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17）
外面的天黑了，星星还在无谓地闪着，一点都没有迎接这院子的主人的意思。
苏嬛却不得不放下笔墨去迎接。
“大郎。”她服侍王初更了衣，在更衣时随口提起了王思柔下午来找过她的事，引得王初抓住她的手。
王初的表情并不那么惊讶。
“柔儿妹妹还是不愿意嫁吗？”
苏嬛默认，双手轻微挣扎了一下。她的眉头微蹙，像是害羞，烛火晕开了那眉眼平日里锋利的轮廓，别有一番美感。
王初低下头想了一下：“今日我得了朝中三公之一的赞誉。”
苏嬛别过头去，苍白的脸上是明显的红晕：“那婢恭喜大郎。近日司空（王珣）与司徒（□□）舍宅为寺，那份香火钱夫人已经送去了，婢依大郎的令把施粥的钱也给那边送去了。”
她记得朝中三公都爱棋。
王初的上衣快要落在地上，被苏嬛险险接住。她捧着起了褶皱的大衣对王初一笑：“大郎还不快些？”
王初笑着换了衣服出去，一身白衣融不进黑如泼墨的夜里。
苏嬛也跟着走出烛光，月光模糊了她带笑的脸。
小小个的姑娘端坐在庭院里，板着个脸。那一片浅碧深红的春景中，她比她一丝不苟的的裙子更加严肃。
女孩的眼神飞速扫过四周，确定四下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婢女后，她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放松姿态躺进了身边的软榻。
王初见到此景，笑眯眯地进了庭院。
真是时光飞逝，府里唯一的姑娘王芷，如今也有八岁了。
“大哥。”看到他进来，王芷的圆脸上闪出惊愕。她赶紧调整自己手脚乱飞的卧姿，挣扎着从软榻上起来，强装着镇定和大哥打了招呼。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羞的。
希望大哥没注意到，就是注意到了也不要和母亲说。
一直被母亲和二哥的规矩压着的女孩想。
“芷儿妹妹。”王初走近，头上簪着的花随他的步履而动，整枝花枝成了天然的步摇。花枝上的淡黄小花随着他的行动一路走一路掉，引得苏嬛边走边想是不是全府的人都能摸清他们大郎的行踪了。
小花正好在王初停下的那一刻掉完。苏嬛从王初乌发里取出花枝，又随身的花篮里抽出一枝花枝，细致地帮他调整发型。
王芷眼睛都快瞪成桂圆了。
“芷儿妹妹，是不是觉得你大哥这样像个沉溺美色的无道昏君？”王初笑得乌黑的眼瞳都被掩藏不见。他从旁边取一枝花枝，斜插入王芷的鬓角：“你柔姐姐就是这么说我的。”
“大哥你居然没插到耳朵上……”
“你不会觉得你大哥看不见吧！我们家里眼睛有问题的只会有一个恒弟！”王初不管王芷呆滞的神情，嚷嚷得响。
奇了，明明大哥嚷得这么响，外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啊……
王芷摸摸耳畔的花枝，一路顺着向上摸。她摸到了一串圆圆的小小的花蕾，几簇和花蕾一样小小的花，以及一心冲向云霄的平滑枝条。
这是什么花呢？她好像见过，在大哥的院子里。
“这是什么花？”王初往头上折了一串开开闭闭的花。阳光糊在青黄花朵上，又窜进王芷眼里，像甜甜的饴糖。
“什么花啊？”她眯了眯眼，呢喃着伸手迎向裹了太阳的糖果。
“梧桐花呀！”王初像逗猫一样用梧桐花逗着自己的小妹，又把花序塞到她手里：“你小时候来我院里，只要是春天梧桐开花，你都会盯着它舔手指。”
咦？这样吗？她都忘了……她只记得好久没在大哥的院子里看天了……
王芷又摸摸鬓角的花，金色的碎屑就铺到了她那身庄重却满是褶皱的衣裙上。
“回雪！”王初喊。
“大郎实在可以不用那么大声，婢就在旁边。”
“我记得你和芷儿妹妹的素月是一起长大的，是也不是？”
“大郎都这么肯定了，为何还要来问婢？”
王芷于是看向身侧被忽视的婢女，触不到地面的双腿晃了晃：“素月在我房中都多少年了，回雪在大哥地方，你们平时肯定不常见面。今天既然如此巧，不如你们就自己找个地方叙叙旧？”
二人应下。
“素……月……我还是习惯叫小红。”
“为什么你每次和我见面都会来这么一句啊……好，那我今天就不是素月，是小红好了。”素月，不，小红要拨开面前花枝的手一停，“回雪你可听清楚了，我不会再撒娇了。”
她折下柔韧的花枝，两三下就编成一个花环，再左拼右凑缀上十来种花做成花冠，伸直了手臂往苏嬛头上一戴：“你怎么长得这么高啊，真的好费劲……”
小红嘴唇微嘟，手托着她那仍有些圆润的脸，仍是过去那个娇憨的少女。
苏嬛笑着捏捏她的脸，手上沾上一层粉。
“都说了我不会……可恶，怎么到你面前就又这样了！”小红气呼呼地拍开她的手，苏嬛却觉得手背也沾上了一层粉。
“你这是涂了多少粉啊……”苏嬛定睛看向小红那张比自己这张天生苍白、夜晚有时还会被误认为女鬼的脸还要惨白的面目和那点殷红如血的唇，只觉眼前一黑。
原谅她，要不是身量和性别不对，她真会以为是白无常终于被骤然增加的引魂量逼疯了，罢工来人间晒太阳呢！
“我是素月啊，月亮哪里能沉下去呢？”小红执起她的手，指甲在上面划着，全不见别人手上会有的白痕，“回雪是真的雪，那么白。那句话叫什么？面若冠玉？我这种假月亮只好在出去的时候涂厚厚一层粉才能不堕了王家的名声了……”
“乱说！那你是假月亮，我也是假雪，腊梅还是假梅花呢！”苏嬛挑眉，“而且雪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刚下的时候干干净净，像什么都不沾一样，实际上下面的灰尘污垢都能堆成山了！雪堆久了黑的要命，压实了滑得要死，一时没注意在雪上滑了跌死的也不在少数。
“哪比得上月亮啊，月亮可是永远不会老的。”
小红噗嗤一声，放下了苏嬛的手。她脸上洋溢着笑容，转了个圈：“那你现在看到了月亮的小时候，看到了月亮的青春，未来还能看到月亮嫁人和月亮苍老……我又不是月亮，说这些干嘛？
“而且白雪很好看啊，它愿意染黑自己替人遮住灰尘污垢，不也是很伟大的吗？”
“真的？”
“真的！诶呀……怎么开始说这些东西了？”小红脸上的粉自随王芷从府外回来就不断落下，现在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属于她的颜色，红彤彤的，“今天有机会，我……可是有些事要审你的！”
“审什么？”苏嬛扶扶花冠。
小红把苏嬛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知道她不会害自己，苏嬛也由着她去。
“你……”小红咬了咬下唇，“是不是和大郎有私啊……”
“什么私？端茶磨墨的私，还是穿衣簪花的私？”苏嬛笑睨一眼，笑容一如往常。
“就是……就是……”
小红嗫嚅着，脸颊绯红。看着苏嬛自然的样子，她不禁更羞了，微微撞了苏嬛一下：“啊……你明明知道，在这里装什么傻子！如果这样那还真好，至少未来有点定数。我如今已经要到婚嫁的时候了，都不知道姑娘会嫁到哪里，有怎样的丈夫，我要不要陪嫁。我又不算好看，还不算聪明……”
“知晓了，小红想嫁人了。”
“呸！明明是审你，怎么还绕到我这边了！不快把你们的私情吐出来，要你好看！”
苏嬛轻轻叹了口气：“还记得小时候那次，我们偷偷在年节晚上溜去主院听到的话吗？”
小红点点头。
只要那时的骇然犹印在脑中，那时的话便失落不了。
“若我与大郎两情相悦，现在早已不在大郎身边了。夫人仁慈，定不忍大郎未来的夫人在面对同她一样的局面，或是内宅不宁，妻妾相争祸及大郎。”
所以她一边装乖巧懂事的婢女，不越雷池一步，一边和王初虚与委蛇，用情爱对他施加影响。
“所以……”苏嬛的神色一黯，“他们总说我会嫁给大郎，可我也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我们又没那个能力，能像柔姑娘一样说不嫁，到时候主人随便配个人就是一生了……”小红情绪又低落下来，手捻着衣裙，“柔姑娘相看的郎君都是人中龙凤，怎么她就不愿意呢？”
“谁能知道呢？”苏嬛拉着小红走出了那个僻静阴凉的地方，阳光重新落在了她们的身上，随着间色裙摇曳而颤动。
“能左右我们人生的，不是我们，可柔姑娘和我们又不一样。她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小红的哀怨在太阳底下逐渐融化，苏嬛又随意凑合了几句话，气氛总算回到了她们平时相处的随意活泼。
“回雪，稍快些吧。”
随着小红的呼喊，苏嬛收了回看阴影的目光，往那处跑去，笑得不带一点阴霾。
她想妲姐和小修了。
她可以去肯定别人，但能肯定她的，只有他们。
苏嬛却不得不放下笔墨去迎接。
“大郎。”她服侍王初更了衣，在更衣时随口提起了王思柔下午来找过她的事，引得王初抓住她的手。
王初的表情并不那么惊讶。
“柔儿妹妹还是不愿意嫁吗？”
苏嬛默认，双手轻微挣扎了一下。她的眉头微蹙，像是害羞，烛火晕开了那眉眼平日里锋利的轮廓，别有一番美感。
王初低下头想了一下：“今日我得了朝中三公之一的赞誉。”
苏嬛别过头去，苍白的脸上是明显的红晕：“那婢恭喜大郎。近日司空（王珣）与司徒（□□）舍宅为寺，那份香火钱夫人已经送去了，婢依大郎的令把施粥的钱也给那边送去了。”
她记得朝中三公都爱棋。
王初的上衣快要落在地上，被苏嬛险险接住。她捧着起了褶皱的大衣对王初一笑：“大郎还不快些？”
王初笑着换了衣服出去，一身白衣融不进黑如泼墨的夜里。
苏嬛也跟着走出烛光，月光模糊了她带笑的脸。
小小个的姑娘端坐在庭院里，板着个脸。那一片浅碧深红的春景中，她比她一丝不苟的的裙子更加严肃。
女孩的眼神飞速扫过四周，确定四下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婢女后，她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放松姿态躺进了身边的软榻。
王初见到此景，笑眯眯地进了庭院。
真是时光飞逝，府里唯一的姑娘王芷，如今也有八岁了。
“大哥。”看到他进来，王芷的圆脸上闪出惊愕。她赶紧调整自己手脚乱飞的卧姿，挣扎着从软榻上起来，强装着镇定和大哥打了招呼。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羞的。
希望大哥没注意到，就是注意到了也不要和母亲说。
一直被母亲和二哥的规矩压着的女孩想。
“芷儿妹妹。”王初走近，头上簪着的花随他的步履而动，整枝花枝成了天然的步摇。花枝上的淡黄小花随着他的行动一路走一路掉，引得苏嬛边走边想是不是全府的人都能摸清他们大郎的行踪了。
小花正好在王初停下的那一刻掉完。苏嬛从王初乌发里取出花枝，又随身的花篮里抽出一枝花枝，细致地帮他调整发型。
王芷眼睛都快瞪成桂圆了。
“芷儿妹妹，是不是觉得你大哥这样像个沉溺美色的无道昏君？”王初笑得乌黑的眼瞳都被掩藏不见。他从旁边取一枝花枝，斜插入王芷的鬓角：“你柔姐姐就是这么说我的。”
“大哥你居然没插到耳朵上……”
“你不会觉得你大哥看不见吧！我们家里眼睛有问题的只会有一个恒弟！”王初不管王芷呆滞的神情，嚷嚷得响。
奇了，明明大哥嚷得这么响，外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啊……
王芷摸摸耳畔的花枝，一路顺着向上摸。她摸到了一串圆圆的小小的花蕾，几簇和花蕾一样小小的花，以及一心冲向云霄的平滑枝条。
这是什么花呢？她好像见过，在大哥的院子里。
“这是什么花？”王初往头上折了一串开开闭闭的花。阳光糊在青黄花朵上，又窜进王芷眼里，像甜甜的饴糖。
“什么花啊？”她眯了眯眼，呢喃着伸手迎向裹了太阳的糖果。
“梧桐花呀！”王初像逗猫一样用梧桐花逗着自己的小妹，又把花序塞到她手里：“你小时候来我院里，只要是春天梧桐开花，你都会盯着它舔手指。”
咦？这样吗？她都忘了……她只记得好久没在大哥的院子里看天了……
王芷又摸摸鬓角的花，金色的碎屑就铺到了她那身庄重却满是褶皱的衣裙上。
“回雪！”王初喊。
“大郎实在可以不用那么大声，婢就在旁边。”
“我记得你和芷儿妹妹的素月是一起长大的，是也不是？”
“大郎都这么肯定了，为何还要来问婢？”
王芷于是看向身侧被忽视的婢女，触不到地面的双腿晃了晃：“素月在我房中都多少年了，回雪在大哥地方，你们平时肯定不常见面。今天既然如此巧，不如你们就自己找个地方叙叙旧？”
二人应下。
“素……月……我还是习惯叫小红。”
“为什么你每次和我见面都会来这么一句啊……好，那我今天就不是素月，是小红好了。”素月，不，小红要拨开面前花枝的手一停，“回雪你可听清楚了，我不会再撒娇了。”
她折下柔韧的花枝，两三下就编成一个花环，再左拼右凑缀上十来种花做成花冠，伸直了手臂往苏嬛头上一戴：“你怎么长得这么高啊，真的好费劲……”
小红嘴唇微嘟，手托着她那仍有些圆润的脸，仍是过去那个娇憨的少女。
苏嬛笑着捏捏她的脸，手上沾上一层粉。
“都说了我不会……可恶，怎么到你面前就又这样了！”小红气呼呼地拍开她的手，苏嬛却觉得手背也沾上了一层粉。
“你这是涂了多少粉啊……”苏嬛定睛看向小红那张比自己这张天生苍白、夜晚有时还会被误认为女鬼的脸还要惨白的面目和那点殷红如血的唇，只觉眼前一黑。
原谅她，要不是身量和性别不对，她真会以为是白无常终于被骤然增加的引魂量逼疯了，罢工来人间晒太阳呢！
“我是素月啊，月亮哪里能沉下去呢？”小红执起她的手，指甲在上面划着，全不见别人手上会有的白痕，“回雪是真的雪，那么白。那句话叫什么？面若冠玉？我这种假月亮只好在出去的时候涂厚厚一层粉才能不堕了王家的名声了……”
“乱说！那你是假月亮，我也是假雪，腊梅还是假梅花呢！”苏嬛挑眉，“而且雪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刚下的时候干干净净，像什么都不沾一样，实际上下面的灰尘污垢都能堆成山了！雪堆久了黑的要命，压实了滑得要死，一时没注意在雪上滑了跌死的也不在少数。
“哪比得上月亮啊，月亮可是永远不会老的。”
小红噗嗤一声，放下了苏嬛的手。她脸上洋溢着笑容，转了个圈：“那你现在看到了月亮的小时候，看到了月亮的青春，未来还能看到月亮嫁人和月亮苍老……我又不是月亮，说这些干嘛？
“而且白雪很好看啊，它愿意染黑自己替人遮住灰尘污垢，不也是很伟大的吗？”
“真的？”
“真的！诶呀……怎么开始说这些东西了？”小红脸上的粉自随王芷从府外回来就不断落下，现在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属于她的颜色，红彤彤的，“今天有机会，我……可是有些事要审你的！”
“审什么？”苏嬛扶扶花冠。
小红把苏嬛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知道她不会害自己，苏嬛也由着她去。
“你……”小红咬了咬下唇，“是不是和大郎有私啊……”
“什么私？端茶磨墨的私，还是穿衣簪花的私？”苏嬛笑睨一眼，笑容一如往常。
“就是……就是……”
小红嗫嚅着，脸颊绯红。看着苏嬛自然的样子，她不禁更羞了，微微撞了苏嬛一下：“啊……你明明知道，在这里装什么傻子！如果这样那还真好，至少未来有点定数。我如今已经要到婚嫁的时候了，都不知道姑娘会嫁到哪里，有怎样的丈夫，我要不要陪嫁。我又不算好看，还不算聪明……”
“知晓了，小红想嫁人了。”
“呸！明明是审你，怎么还绕到我这边了！不快把你们的私情吐出来，要你好看！”
苏嬛轻轻叹了口气：“还记得小时候那次，我们偷偷在年节晚上溜去主院听到的话吗？”
小红点点头。
只要那时的骇然犹印在脑中，那时的话便失落不了。
“若我与大郎两情相悦，现在早已不在大郎身边了。夫人仁慈，定不忍大郎未来的夫人在面对同她一样的局面，或是内宅不宁，妻妾相争祸及大郎。”
所以她一边装乖巧懂事的婢女，不越雷池一步，一边和王初虚与委蛇，用情爱对他施加影响。
“所以……”苏嬛的神色一黯，“他们总说我会嫁给大郎，可我也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我们又没那个能力，能像柔姑娘一样说不嫁，到时候主人随便配个人就是一生了……”小红情绪又低落下来，手捻着衣裙，“柔姑娘相看的郎君都是人中龙凤，怎么她就不愿意呢？”
“谁能知道呢？”苏嬛拉着小红走出了那个僻静阴凉的地方，阳光重新落在了她们的身上，随着间色裙摇曳而颤动。
“能左右我们人生的，不是我们，可柔姑娘和我们又不一样。她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小红的哀怨在太阳底下逐渐融化，苏嬛又随意凑合了几句话，气氛总算回到了她们平时相处的随意活泼。
“回雪，稍快些吧。”
随着小红的呼喊，苏嬛收了回看阴影的目光，往那处跑去，笑得不带一点阴霾。
她想妲姐和小修了。
她可以去肯定别人，但能肯定她的，只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