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病弱的郎君看着地上并排躺的两个人,兀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下可使周围人炸了锅。递手帕的、安慰的、来扶人的纷纷涌上来,用看涸辙之鲋的眼神看着他。他却置之不理,只攥住那庾姓郎君的袖子。

    庾聪往前一趔趄。他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人竟有这般力气。

    “庾兄……”

    他离得近了,自然能看到说话的那人满口是血的模样。他的牙齿已经被鲜血染透了,舌头像蛇一样在满腔鲜红里搅动,白衣上染着红梅色。他的口齿兀自动着,伶俐得一如往常,与他现在滑稽又可怜的模样一点都不搭。

    “庾兄,我们何德何能,竟能在此地对坐谈玄,在此地追逐风雅啊!”

    他的瞳孔剧颤!

    “贤弟,你莫不是得了癔症?”他把手伸向那人额头,却被那人嫌恶地丢开。那为林中抹上血色的人依旧道:“陛下身边多贤臣,竟无一人能克复神州,解万民于倒悬!刘琨一死、祖逖一死、王敦一叛,王业什么时候才能重回中原?”

    他的眼中混杂着绝望和祈求。那样铺天盖地的悲伤压得庾聪有些喘不过气。

    庾聪怔住。费力从那种痛苦而压抑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后,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却发现他四周并没有人——人们都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们说着他听不到的话,做着以为他看不到的动作。

    毕竟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迎着他目光的人低下了眼帘。

    破碎的想法如电光火石般撞进他的脑海:他应该狠狠甩开拉着他袖子的手,叫那个人疯子,说他说的是疯话。他还可以顶着压力对离得远远的那群人道歉,说这位要把自己推入火坑的“贤弟”突发癔症,把他绑上车,脱开了关系还两方不得罪。

    最后,他笑着说:“贤弟,愚兄给你出个主意。你这般心系中原,何不将家中田产、奴婢充作官用?也好为北定中原助一臂之力。”

    温柔似水的声音满是真心实意,却引得旁人一阵瑟缩。

    庾聪觉得袖子上的力量小了些,活动了一下手臂。

    “颍川庾氏虽为皇亲,卒蒙圣意,以微贱之躯、中人之才领田地数顷,奴仆数名,又依法以官品贵贱占田,得荫人以为衣食客与佃客。虽欲粉身陨首,以草木之身、区区之资报陛下隆恩,然思及陛下所赐旧物,实不敢泄。贤弟身无负累,自当奋身。”

    “呵呵呵……不必了。我死以后,那些都会是陛下的。我日日夜夜想着归家,如今却连梦也做不得了。”

    他放开拉着庾聪袖子的手。那袖子像柳枝一样摇晃,上面青绿配血红,也算倚红偎翠得风流。

    而他自己的袖子在尘土里打了个滚儿,成了驳杂的玉。

    然后又被一口新的鲜血染红。

    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开始疯言疯语。

    庾聪擦去他口边的血,久久失语。

    “今日是他仙逝的第几日了?”

    “若问那位郎君,是第三日了。”

    “当日他说出那些怨憎陛下和朝廷的话时,我还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去了。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郎君以为自己是谁?陛下得了他的家产,剩下的那些字画什么的,他都一把火给烧了,愣是一点没留!郎君还奢望他能给你留下话吗?”

    在这个家中,这也是只能发生在大郎和他的流风回雪之间的对话了。

    王初握着一根竹杖,抬手拨开眼前的树叶,走在山林中:“这宝地还是没人好,有人太容易惹出事端了。你们不知当时他倒下说出那番话时,我有多为庾兄担心……啊!到了!”

    王初快步走到溪旁,就着石头坐下。

    “此地无人,只有风雪作伴。”

    一片桃花飞到他的鼻尖上。

    没有下棋,没有投壶,没有淑人君子山水之间把臂同游,王初对这样的雅集其实兴致缺缺。故上巳后不久,他就又招人往山间去,带上围棋和流风。

    苏嬛这次被他留在了府里。

    她待在王初院里的耳房中,回忆起王初之前说这次雅集有风流公子,不便带她时的关心,落笔却无半分凝滞。

    突然间,有些昏暗的耳房涌进了天光和热气。

    苏嬛写完一个字,放下笔,看到女子逆光而立,轮廓熟悉,眉眼模糊。

    “我的好嫂嫂哟,你还在写什么呢!”

    少女进来,大袖飘动,后面竟然没有跟随的婢子。

    “婢可担不起姑娘这一声嫂嫂。”苏嬛赶忙搁笔上前迎接,“姑娘怎么当我这儿来了?”

    “都说初哥迟早会收了你,我难道还要把你当一个普通的婢子看?婢子是婢子,嫂嫂是嫂嫂。”

    苏嬛略抬起头,眼神勾勒着王思柔面部的轮廓:“这里小,又暗,也没有茶水糕点什么的好招待姑娘。姑娘怕是会觉得委屈了。”

    “那又何妨?我找的是你,从来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眼看着自己的逐客令被王思柔三言两语驳回,苏嬛没有泄气,而是更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王大郎的回雪……真是好一副玲珑心肝。”少女叹着,“此处有胡椅吗?”

    她蕴藏着火焰的眼眸对上了苏嬛眼中的寒星,然后她笑了,笑得和当年一样肆意,使人分毫看不出她如今的处境。

    ——抗婚。

    苏嬛引她到自己的几案旁坐了,站在一边,听着她说那些无人可说的话。

    “我只是不想嫁人,他们便非说我是被养刁了性子太娇纵,不知和哪个男人看了对眼。我说没有,他们就说女孩子害羞,可有哪个女孩子敢说不嫁却不敢说情郎名字的!

    “父母不信我,兄长不信我,姐妹不信我。可怜我看着身边那些婢子,一个个应和着我,又一个个都是不信的。

    “他们和我聊婚事,从来只聊那些男子的品貌端庄、身世显赫。他们说这般好的男子你也不要,定是在哪里看上了哪个更好的,快说出来,我们给你订下。

    “可我真的只是想陪在父母身边,不想就这么去了别人家,回自己家要叫‘做客’,又成了别人家的别人。”

    王思柔说着说着,握住苏嬛的双手越发用力。苏嬛看着她从坚定转向迷茫的神色,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没有错。”

    苏嬛乘机把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雪白手臂上的红痕斑驳。

    虽然一直被抓着不会有什么事,但能不受的罪还是不受为好。

    “听你这么说,我心好歹定了。”王思柔的笑一点都不温柔,也是合了她的名字,“旨酒思柔,鲜衣怒马”,合该是驰骋江湖的性子,却在后宅里蹉跎。

    她知道,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不可能会和旁人一样。

    当年主宅中第一眼,她并没有看出那个貌美女子如何光华璀璨,一次次来王初院中做客,她也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只是机灵了点,好看了点,初哥对她好了点。

    直到这一次,她在她相信的人那里处处碰壁,平日里大气肆意的女孩都快在被窝里被逼出眼泪的时刻,她才想到了她。

    不过是赌一把,而且就算赌输了,情况也不会更糟了。

    已经没有什么好输的了。

    她的不甘早已在身边那些人口中被曲解,字字句句戳着她的肺管子。

    直身四顾,寂寥无人。寒风沁骨,冷露迷魂。鬼灯冥冥,烛焰凄凄。今朝何处?思我来宾。

    王思柔恐惧着,试探着,而回雪接下了她的试探,给了她一个完美的回应。

    回雪的认同不像自己的婢子们,劝她找个好丈夫的,有的是真心实意,有的只是自己想往上爬;附和她的,她从她们的眼中也看不到那些真心。

    逐利的被驱逐,反而让更多人觉得她只是有了芳心暗许的郎君。

    所以她与她会是同类吗?

    王思柔看着回雪,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半张脸透着光纤毫毕露,半张脸在阴翳中不可捉摸。

    突然间,她很想让回雪委身于她的初哥,让她的傲骨被折断,让她再也不能在自己这种大家小姐面前保持这种气度。一个奴婢怎么配有这样的风骨?

    最终,她还是说:“回雪的高堂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竟然能教出回雪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我看回雪比当年那位清河公主也不差多少吧。清河公主沦落为奴时好歹成年,回雪呢?也不过五六岁吧。”

    “姑娘慎言!”苏嬛的脸色依旧和善,“姑娘身边的婢女想是等急了吧,此处的话若要不让大郎发现,还是先离去为好。”

    “好吧,为了回雪,我就先走一步。”

    苏嬛垂首,白纸上的字飘逸风流却不入她眼。

    清河公主,晋惠帝司马衷与皇后羊献容之女,国灭后被买入吴兴钱家为奴,因为气质谈吐遭嫉,从此受到钱氏女的虐待。她在司马睿称帝后逃离钱家,向司马睿诉苦并最终报仇将钱家送入死牢,现在嫁给了曹统,也算又享了荣华富贵。

    而王思柔呢?在她心中,她又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什么?

    说出“你没有错”的苏嬛不信她没动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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