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19）
太宁三年，晋明帝司马绍崩，太子司马衍即位，丞相王导、中书令加给事中庾亮辅政。
护军将军庾亮即司马衍母舅，美姿容，善谈论，为官有政绩，太后临朝，王导无为，政事皆决于庾亮。
咸和二年，庾亮恐使持节、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加散骑常侍的邵陵郡公苏峻拥兵反叛，力排众议召苏峻入朝任大司农，欲夺其兵权。
苏峻屡辞不得，不安，遂联合镇西将军祖约叛，庾亮不敌而逃，苏峻攻入宫城。
建康人心惶惶。苏峻的军队里多是亡命之徒，所过之地寸草不生，入宫城后多番劫掠，彻底打碎了人们以为他会对皇城有所敬畏的妄想。
就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候，雀鸟都不敢停留的建康城某地，突然传来一声嚎哭。
“庾兄去了。”
王初坐上去吊丧的车，双眼通红，脸上泪痕清晰可见。
苏嬛知道，若在场没有姓庾的人，王初口中的“庾兄”定是名“聪”的那位。上次相见的景象犹在眼前，料谁也没想到，那位上巳节时犹能从山下跨过千百嶙峋怪石、山涧木桥而不疲累的稳重公子竟然就这么病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在族中。
苏峻驱使朝廷百官服苦役，用闪着寒芒的刀枪和浸了盐水的鞭子逼着他们像猪狗一样爬上蒋山，途中以破席烂草遮掩裸露的身体，没有草可盖的人便坐在地上用土把自己埋起来，哀号之声震动宫城内外。
这让不少人回来就病了，包括那位刚调任回朝的主君。他刚回朝时有多兴高采烈，现在病的就有多茶饭不思。
幸而主君多年不在府中，不常干扰夫人执掌中馈，府中的未来也可以指望平安长大的王初和王恒。现在他回来也就多一副碗筷，此时突然病倒也没让府中乱起来。
上面风打了一片叶子下来。
苏嬛拾起一看，淡然微笑，随后把它粉碎成末。
若有人看到上面的文字，便会知道此时她的笑容是何意。
那是远方的家人寄来的担忧。
主君病得越来越重，八风不动的夫人也慢慢急了起来，她唤来王初、王恒，告诉他们她会早日让他们评九品中正并授官，趁现在主授官的司徒还姓王。
那时主君正昏迷在床上，夫人一边亲手把过了水的毛巾敷到他脸上，一边告诉两个少年要承担起对家族的责任。
待两个人走了后，她把毛巾狠狠扔到水里，波澜里跳出点滴清水，溅到主君脸上、唇上、被上，黯淡无光。
近日建康城死的人很多，太后庾文君亦因担心受苏峻之辱忧伤而死，遑论别家。忽然，又有讣告从外而来，说是名士阮孚在出任广州刺史的路上逝世，遗体将运回建康。
王初虽与他交往不多，听闻此事竟也红了眼眶。
“我本以为阮遥集（阮孚）是看破了什么，才在庾圆规（庾亮）掌权时匆匆外任；我本以为阮遥集这种人去了广州好歹能有命在，还能躲开皇城的大乱，不想……”
许是这些日子经历的生死太多，知道现在王初听到有人去世便想落泪，苏嬛也没劝他振作坚强，只是给他递了张帕子。
流风看着王初无声地流着眼泪鼻涕，略微转过头，也转了个话题：“阮刺史过世了，那他刚从先帝那里讨来的妾室不也成了无根之萍了吗？”
说到这里，他又为自己的身份起了点悲意。奴婢就是这样，没了好的主人就算毁了一生。
“宋祎娘子吗？”这点话术对王初真是有用。
他把头从兔死狐悲之感汇成的深潭中探出，虽然话中仍带了些哭音，但总算是不像刚刚那样悲痛了：“她也算是王处仲的妾室，当年发买她出来后她又入了宫。外面总有人说是这是王处仲派她探听朝中秘辛，叛乱是他蓄谋已久……怎么可能有人在辅佐元帝登基前就想着叛乱啊！那时王处仲作为朝中中流砥柱出镇地方，压下来多少吴国旧氏族的不满，后来先帝即位也是他叛乱后的事。现在竟然有人这么抹黑我琅琊王氏对陛下的心，其心可诛！”
王初不流泪了，鼻子却还红，红得无损他这张脸的俊逸，不知是方才哭的还是现在气的：“先帝愿意把宋祎送出去而不是秘密处死，便已经代表了先帝的态度了。那些好事的人竟还借此抹黑我琅琊王氏，把我琅琊王氏说成那等心计深重之徒，真是猪狗不如！”
见此，苏嬛不得不叹一句流风的话题找的好。这本就是王初愤懑多日，提到必会发一顿脾气的事。
这多事之秋里，外头的人在生生死死间被折磨怕了，这种不算敏感的流言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兴起，方便本就紧张的人们偷偷摸摸地借那虚伪的道德高地乐一把。可琅琊王氏的人听这话不如烈火烹油，如芒在背？
须知丞相王导还在朝上时时忙着公务。虽说官场里都知道他是在奉公守职，来正苏峻的乱政，可配上这流言在外面一搅和，在那些不知其所以然的百姓耳朵里，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琅琊王氏为了帝位蛰伏多年，在朝中与颍川庾氏争权不成便引入苏峻驱逐庾亮、逼死太后，和苏峻狼狈为奸玩弄朝政”呢？
苏嬛于是笑：“大郎别气，假的东西说再多也会是假的，大郎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她把那张讣告收到了一叠纸山里。那写着“讣告”二字的墨迹被眼泪晕开，透出来下一张上的痕迹。
那赫然也是一张讣告。
“回雪……”
苏嬛知是王初来，手上立马收了势，用来作剑的笔被好好收在手里，随后蘸墨在账本上写几个字，装作一直在算账。
“不是叫你不要翻账本了吗？”王初进了耳房，他还未换掉去吊唁的衣裳。明明是苏嬛先违抗他的命令，他却只是恼怒一下，就没了痕迹。
欣喜，然后愧疚。
苏嬛不禁来了兴致。府中七年日复一日的事务消磨着她，现在来了一件能接触到的趣事，她自然不肯放过。
“大郎……”苏嬛低了头。王初见她羞愧，一惊，赶紧赦了她的罪，让她把账本转给了流风。
流风坐下拿起笔和账本艰难斗争了起来，苏嬛跟着王初，去主屋里帮着换下他身上的丧服。
烛光爆了一下，王初的肩膀露在光下，然后是手臂，里衣。素白的内衣在他身上裹得很紧。苏嬛把衣服折好，放在一边，有抖开家里的衣裳，要给他套上。
“回雪。”
“嗯。”
“我今日见到宋祎娘子了，她很漂亮。”
王初这几日为了赴那些他其实并不熟悉的人的葬礼来回跑，今日去的是阮孚处，自然能见到那位曾独得帝心的美人。
苏嬛更加提起了精神：“婢知道大郎绝不会让婢漂泊无依的。”
烛光潋滟在王初带着血丝的眼里，他沉默着推开了苏嬛拿着的衣裳，坐到杌子上。
“宋祎的师傅是那位出了名的梁绿珠娘子。回雪，你记得绿珠的遭遇吗？”
“梁娘子被石季伦以三斛明珠为俜买进府里，先做舞姬，后做妾室，姿容倾国，多才多艺。后来不愿负石季伦之恩，在爱慕她的孙秀带兵抄家时坠楼而死。”
“绿珠宁可跳下玉楼，也不愿负石季伦的知遇之恩。孙秀多次索取绿珠不得，劝赵王抄了石季伦家来得到绿珠，绿珠本来是能活下来的……真是羡慕石季伦，能有这样一位知心人。”
王初站起身，向苏嬛索取衣裳，烛光在锦绣上流离，像燃烧的火焰，似佳人的清泪。
苏嬛在暗光中撇了撇嘴。
“大郎何必羡慕石季伦呢？我和流风，不也是大郎的知心人吗？”
答非所问。
流风在无月的黑夜里跑的如同疾风，他站定在苏嬛的门前，按着胸口喘气，用另一只颤抖的手去推那扇门。
门突然开了，露出来里面的苏嬛。
流风记得他好像并没有碰到门，又好像碰到了门。他的手颤抖到几乎失去了知觉，胸口燃烧着一团火，烧到喉咙一片干涩。他不得不咳了几声。
“回……雪……”
他软绵绵的腿被门槛绊了一下，苏嬛及时接住他，扶进门，递了碗茶。
一口把茶喝进嘴里，流风擦一把嘴，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他紧盯着苏嬛，咽了咽口水，那张带着紧张和恐慌的脸发出“嗬嗬”的声音。苏嬛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像个要被推倒的瓷器，能被无关的人怜悯，却无法自救，也无法被那些怜悯的人救下。
“回……雪大郎……要把你……送……”
一根手指竖在他嘴前。他呼哧呼哧喘着疑惑抬头，见到一个笑着的苏嬛。
婢子的衣服还套在身上，她的气质却像青云朗月，带得卑贱的衣服也跟着高傲了起来。
他疑惑不解，刚想提醒苏嬛她是要被送去给别人做妾，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
可是苏嬛说她知道。
这三个字砸的流风回不来神。苏嬛交代账本的处理时的流风浑浑噩噩，苏嬛叮嘱他快点娶妻倒让他精神许多。
她说：“算账本的是大郎身边最信任的人，一般人本就无权去管未来夫人要管的东西。你不娶妻，这样一直在大郎身边，未来夫人会拿你当什么？魏安厘王的龙阳君吗？”
她又说：“大郎要夺账本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府里那么多人都拿我当未来通房看，又觉得我交际广，好相处，好拿捏，就算是未来要娶夫人，何至于先把我的账本夺了呢？他与我讲石崇绿珠的事，我便知道了他是在拿绿珠试我忠心。他希望我被送去了别家也永远念着这家，他希望我保住他的家族。”
她最后又添了一句：“好好管账。”
流风被她出门时带起的风吹醒。聪慧的少年知道此去一别无期，欲以桌上的笔墨勾出一副美人图，却画出来一只四不像。
白纸被烛火烧作飞烟，卷入茫茫夜色中。
此夜无星，无月。
无边暗色中，万物安息。或许有只瓦片檐想挣扎着折射出一缕光，可那都无需在意。
王初听到卧室的门被打开，风声吹来叶声，摩挲出鬼魅般的声响。
门关上，他急忙从床上坐起。烛火亮起，暖光跃金，铺在来人的脸上。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他紧绷的肌肉瞬间放松，侧着脸不去看她：“是回雪？有何事？”
“婢……听说了。”
苏嬛的脸随灯火明明暗暗，他只能从上面读出无措与坚定，于是他更加无措，不明白她坚定的是什么。
解释的话想了许多，却不知该怎么说。到头来，他也只能起身：“回雪莫要怪我。”
灯前美人低眉一笑，宛转动人，自嘲与自怜夹杂在美丽的笑容里。王初看得一阵恍惚，竟以为是灯火融化了风雪，须臾间心中又被愧疚占满，一揪一揪痛着。
苏嬛就着烛光，欣赏王初俊美的面容。
“婢如何敢怪大郎呢？不过是时运不济。”她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掩住了笑容，而后干净的袖子又落回她身侧，她也回归了悲戚的模样，“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告诉大郎一句，婢心悦你。”
“我也心悦你。”
再没有比两情相悦更美好的事了，况分别在即，日后的未知让王初眼中的缠绵更露骨，面上的酡红更艳丽。
他伸出手来想要触碰苏嬛，苏嬛往后一躲，低头轻咬嘴唇，露出的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脊背，此刻正在烛光中有了些许血色。
“分别在即，大郎为婢留下些东西吧……”
我、想、睡、你。
不……不该是这样的……
王初微微弓着腰，回忆之前偷偷看过的春宫图。零散片段一次又一次被撞碎，他难以回想出它的模样。
可亲吻抚摸什么应该是男的来的吧！他们也说应该是男人主动……
又一波快感撞碎了他临时想起的主动，他只能顺着风浪在海中起起伏伏，像船一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又一次抚摸他的脸，抽身得干脆利落，房门荡漾着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
她就带着一身欢爱的痕迹走出房门，浴着月光走得光明坦荡，像走上属于她的王座。
王初用手臂撑起身体，刚好看到她离去的那一幕。
拨云见月，繁星丽天，芒寒色正。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琼楼中猛的亮起一盏灯，姣好的美人长裙委地，秉烛于长夜。
火光照亮了前来的白鹤。翎羽流火，又在须臾间褪去，白鹤化成一个穿交领白袍，戴红宝石头面的女子。
“妲姐！”姬嬛扑进妲己的怀里，震得火苗一晃。蜡油被灯的底座盛了，没有溢出。
妲己微笑拍着姬嬛的背：“我也想阿嬛。看来之前去的信收到了，终于扔下那个烂摊子回来了。”
“嘿嘿……”
“听说这次那个苦主长得不错？”嘴角露出了一个女人都懂的笑容，妲己朝姬嬛眨了眨眼。
“什么叫苦主？那叫雇主！你怎么能这么贬低我的人品？”
妲己装作没听到： “哦，筹码。”
“你！”姬嬛气结，“好歹是等价交换，他帮我圆赌约，我给他一个前程。你看着吧，就现在他这个名声，再加上琅琊王氏的底蕴，最后授个散骑员外侍郎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只不过骗了他的感情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而且我睡他他也是同意的！就像阿瑶睡楚怀王一样，楚地的保护神睡个同意的人类大王有什么问题吗？”
她一脸鄙夷地看向妲己：“不会享受的狐狸。”
黑暗与高举到鼻前的大袖掩盖了妲己脸上的笑容，姬嬛只能听到细微的笑声在黑夜里回响。
“还有，我这次去的那一家真是有序又混乱。府里从上到下管得井井有条，但男主人一边嫌弃女主人一边利用她，女主人自我催眠为爱奉献，逼着自己在不开心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可她越奉献，男主人越觉得她为他把这个家管理到没有后顾之忧是她应该做的。难得女主人身边有个为她好又清醒的婢女，她也不听。
“我那位雇主呢……对，他是喜欢我，但他难道是真正喜欢我吗？众所周知，婢女反抗不了主人，他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好看，我性格好，更重要的是我的地位比他低，好控制，可以一辈子给他端、茶、倒、水！
“你知道吗？他后来要把我送走的时候居然拿石季伦梁绿珠的事情来劝我忠心诶！他都要把我当礼物送给别人了还要我忠心诶！
“他们都想要梁绿珠这样能被牢牢掌控在手里的‘忠义女子’，歌颂殉情而死的梁绿珠不背叛旧主人，但石季伦当刺史的时候就劫掠富商积攒万贯家财，又在官场上支持错了人，他难道不该死吗？这种时候他自己又说自己是因为不肯交出绿珠而死，逼绿珠自杀，这就是他们歌颂的完美爱情吗？”
姬嬛捏着妲己的袖子晃了两晃，丝绸和上面的金线在烛光下闪着光辉。
“他想把你送出去？”妲己的声音分外低沉，不多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婉：“所以阿嬛就回来了吗？”
“是呀！府里一天天重复的生活好无聊的！他想害我我又何必留他在身边呢？就算一定有人要被送过去，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
妲己抬头，看见浓云中终于有了点星子，而后缓下了话语：“这次是我赢了？都闹到你主动离开，可见他的品德也不是那么高尚。”
“不，我们的赌约是我能不能教出一个世俗认可的好人，王初的贤名可还被传颂着。”姬嬛的眼中似乎也蕴养出了星子，“妲姐不要因为我的看法，否定别人的看法哦。称赞他的是士人，不是仆人，我们要看的是百姓，不是奴婢。”
她又讲了大胆叛逆的王思柔，讲了稳重到木讷的王恒，讲了早慧却怠懒的王芷，讲了自己在过去布的一次次局，包括她引导的夏日山庄避暑和王思柔入庙清修。她一次次引导着王初的品行，塑造着王初的名声，她看着建康的人们忙在争权夺利的漩涡里，铁水带着火花四处流淌，凝不成北上的红缨枪。
她讲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讲了“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讲了“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直讲到妲己指着天上的繁星，说有个神渣又趁着山河破碎社稷动荡，重操旧业做起了人肉精加工。
姬嬛的眉头瞬间皱在了一起：“话说后世那些人怎么想的？怎么这个人渣都能靠着广泛的信仰成神了？”
妲己同样皱着眉，她的目光投向无光的夜：“大概因为他是个王，而人类对皇帝的遵从是有目共睹的。”
“无妨，我们能逼死他一次，就能逼死他第二次。明天我要天不亮就窜到小修床头，吓死他！”
她们走动，为先前站的位置留下一片漆黑。
“明天带你去见卫夫人吧，也让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过个明路。”
“名铄字茂兰的那位吗？那我可得好好打扮一番，再借明天的阳光写两幅字。”
翌日，姬嬛带走行云流水的字帖，卓子上留下一沓未完的文稿。
“乌衣巷”。
护军将军庾亮即司马衍母舅，美姿容，善谈论，为官有政绩，太后临朝，王导无为，政事皆决于庾亮。
咸和二年，庾亮恐使持节、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加散骑常侍的邵陵郡公苏峻拥兵反叛，力排众议召苏峻入朝任大司农，欲夺其兵权。
苏峻屡辞不得，不安，遂联合镇西将军祖约叛，庾亮不敌而逃，苏峻攻入宫城。
建康人心惶惶。苏峻的军队里多是亡命之徒，所过之地寸草不生，入宫城后多番劫掠，彻底打碎了人们以为他会对皇城有所敬畏的妄想。
就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候，雀鸟都不敢停留的建康城某地，突然传来一声嚎哭。
“庾兄去了。”
王初坐上去吊丧的车，双眼通红，脸上泪痕清晰可见。
苏嬛知道，若在场没有姓庾的人，王初口中的“庾兄”定是名“聪”的那位。上次相见的景象犹在眼前，料谁也没想到，那位上巳节时犹能从山下跨过千百嶙峋怪石、山涧木桥而不疲累的稳重公子竟然就这么病死了，只留下孤儿寡母在族中。
苏峻驱使朝廷百官服苦役，用闪着寒芒的刀枪和浸了盐水的鞭子逼着他们像猪狗一样爬上蒋山，途中以破席烂草遮掩裸露的身体，没有草可盖的人便坐在地上用土把自己埋起来，哀号之声震动宫城内外。
这让不少人回来就病了，包括那位刚调任回朝的主君。他刚回朝时有多兴高采烈，现在病的就有多茶饭不思。
幸而主君多年不在府中，不常干扰夫人执掌中馈，府中的未来也可以指望平安长大的王初和王恒。现在他回来也就多一副碗筷，此时突然病倒也没让府中乱起来。
上面风打了一片叶子下来。
苏嬛拾起一看，淡然微笑，随后把它粉碎成末。
若有人看到上面的文字，便会知道此时她的笑容是何意。
那是远方的家人寄来的担忧。
主君病得越来越重，八风不动的夫人也慢慢急了起来，她唤来王初、王恒，告诉他们她会早日让他们评九品中正并授官，趁现在主授官的司徒还姓王。
那时主君正昏迷在床上，夫人一边亲手把过了水的毛巾敷到他脸上，一边告诉两个少年要承担起对家族的责任。
待两个人走了后，她把毛巾狠狠扔到水里，波澜里跳出点滴清水，溅到主君脸上、唇上、被上，黯淡无光。
近日建康城死的人很多，太后庾文君亦因担心受苏峻之辱忧伤而死，遑论别家。忽然，又有讣告从外而来，说是名士阮孚在出任广州刺史的路上逝世，遗体将运回建康。
王初虽与他交往不多，听闻此事竟也红了眼眶。
“我本以为阮遥集（阮孚）是看破了什么，才在庾圆规（庾亮）掌权时匆匆外任；我本以为阮遥集这种人去了广州好歹能有命在，还能躲开皇城的大乱，不想……”
许是这些日子经历的生死太多，知道现在王初听到有人去世便想落泪，苏嬛也没劝他振作坚强，只是给他递了张帕子。
流风看着王初无声地流着眼泪鼻涕，略微转过头，也转了个话题：“阮刺史过世了，那他刚从先帝那里讨来的妾室不也成了无根之萍了吗？”
说到这里，他又为自己的身份起了点悲意。奴婢就是这样，没了好的主人就算毁了一生。
“宋祎娘子吗？”这点话术对王初真是有用。
他把头从兔死狐悲之感汇成的深潭中探出，虽然话中仍带了些哭音，但总算是不像刚刚那样悲痛了：“她也算是王处仲的妾室，当年发买她出来后她又入了宫。外面总有人说是这是王处仲派她探听朝中秘辛，叛乱是他蓄谋已久……怎么可能有人在辅佐元帝登基前就想着叛乱啊！那时王处仲作为朝中中流砥柱出镇地方，压下来多少吴国旧氏族的不满，后来先帝即位也是他叛乱后的事。现在竟然有人这么抹黑我琅琊王氏对陛下的心，其心可诛！”
王初不流泪了，鼻子却还红，红得无损他这张脸的俊逸，不知是方才哭的还是现在气的：“先帝愿意把宋祎送出去而不是秘密处死，便已经代表了先帝的态度了。那些好事的人竟还借此抹黑我琅琊王氏，把我琅琊王氏说成那等心计深重之徒，真是猪狗不如！”
见此，苏嬛不得不叹一句流风的话题找的好。这本就是王初愤懑多日，提到必会发一顿脾气的事。
这多事之秋里，外头的人在生生死死间被折磨怕了，这种不算敏感的流言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兴起，方便本就紧张的人们偷偷摸摸地借那虚伪的道德高地乐一把。可琅琊王氏的人听这话不如烈火烹油，如芒在背？
须知丞相王导还在朝上时时忙着公务。虽说官场里都知道他是在奉公守职，来正苏峻的乱政，可配上这流言在外面一搅和，在那些不知其所以然的百姓耳朵里，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琅琊王氏为了帝位蛰伏多年，在朝中与颍川庾氏争权不成便引入苏峻驱逐庾亮、逼死太后，和苏峻狼狈为奸玩弄朝政”呢？
苏嬛于是笑：“大郎别气，假的东西说再多也会是假的，大郎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她把那张讣告收到了一叠纸山里。那写着“讣告”二字的墨迹被眼泪晕开，透出来下一张上的痕迹。
那赫然也是一张讣告。
“回雪……”
苏嬛知是王初来，手上立马收了势，用来作剑的笔被好好收在手里，随后蘸墨在账本上写几个字，装作一直在算账。
“不是叫你不要翻账本了吗？”王初进了耳房，他还未换掉去吊唁的衣裳。明明是苏嬛先违抗他的命令，他却只是恼怒一下，就没了痕迹。
欣喜，然后愧疚。
苏嬛不禁来了兴致。府中七年日复一日的事务消磨着她，现在来了一件能接触到的趣事，她自然不肯放过。
“大郎……”苏嬛低了头。王初见她羞愧，一惊，赶紧赦了她的罪，让她把账本转给了流风。
流风坐下拿起笔和账本艰难斗争了起来，苏嬛跟着王初，去主屋里帮着换下他身上的丧服。
烛光爆了一下，王初的肩膀露在光下，然后是手臂，里衣。素白的内衣在他身上裹得很紧。苏嬛把衣服折好，放在一边，有抖开家里的衣裳，要给他套上。
“回雪。”
“嗯。”
“我今日见到宋祎娘子了，她很漂亮。”
王初这几日为了赴那些他其实并不熟悉的人的葬礼来回跑，今日去的是阮孚处，自然能见到那位曾独得帝心的美人。
苏嬛更加提起了精神：“婢知道大郎绝不会让婢漂泊无依的。”
烛光潋滟在王初带着血丝的眼里，他沉默着推开了苏嬛拿着的衣裳，坐到杌子上。
“宋祎的师傅是那位出了名的梁绿珠娘子。回雪，你记得绿珠的遭遇吗？”
“梁娘子被石季伦以三斛明珠为俜买进府里，先做舞姬，后做妾室，姿容倾国，多才多艺。后来不愿负石季伦之恩，在爱慕她的孙秀带兵抄家时坠楼而死。”
“绿珠宁可跳下玉楼，也不愿负石季伦的知遇之恩。孙秀多次索取绿珠不得，劝赵王抄了石季伦家来得到绿珠，绿珠本来是能活下来的……真是羡慕石季伦，能有这样一位知心人。”
王初站起身，向苏嬛索取衣裳，烛光在锦绣上流离，像燃烧的火焰，似佳人的清泪。
苏嬛在暗光中撇了撇嘴。
“大郎何必羡慕石季伦呢？我和流风，不也是大郎的知心人吗？”
答非所问。
流风在无月的黑夜里跑的如同疾风，他站定在苏嬛的门前，按着胸口喘气，用另一只颤抖的手去推那扇门。
门突然开了，露出来里面的苏嬛。
流风记得他好像并没有碰到门，又好像碰到了门。他的手颤抖到几乎失去了知觉，胸口燃烧着一团火，烧到喉咙一片干涩。他不得不咳了几声。
“回……雪……”
他软绵绵的腿被门槛绊了一下，苏嬛及时接住他，扶进门，递了碗茶。
一口把茶喝进嘴里，流风擦一把嘴，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他紧盯着苏嬛，咽了咽口水，那张带着紧张和恐慌的脸发出“嗬嗬”的声音。苏嬛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像个要被推倒的瓷器，能被无关的人怜悯，却无法自救，也无法被那些怜悯的人救下。
“回……雪大郎……要把你……送……”
一根手指竖在他嘴前。他呼哧呼哧喘着疑惑抬头，见到一个笑着的苏嬛。
婢子的衣服还套在身上，她的气质却像青云朗月，带得卑贱的衣服也跟着高傲了起来。
他疑惑不解，刚想提醒苏嬛她是要被送去给别人做妾，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
可是苏嬛说她知道。
这三个字砸的流风回不来神。苏嬛交代账本的处理时的流风浑浑噩噩，苏嬛叮嘱他快点娶妻倒让他精神许多。
她说：“算账本的是大郎身边最信任的人，一般人本就无权去管未来夫人要管的东西。你不娶妻，这样一直在大郎身边，未来夫人会拿你当什么？魏安厘王的龙阳君吗？”
她又说：“大郎要夺账本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府里那么多人都拿我当未来通房看，又觉得我交际广，好相处，好拿捏，就算是未来要娶夫人，何至于先把我的账本夺了呢？他与我讲石崇绿珠的事，我便知道了他是在拿绿珠试我忠心。他希望我被送去了别家也永远念着这家，他希望我保住他的家族。”
她最后又添了一句：“好好管账。”
流风被她出门时带起的风吹醒。聪慧的少年知道此去一别无期，欲以桌上的笔墨勾出一副美人图，却画出来一只四不像。
白纸被烛火烧作飞烟，卷入茫茫夜色中。
此夜无星，无月。
无边暗色中，万物安息。或许有只瓦片檐想挣扎着折射出一缕光，可那都无需在意。
王初听到卧室的门被打开，风声吹来叶声，摩挲出鬼魅般的声响。
门关上，他急忙从床上坐起。烛火亮起，暖光跃金，铺在来人的脸上。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他紧绷的肌肉瞬间放松，侧着脸不去看她：“是回雪？有何事？”
“婢……听说了。”
苏嬛的脸随灯火明明暗暗，他只能从上面读出无措与坚定，于是他更加无措，不明白她坚定的是什么。
解释的话想了许多，却不知该怎么说。到头来，他也只能起身：“回雪莫要怪我。”
灯前美人低眉一笑，宛转动人，自嘲与自怜夹杂在美丽的笑容里。王初看得一阵恍惚，竟以为是灯火融化了风雪，须臾间心中又被愧疚占满，一揪一揪痛着。
苏嬛就着烛光，欣赏王初俊美的面容。
“婢如何敢怪大郎呢？不过是时运不济。”她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掩住了笑容，而后干净的袖子又落回她身侧，她也回归了悲戚的模样，“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告诉大郎一句，婢心悦你。”
“我也心悦你。”
再没有比两情相悦更美好的事了，况分别在即，日后的未知让王初眼中的缠绵更露骨，面上的酡红更艳丽。
他伸出手来想要触碰苏嬛，苏嬛往后一躲，低头轻咬嘴唇，露出的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脊背，此刻正在烛光中有了些许血色。
“分别在即，大郎为婢留下些东西吧……”
我、想、睡、你。
不……不该是这样的……
王初微微弓着腰，回忆之前偷偷看过的春宫图。零散片段一次又一次被撞碎，他难以回想出它的模样。
可亲吻抚摸什么应该是男的来的吧！他们也说应该是男人主动……
又一波快感撞碎了他临时想起的主动，他只能顺着风浪在海中起起伏伏，像船一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又一次抚摸他的脸，抽身得干脆利落，房门荡漾着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
她就带着一身欢爱的痕迹走出房门，浴着月光走得光明坦荡，像走上属于她的王座。
王初用手臂撑起身体，刚好看到她离去的那一幕。
拨云见月，繁星丽天，芒寒色正。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琼楼中猛的亮起一盏灯，姣好的美人长裙委地，秉烛于长夜。
火光照亮了前来的白鹤。翎羽流火，又在须臾间褪去，白鹤化成一个穿交领白袍，戴红宝石头面的女子。
“妲姐！”姬嬛扑进妲己的怀里，震得火苗一晃。蜡油被灯的底座盛了，没有溢出。
妲己微笑拍着姬嬛的背：“我也想阿嬛。看来之前去的信收到了，终于扔下那个烂摊子回来了。”
“嘿嘿……”
“听说这次那个苦主长得不错？”嘴角露出了一个女人都懂的笑容，妲己朝姬嬛眨了眨眼。
“什么叫苦主？那叫雇主！你怎么能这么贬低我的人品？”
妲己装作没听到： “哦，筹码。”
“你！”姬嬛气结，“好歹是等价交换，他帮我圆赌约，我给他一个前程。你看着吧，就现在他这个名声，再加上琅琊王氏的底蕴，最后授个散骑员外侍郎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只不过骗了他的感情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而且我睡他他也是同意的！就像阿瑶睡楚怀王一样，楚地的保护神睡个同意的人类大王有什么问题吗？”
她一脸鄙夷地看向妲己：“不会享受的狐狸。”
黑暗与高举到鼻前的大袖掩盖了妲己脸上的笑容，姬嬛只能听到细微的笑声在黑夜里回响。
“还有，我这次去的那一家真是有序又混乱。府里从上到下管得井井有条，但男主人一边嫌弃女主人一边利用她，女主人自我催眠为爱奉献，逼着自己在不开心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可她越奉献，男主人越觉得她为他把这个家管理到没有后顾之忧是她应该做的。难得女主人身边有个为她好又清醒的婢女，她也不听。
“我那位雇主呢……对，他是喜欢我，但他难道是真正喜欢我吗？众所周知，婢女反抗不了主人，他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好看，我性格好，更重要的是我的地位比他低，好控制，可以一辈子给他端、茶、倒、水！
“你知道吗？他后来要把我送走的时候居然拿石季伦梁绿珠的事情来劝我忠心诶！他都要把我当礼物送给别人了还要我忠心诶！
“他们都想要梁绿珠这样能被牢牢掌控在手里的‘忠义女子’，歌颂殉情而死的梁绿珠不背叛旧主人，但石季伦当刺史的时候就劫掠富商积攒万贯家财，又在官场上支持错了人，他难道不该死吗？这种时候他自己又说自己是因为不肯交出绿珠而死，逼绿珠自杀，这就是他们歌颂的完美爱情吗？”
姬嬛捏着妲己的袖子晃了两晃，丝绸和上面的金线在烛光下闪着光辉。
“他想把你送出去？”妲己的声音分外低沉，不多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婉：“所以阿嬛就回来了吗？”
“是呀！府里一天天重复的生活好无聊的！他想害我我又何必留他在身边呢？就算一定有人要被送过去，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
妲己抬头，看见浓云中终于有了点星子，而后缓下了话语：“这次是我赢了？都闹到你主动离开，可见他的品德也不是那么高尚。”
“不，我们的赌约是我能不能教出一个世俗认可的好人，王初的贤名可还被传颂着。”姬嬛的眼中似乎也蕴养出了星子，“妲姐不要因为我的看法，否定别人的看法哦。称赞他的是士人，不是仆人，我们要看的是百姓，不是奴婢。”
她又讲了大胆叛逆的王思柔，讲了稳重到木讷的王恒，讲了早慧却怠懒的王芷，讲了自己在过去布的一次次局，包括她引导的夏日山庄避暑和王思柔入庙清修。她一次次引导着王初的品行，塑造着王初的名声，她看着建康的人们忙在争权夺利的漩涡里，铁水带着火花四处流淌，凝不成北上的红缨枪。
她讲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讲了“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讲了“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直讲到妲己指着天上的繁星，说有个神渣又趁着山河破碎社稷动荡，重操旧业做起了人肉精加工。
姬嬛的眉头瞬间皱在了一起：“话说后世那些人怎么想的？怎么这个人渣都能靠着广泛的信仰成神了？”
妲己同样皱着眉，她的目光投向无光的夜：“大概因为他是个王，而人类对皇帝的遵从是有目共睹的。”
“无妨，我们能逼死他一次，就能逼死他第二次。明天我要天不亮就窜到小修床头，吓死他！”
她们走动，为先前站的位置留下一片漆黑。
“明天带你去见卫夫人吧，也让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过个明路。”
“名铄字茂兰的那位吗？那我可得好好打扮一番，再借明天的阳光写两幅字。”
翌日，姬嬛带走行云流水的字帖，卓子上留下一沓未完的文稿。
“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