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佗钵可汗死。

    宇文芳坐在毡帐里,烛火闪在她的瞳仁里,瞳仁缀着暗夜的寒光。

    毡帐的天窗呜呜地刮进来一阵夜风,吹起来烛火,吹得草丛窃窃私语,吹得她耳边响起佗钵可汗临终前的话。

    “阿哥不把汗位传给儿子,却传给我。”他苍老又浑浊的眼中闪着怀念而又精明的光,“现在我也要把我的汗位传给他的儿子,这……才叫报恩。”

    所以下一任可汗就这么定了。阿史那大逻便绕过东方的尔伏可汗阿史那摄图,暂时被定为下一任可汗。

    可是……

    宇文芳又细细把这些难记的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

    突厥初代可汗,伊利可汗生乙息记可汗、木杆可汗、佗钵可汗,伊利可汗的弟弟室点密生西方小可汗,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

    乙息记可汗生东方小可汗,尔伏可汗阿史那摄图、阿史那地勤察和阿史那处罗侯。

    木杆可汗生阿史那大逻便。

    佗钵可汗生阿史那庵罗。

    佗钵可汗抛弃了大可汗死后由东方可汗接任的传统,自己指定了新可汗。

    这次佗钵可汗的葬礼一定会万分热闹,因为他指定的继承人不是东方可汗,一直自认为下一任大可汗,并因为阿史那大逻便母亲卑贱、自身性格阴险从来不喜他的阿史那摄图必定不服。他趁机来大闹一场还算轻的,若两方交兵,富裕的达头可汗又要来分一杯羹,突厥可能就此分裂。

    “突厥现在还不能分裂。”宇文芳暗暗对自己说。

    杨坚贼子还在长安宫阙里坐着,安享百官的朝拜,她还要借突厥的兵杀了他,为父王,为兄弟姐妹们报仇。

    她还要重建北周!

    皇室直系男儿全部被他杀了又怎么样呢?旁支有那么多呢,难道还出不了一个聪明的、能坐稳皇位的?

    宇文芳自认为冷静地想,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毡子。

    她捂住太阳穴,靠着胡床渐渐瘫下身子。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好像在谴责她没做到和亲公主的职责,不努力像明妃一样保边境不生战事五十年,反而向边境无辜的百姓举起了刀枪。

    像在水中挣扎的人艰难吐出一串气泡,宇文芳的嘴无力地开开合合,身子躺倒在床上,闭眼朝天。

    “为江河社稷而死……”那是他们的荣幸。

    但这不是她应该庇护的百姓的荣幸。

    这是骠肥马壮的季节,该是突厥人南下抢来他们过冬食物的季节,可全突厥最好的马都赶在向鄂尔浑河畔的牙帐奔丧的路上。

    阿史那大逻便坐在牙帐里,一双蒙着阴翳的眼睛看着他那刚刚赶到、明明是纵马疾驰而来却流着大滴大滴汗水的堂兄大放厥词。

    “阿史那大逻便他娘那么低贱,怎么配当大可汗!如果你们立庵罗当大可汗,我一定会把他当兄弟好好辅佐他;如果你们真立了阿史那大逻便......”他停顿一下,拧起眉头,饱经沧桑的脸现出残忍的神色,“我一定在我的领地拿起长矛大刀来好好恭喜他!”

    这丝毫不顾佗钵可汗遗愿,甚至堪称肆无忌惮的话惊得阿史那大逻便抹了一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大胡子。他催着周围人赶紧把自己立为大可汗,甚至不惜为这些得罪牙帐附近的贵族,就是为了让阿史那摄图这个德高望重的尔伏可汗赶不过来。

    因为如果没有大可汗临终前的那句话,下一任大可汗就只能是阿史那摄图!

    东方啊,太阳啊,难道真的是太阳神保佑着阿史那摄图,他才来的这么快吗?如果这样,自己怎么可能当上大可汗!

    还有那个该死的庵罗,他居然一声不吭联合了阿史那摄图,他也不听他父亲的话了吗?

    阿史那摄图怎么可能把大可汗的位置让给一个软弱无能的堂弟?

    不管最后的大可汗是他们两个中的谁,他想要的一切全都会毁掉!

    阴沉笼罩在阿史那大逻便脸上,看得阿史那摄图十分欢快。这一刻的飘飘然融化了他昼夜不歇疾驰一路带来的疲惫和紧张。他真想放声大笑:阿史那大逻便他父汗是突厥最伟大的木杆可汗又怎么样?他有他那么广袤的草场和善战的儿郎吗?有他东方可汗的崇高的威信吗?一个只有贱种额赤①的贱种也敢抢他的大可汗?

    唾沫横飞,唇枪舌剑......看到佗钵可汗死后的第三夜竟然就在这样的混乱中度过,宇文芳微微皱起了眉头。

    贵族们争论着究竟该由阿史那大逻便还是阿史那庵罗接任大可汗,甚至有人提出让阿史那摄图接任,却让阿史那摄图压了下去。他们费尽了口舌仍不罢休,口舌之争逐渐演变成了拳脚相加。

    其中,游刃有余的阿史那摄图对上宇文芳年轻鲜活的双眼,用他满是褶皱和伤疤的脸送去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刚刚烧了一封送来的信,信上的突厥文字被写的像是在画画。

    他还记得上面的只言片语。

    “佗钵可汗属意阿史那大逻便为下任大可汗,意图破坏东面可汗继位的传统,牙帐有不少人支持。可先立庵罗,使大逻便与庵罗反目,控制庵罗,再行禅让事。”

    其中“禅让”一词写得力透纸背。

    第七日,佗钵可汗的葬礼,年轻的男女们穿上了自己最喜爱的衣裳,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用最光彩体面的样子出现在庄重的葬礼上。

    本来佗钵可汗并不这么着急下葬。突厥习俗,春夏季去世的人,等到草木黄落的时候下葬;秋冬季去世的人,则等到草木茂盛的时候再行安葬。佗钵可汗的去世恰巧赶到了夏末秋初,是青草扫着成年人膝盖骨的时候,也是草木摇曳着走向安眠的时候。

    于是佗钵可汗被供奉在帐中,静待着那场属于他的盛大葬礼。他会在这个变化的季节里被烧成骨灰,埋在青草下的某一处。

    届时再尘归尘,土归土。

    牙帐里沉眠着佗钵可汗,牙帐口摆着狼头纛,牙帐外响着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帐前摆好了做祭品的马羊,可汗的亲人们正按照习俗,牵着马环绕他所沉眠的地方绕圈:共七圈,每绕一圈要派一人到帐前割面痛哭。

    此地的气氛应当是肃穆的。

    可先是马嘶一声,羊叫一声,再是一声“你干嘛踩我脚!”,一声“我不踩你脚我的脚就要被旁边的马踩断了!”,队伍前头先自己炸开,热闹非常,引人瞩目。

    阿史那庵罗双眼通红,却只是默默挪了下位置,一脚深一脚浅地离重重踩到他的阿史那大逻便远了一些。

    后面的伯克②们都看到了两位大可汗继承人间的斗气,其中有人往阿史那摄图处看了一眼,谨慎而隐晦。

    阿史那大逻便双手环到胸前,鼻孔朝天,重重哼了一声。

    这一切映入宇文芳眼底。她将阿史那庵罗和阿史那大逻便在心中重重划去,庆幸着自己选了一个有威望的尔伏可汗当继承人扶持。

    “尔伏可汗的威望不是那些突厥小儿吹出来的,是用他杀过的周人的命堆出来的。”

    这点宇文芳备嫁时就已经从各位朝臣的口中知晓。有如此声名的人能光复故国社稷,听着总比连小可汗都没当上,还被评为“阴险狡诈”的阿史那大逻便或是懦弱到都被他的大可汗父亲放弃的阿史那庵罗来的可信。

    她闭上眼,回想起自己方才以佗钵可汗遗孀的身份,将刀一把插进了自己所牵羔羊的脖子,放血,刨腹,最后割下它的头放在帐前。

    这是一只很亲人的小羊,仪式前不住蹭着她的小腿,小声咩咩叫,温顺的要命。她其实希望这只羊能蛮横一点,会撞她最好,这样她就可以一刀结束它的生命,就不可能在午夜梦回时看见那双混杂着濡慕和惊恐的横瞳——它甚至还没来得及恨她。

    有什么办法呢?它是羊,她是人,是狼。

    不杀了它,难道她一个亡国公主还能在这里立足吗?不抓紧先可汗可贺敦的身份,难道还希望杨坚老儿给她尊荣吗?

    她想嘲讽地笑一下,最终压下了嘴角。

    佗钵可汗的葬礼上,可贺敦宇文芳反手用刀划开自己的脸,痛哭起来。

    第二日,佗钵可汗下葬。

    这大抵是突厥下葬最快的可汗。现在的他已经成了一捧灰烬,就算没有,宇文芳也不会想着看看他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这捧灰烬里还有他平时骑的马和他平时爱吃的牛肉。他虔诚诵念过的佛经也被尽数付之一炬,火光腾起时萨满们和乌答有③们精神饱满到不像刚死了可汗。

    一切收拢到小小的盒中。

    人们在他的墓前走马、割面、痛哭,一如停尸时。

    等埋葬结束后,人们在他墓前立石。生前每杀一人,便立一石,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他墓前砌成了一座石墙,石墙高耸得使人们迫不得已开始延长墙的长度。

    找几块凸出的石头挂上牛羊的头颅,萨满在牛羊的头颅间画出佗钵可汗的遗容和他生平所经的战阵。不愧是生活在突厥扩张时期的可汗,佗钵可汗的石墙被画得下笔都嫌拥挤。

    牛羊空洞的眼睛看见了面颊流血的人们。

    阿史那余瑟跑到宇文芳面前,她是佗钵可汗适婚的女儿。她和其他伯克家的适龄女儿一样,在刚才的葬礼上物色未来的丈夫。

    “额赤!”她挽住宇文芳:“我……刚刚看到一个好看的男人!我要他做我的丈夫!”

    宇文芳看着她和阿史那庵罗一样在这几天哭红的眼睛,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突厥人会指望在亲人的葬礼上找到共度一生的人。

    即便如此,她还是点了一下阿史那余瑟的额头:“把眼泪擦干!你说的哪个男人?”

    “垒石头的男人!他长得很好看……他带着一圈狼骨项链,肩膀上还有一只鹰!”

    “啊?那个是你阿哥阿史那明,尔伏可汗的儿子。”

    “喔……好吧,我再去相看一下。”

    沙钵略可汗星夜兼程,导致他的军队还离牙帐有一段距离。葬礼结束后,阿史那明骑马奔到军营里自己的毡帐外,毡帐里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拨开帘子,却被他往外一把拉出。

    “你怎么就晒不黑啊?皮肤白的跟骷髅套了层皮一样。赶紧出来晒晒太阳!”

    被一把拉出来的人凌厉的面容裹着迷茫,那正是穿着突厥戎装的姬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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