流风赶紧给他扇起了风,又把自己闹得汗流浃背:“大郎,我们差人去扶那个农人吧。”

    苏嬛的上眼皮垂下,在两人看来就是蕴含着十足十的悲哀:“大郎不曾见过北方的事,流风那时候也还小,婢却是实打实在那里长起来的。流风当时说的人猎,婢没见过,可婢当年是躲在草丛里,被姐姐捂着嘴巴,亲眼看着胡人把婢在襁褓中的堂妹扔进锅里活活煮死,把她分开吃掉的。胡人赶着婢的家人北上,婢疯了一样要去追,被姐姐拽的手都快掉了,被吓得几天几夜睡不着。可恨那群胡人吃了婢的堂妹,居然还嫌弃!他们是一群不通礼义的疯子。”

    苏嬛的语气颤抖,唇角勾起一个极小极小的弧度,强颜欢笑,看得二人心中一阵悲戚。

    “大郎还觉得他们不幸福吗?”

    风起了,不同于平日烈日下遇风时每个毛孔都张开的爽快,他们身上心上都凉得很。

    绿叶被从树上卷下,飘过他们眼前,隔开悬崖下的一切。

    “我们不去救那个农人吗?”流风挪开眼,急急转移话题。

    “救!当然要救!”王初赶紧带人下山,奔向农田。山岳虽然远去,一些东西却在他心中悄然滋长。

    他今日救这个农民,但肯定还有其他农民会在烈日下晕倒,在病中耕作,在寒天中冻毙……他要怎样才能救他们呢?

    肯定不能只用今天这种方法。

    他看流风,流风是奴仆,难以帮助他们;他又看回雪,回雪有才,却是女子,又是奴仆,更帮不上他们。只有他,只有士族子弟,才能让他们真正朝有食,暮有所。

    但这前提是他要通晓儒家经义,将九品中正考评时的评级抬得高些,再高些。

    王初本能抵触,随后犹豫化作坚定。不过是为了黔首,他……可以的!

    主君今天没来陪夫人。

    晚上,璎珞再听到关于主君的消息,是他打杀了一个奴仆。

    璎珞并不担心。她是夫人的贴身婢女,主君要杀她就是和夫人撕破脸,为了家族,他不会这么不理智。

    夫人却在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去找了主君。

    站在一边,听着夫人说那奴仆如何罪不致死,他为何不该打杀他,听着她如何怒斥家主,璎珞心里熄灭的火苗在余烬里燃烧了起来。

    家主点头再点头,对夫人安抚再安抚。素日对夫人的手段居然都没有起效。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直到家主诚恳认错,夫人才带着璎珞离去。

    璎珞看着夫人与以前不同的表现,不断压抑着出口询问的欲望。回了房,夫人看着憋红了脸的璎珞,在她拂去蒲团尘埃后长跪蒲团之上,问她:“可是对我与主君间有不解?”

    也没等璎珞回答,她就在佛前双手合十,喃喃道:“我爱了他多少年?为他做了多少事?为何他有所回应后,我反而对此厌烦?”

    这不像是为璎珞解惑,倒像问佛陀,求一句偈语。

    “我并非不懂他回应我是为了家族,但我没有办法压制住他对我好时我内心的雀跃,如今此意逐渐消弭,该是重归平静的时候了。”

    主君的手狠狠擦过衣摆。

    这双手是方才握过夫人柔荑的手,这张嘴是方才对夫人说过甜言蜜语的嘴。

    主君扫一眼四周,无人在侧。他紧皱着眉头,想要漱口。

    他笼络她,他付出“真情实感”,他想要她的思维和行动都在他的掌控下。

    即便他不爱她。

    毕竟个人哪比得上家族呢?

    他环顾陈设,四方皆富丽至极,让他想起记忆中一抹淡色来。

    “白芷……”

    “父亲!”

    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考,他重新拾起笑容,整理衣衫,向着声源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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