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王初听到此事后,不可置信。

    “父亲怎会冤枉别人?”他又放下了要看的书,眼睛瞪得大大的,“父亲还不够好吗?”

    苏嬛看到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倒影,小小的。

    流风急忙道:“主君是罚得稍微过了些,并不是冤枉人。”

    可这对王初而言有何区别?一样是敬爱的父亲误罚了人。

    他不再注意窗外白得眩目的日光,不再注意屋内纷繁复杂的陈饰,只正襟危坐在他的塌上,目不斜视。

    可他眼神极其涣散,半分不似平时活力满满的样子。

    苏嬛向前一步:“大郎,于王处仲叛乱一事,婢尚有不懂的地方。大郎可否为婢解答一二?”

    王初转过头,仍是恹恹:“回雪有什么便问吧。”阳光跳动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眼中却是被压抑的亮色。

    “王处仲叛乱时曾列举刘大连、刁玄亮的罪证,其中有一条私布个人恩惠,可刁玄亮出逃时奴婢皆离他而去,他自己还被奴婢所杀。奴婢与主人是一体,他私布个人恩惠怎么就没布到奴婢身上呢?”

    流风向苏嬛递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果然,接过问题后,王初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变好了不少。他眉头仍皱着,但双眼总算聚了点光。

    “刁玄亮崇上抑下,兴许那些奴婢就是他所抑的下?可他也常借醉酒凌辱公卿,其中不乏他的长官。”王初思考着,右手伸向笔山,拿一支笔转了起来。

    这次提起这二人,他并没有像年初时一般恐惧。他就像在评论一个普通人,而非曾经差点让他丧命之人。

    思考不到线索,他转头,思维也跟着转了一个弧度:“刘大连弹劾多。他弹劾过周仲智门生砍伤建康左尉,弹劾过宋挺强娶举主之妾,为官中饱私囊,弹劾过淳于伯冤情涉及的人……”

    继续转着笔,他把相关的事情说了一件又一件,鼻梁上的皱纹越来越深。

    刘大连、刁玄亮这两个不是坏人吗?不是要害他们除王处仲外满门忠烈的琅琊王氏吗?

    可是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怎么好像都是被他们弹劾的人有错在先呢?

    流风在旁边认真听着,此时也察觉出不对。大郎一味说事情,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这本就奇怪。听见大郎讲的内容,他心里那丝古怪突然变成了河中之豚,鼓到差一点就要炸开。

    大郎说的,就像在庇护他们一样。可他们是差点害王家满门抄斩,奴婢发买的仇人啊!

    可是……回雪她怎么敢的?

    流风并没有动一下眼珠子,苏嬛却用眼睛的余光确定了这种场合下,流风并不敢说话。

    王初的手扶到了头上,又缓缓将它放下。他的眉越皱越紧,思绪竟飘到了其他地方。

    他想到的不是那劳什子叛乱,也不是什么父亲出错。

    他在想现在朝廷上什么才是正直。

    不。

    或许应该说……怎样才能保命。

    圣人说,忠君体国、公而忘私。

    那刁玄亮为了陛下凌辱公卿,让自己深陷非议,算不算国而忘家?

    那刘大连为了陛下重审冤狱,与百官角力,算不算忠君体国?

    但他们不论生死,名皆污浊。那些过往字字句句说着他们正直,又字字句句说着他们奸佞。

    最终失名失命。

    想到这一层后,王初忽然觉得天地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向自己涌来,把自己裹挟着,说不出一句话。他今日刚树立的志向,好像与无并无二致。

    他说他要读儒家经典。

    学儒救不了自己。

    君不见,陛下身边的“佞臣”们都坚持着重明君臣界限,重振朝纲?

    那放浪呢?朝中众人多的是以风雅闻名的恺悌君子、清谈国手。

    他的思维又跳到了某日母亲给的那自己一册书。那日他思考许久才从书中善于清谈、放浪形骸却占着官身不为官事,甚至为求活命劝贼子称王的王太尉身上看到她想说的。

    不要太执着于所谓的道,不要太向往所谓的虚无。我们活在世上,还是要讲求实际的。

    他的思路跳了又跳,过去忽视的事又趁他情绪不稳故意来扰乱他的大脑。他很想继续想下去,又怕这么探索会彻底扰乱他的思想。

    倏地,他又想起来了。

    旁边的回雪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他于是木木地把头转向苏嬛,少女的轮廓在阳光中融化,外头仍云卷云舒得自在。绘着花鸟的屏风隔断了门,他看不到外面。

    他怕极了,怕自己一开口,回雪和流风就在他眼前真的化了。

    但他是主人,他要开口。

    他必须开口。

    自己也没想到的答案又要怎么开口呢?

    他就说:“许是他真的崇上抑下,打压奴婢过分了吧。”

    苏嬛微微点了点头。

    可以。

    当她看到王初自认为掩饰的很好,在她看起来却像天边云霞般明晰的恐惧和颤动时,她就觉得可以了。

    王初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小时被骄纵得狠了,任夫人现在如何冒着“苛待庶子”的风险下狠心管教也无济于事。现在就算下定决心要为了百姓修德习文,他仍是一个时辰不到就会放下书,嘴上嚷嚷要放松一下,一溜烟就出去两个时辰不回来。

    苏嬛当然劝过,却看到自己劝后王初行事如故,看向自己时眼中还略带上怨色。

    如此,她就不再劝了。她借他那跳脱无比的思维做出了这个局。

    王初如今恐惧了。他的恐惧还会在时间的推移下不断被身边的现象刺激,自他意识到的这一刻起,永远也不会消弭。

    然后,他就会随她所想的去做了。

    乐与惧,一向是治人的良药。

    至于之前听到提到的那些大臣,她关心却并不欣赏。周顗渎职,刘隗过刚,刁协傲慢。

    她真正看重的,是朝中的王导,朝外的王敦、陶侃。

    而且……

    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

    即使王导从司马睿那些文书里发现了周顗为琅琊王氏据理力争的万字长文,悔恨莫及,泣下沾襟,那个同意王敦杀周顗的不还是他吗?

    既然如此,他如何能从这里就这么轻飘飘地抽身走了呢?

    永昌元年底,司马睿忧愤成疾,最终病死,太子司马绍继位。

    太宁元年,王敦谋求篡位,司马绍以郗鉴为援,共谋王敦。王敦之侄王允之带来王敦谋求帝位的确凿信息,司马绍对王敦的行动愈加重视。

    太宁二年,王敦重病。王导带领子弟为王敦发丧,司马绍亦假称王敦已死,下诏讨伐王敦的党羽,众人皆以为王敦已死,一时间士气凌云。

    王敦大怒出兵,两军交战。王敦在战中病逝。

    此后皇室平叛,王敦尸首被焚去衣物并跪地斩首示众。

    琅琊王氏仍是建康城中的门阀之首。而经此一役,这个江左的新生政权再也没有了北上逐鹿的资格。

    时间如水,一梦经年。

    曾经活蹦乱跳的男孩长成了稳重的少年,曾经粉雕玉琢的女孩长成了娉婷的少女。

    苏嬛从耳房起来,赶到王初的屋里。她一眼就看到了屋内执着笔的少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苏嬛的步子略慢下来。她想,她或许知道为什么主君对王初母亲多年深情不忘了。

    她到王初身边,又和流风打了个招呼。多年前,她与流风只剩表面的同僚功夫。但她不耐平日里麻烦,又觉得流风勉强算个知根知底的,就趁流风的观念还只是他人灌输而不是内心生发,狠狠把他的想法扭成了她的样子。如此一来,近年来他们的关系就又变好了。

    今日上巳节,王家兄弟要去河边祓楔。那边的曲水流觞宴,应也已经准备好了。

    如先前规矩,收拾,出门,上车。苏嬛披上了男装,如多年前一般与王初、流风同车。

    流风近年来也不再蹦蹦跳跳,整个人沉稳了不少。他又点了一遍物件。苏嬛坐在王初旁边,与王初将手伸向了一卷书。

    于是她的手自然地转了方向,拿起了另一册书翻开,在颠簸中聚精会神地读。

    一路无声。

    行至半山,春草的翠色在雾中水润。冬日来赏景时,泉水冷涩,山间虽无霜雪却胜似霜雪连绵,令生气都逸散了。人们随意呼出一口气都像被抽去了半条命。此日的此地却以青草迎客,山花点缀,泉水濯心。一束又一束山泉在石上穿过,纵是大俗人也会想拾一缕来珍藏。

    别家的郎君们来了。山侧多了架马车,一位面白的公子以手抚胸、眉心微蹙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的从者甚多。那些靠双脚走上山的郎君们也没说什么,只是担忧的看着他,几个人上去搀扶玩笑,应该是与他极熟的。

    王恒见此收回了担忧的目光,转而蹙眉瞥向苏嬛。他身后跟的人里不见了翠柏。

    苏嬛并未理会他,只因翠柏觉得可惜:那个小姑娘还挺会玩笑的,缺了她,谁知道这里会多无聊呢?

    尤其自南渡以后,文士雅集少有丝竹管弦,多是文人雅士诗歌唱和,要叫她去评议这些文士的诗歌啊......她曾与多少捷才唱和,又看过多少庸人的诗歌呢?

    真能叫她不在心中批判的人不过寥寥,多是一时文魁。

    王初将手伸进溪水中,一片桃花瓣随水流在他手中打着转。郎君们纷纷净手沃面,之后小厮们也将手伸向溪边,求除晦,求今年的好运。

    苏嬛把玩着手里的水流,想着自己终于也算是入乡随俗一回,竟然祈求起神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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