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行马队浩浩荡荡停在国公府门前。

    其实马队本身并不浩荡,只有零星几匹,还卸去了甲,出与寻常马匹相比,壮硕一些。

    可门口百姓围了太多,显得特别热闹。

    “临安君归城了!”

    “临安君在外戍守多年,甚是劳苦。”

    “这是我们家的鸡下的土鸡蛋,望临安君不要嫌弃。”

    “这是我娘蒸的米糕,临安君尝尝吧!”

    “这是我姑娘的生辰八字,临安君有空瞧一瞧!”

    “这是我儿子的画像,若临安君觉着他家姑娘不合眼,何不给自己多一种选择!”

    头马上,男子张望一圈,看样有些无所适从,低身同牵马的小厮说了些什么,小厮便大吼一声:“临安君说,多谢各位好意,心意已领,其他东西便不收了,望各位切勿在此逗留,以致周围车马拥堵,造成不便!”

    男子下马,把缰绳交予小厮。

    远处,李尺望着热闹之地,有些无聊,今日临安君归城,他奉大卿之命出来维持街头秩序。话是如此,可大理寺何用做这种差事,不过是陈易让他看着点临安君的动向,一旦人家为了程长弦的事要去找他算账,好能躲远点罢了。

    “李少卿。”此时,身后响起一声招呼,李尺转头只见元谢终走来,他的马车好似被人流堵住。

    “这路何时能通啊,本宫与太子殿下相约,怕赴晚。”

    “三殿下。”李尺虽妥行了礼:“路何时能疏通下官不敢保证,若耽误二位殿下的事,抱歉。”

    “李少卿何须道歉。”元谢终并不恼:“不过堵这一会儿,本宫也有空向你道个喜,贺你升迁。”

    “下官怎好得三殿下一句道喜,受宠若惊。”

    “好得,李少卿这等人才,当然是担的起。若少卿一会儿无事,不如与本宫同去喝杯茶?”元谢终发出邀请。

    李尺不假思索,忙婉拒。

    元夕一直瞧不上这个元谢终,他若去了,岂非给自己找麻烦。

    “也罢。”元谢终略有遗憾:“本宫以为与李少卿投缘,想与你共饮一番,既然少卿公事繁忙就算了。”他指指远处:“街外有家墨行茶馆本宫常去,若李少卿改变想法,随时欢迎。”

    元谢终比元夕好相处,李尺倒是不烦他,只是若去了,他又能给他什么呢,若为此与公主起了嫌隙,不值得。

    “恭送三殿下。”李尺松口气。

    程府,方樱紧忙瞧去,她也好奇传说中的临安君什么模样。

    嗯,跟她想象的差不多。

    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头发寻常束起,肩背宽厚,气势很威武,却不张扬。至于脸相方樱没看见,他拿白布蒙着脸。

    小厮只解释,临安君在路上受了寒,不便露面说话。

    身边程印岘有些疑虑:“怎么觉着舅父壮了许多,还变矮了点?莫非是因为我长高了?”

    程老祖没来,她咳嗽虽缓,大夫说她是气急呛了茶,最好歇着不要出来受风,听说祖母可惜的直叹气,一顿嘱咐朴管事,莫要失了礼。

    程醒琪仔细,亲自照看在旁,叫程印岘出来照旧迎接舅父。

    至于符青……管事说她给老祖喂了药,就讲困乏,回自己院里去了。

    弟弟难得归来,她却不迎,方樱这位婆婆的心思她时常揣摩不来。

    “临安君,一路急尘,辛苦了。”朴管事上前,对着门口摆好的锣鼓重重一敲,给临安君吓得往后秃噜两步。

    府门外的人群里,不知突然从哪走出来一堆小孩儿,某约九、十岁的样子,扮相很统一,头上都扎着两个小啾,脸上腮红像苹果。

    他们交错站成两排,齐齐码在临安君身后。

    “临安君,您,辛苦了!”领头的小孩啾上还戳着两个红穗。

    “临安君,您可知您犯了天大的错?”右边小孩出列一步。

    临安君瞪大双眼,摇摇头。

    “您太过威武,让人不知所措!”

    方樱不知道临安君犯了什么错,这一出确实连她也有点不知所错。

    “临安君,”左边的小孩儿紧接着出列:“我今天吃了一个桃,您猜是什么桃?”

    临安君挺挺脖子,又摇摇头。

    “为您的气势倾倒,在劫难逃!”

    方樱知道了,怪不得小孩都要站在他身后,原是要他无处可逃。

    “这是祖母安排的?”她瞥向管事。

    “哎呀。”朴管事面露难色:“本意是找唱诗班唱归迎曲的,现找的这一家,后来才知是相声班改建的,后头就该开始唱了,您再听听。”

    方樱看这些小孩儿都是精心准备而来的,也不忍打断。

    中间小孩儿出列,双手合十:“我向佛祖许愿。佛说,你许什么愿?我说,希望临安君永远平安喜乐,可是…”小孩作失望状:“佛说不行,只能四日。”

    “那你怎么回的?”程印岘提起兴趣,问道。

    “我说,那就春日、夏日、秋日、冬日。”

    “哇,好聪明。”程印岘感叹:“那佛答应了吗?”

    “佛说不行,只能三日。我说,那就今日、明日、和后日。”

    根本难不倒他。

    “我的天。”程印岘赞许之情完全挂在脸上。

    “佛说不行,只能两日,我说那就今日和明日。”

    “长嫂,这小孩儿难道是个天才?”程印岘难以置信捂住嘴。

    “佛肯定又不答应。”方樱已经看透小孩儿的伎俩。

    “佛又说不行,只能一日。”小孩果然说道。

    “我猜是每一日。”方樱给他接上。

    “娘,”小孩失色大哭,指向方樱:“她刨我活!”

    程印岘赞许的视线移动到方樱脸上:“原来嫂嫂你才是真正的天才。”

    方樱若无其事按下他举起的大拇指,得意勾起的嘴角很难放下:“低调,天才什么的有点过誉啦,就是普通的智者而已。”

    边上的程长弦: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听这种东西听到入迷的?

    小孩的娘安抚好他,一众孩童又唱起了归迎曲。

    临安君僵在原地,步伐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

    “舅父!”程印岘上前,介绍着方樱:“这是长嫂,楼家女儿。”

    临安君打量一通方樱,颔首,算打招呼,方樱对他回个礼。

    “瞧舅父疲累,先进门吧。”方樱让个道。

    临安君肩膀松松,像松了一口气,长靴跨过门槛。

    咚!

    锣声又起,朴管事挥手,两旁婢女手捧大瓷碗,有序将临安君围住。

    “替临安君洗尘!”朴管事语出,婢女们同一时间把手放进碗中,往临安君身上洒水。

    临安君便如那受惊的兔子,瞳孔震动,他瞥过方樱的瞬间,方樱看懂他的无助。

    这么多瓷碗里的水,若全泼到他身上,大概可以给他洗个头。

    “够了够了。”她开口,叫停婢女。

    “少夫人,您这是……”

    “临安君不是染了寒,泼病人做什么,此节免去吧。”

    “可少夫人,这礼意为洗去临安君身上的风沙,很是重要。”朴管事道。

    礼,又是礼,方樱听着烦。

    她胡乱把手放进一个婢女的碗里,往临安君身上象征性撒了撒:“行了,便如此吧,算是洗过了,下一环是啥?”

    朴管事有些为难,正正色:“下一环是献茶品茶,共有三道,意为迎、留、祝……”

    眼瞧婢女退下,又有家丁碰着三道茶上来,临安君把面罩紧了紧,眼底竟有慌乱,似不愿摘下。

    “舅父不渴?”她瞧他。

    临安君立马点头。

    朴管事站在第一道茶旁开始讲解:“这第一道,名为迎客茶,古人有云,客来者……”

    方樱不等他说完,端起那茶,一口饮尽,咂咂嘴:“我替舅父喝。”

    朴管事咋舌:“可这不合规矩啊!”

    只见方樱一手将他扒拉开,又饮下第二道,第三道。

    “嗝。”方樱咽咽喉:“祖母不在,婆婆不在,我是大房之主,我操持此礼有何问题?舅父都没意见,你还有什么意见?”

    方樱懒得在这墨迹,礼不礼的她也不放心上了。反正离她计划好的劫狱不剩不几天,她拍腚一走,也不用再扮什么贤惠夫人。

    这会儿,便赶紧结束,好能让她回去才重要。祖母婆婆不在,没人说教她。

    老虎不在山,当然是猴子称霸王喽。

    “没意见。”朴管事自然不能说她什么,盘算着等回头去给老太太告状。

    “下一环是敬酒,宾至,自然以酒相……”朴管事捧着酒坛,企图绕过方樱直接给临安君,可不幸被截下。

    “我来。”方樱抢过小酒坛。

    “可是嫂嫂,你还能喝得下吗?”程印岘抱臂。

    “浅试。”方樱嘴上谦虚。

    喝得下吗?把吗字去了还差不多。

    她的酒量,这小小几口能打个牙祭。

    她本想一口闷,但碍于头上珠饰,还是放慢速度饮下,抹抹嘴,把空罐塞还管家:“还有什么?”

    “没了,请临安君入房歇息,晚间入宴。”

    “没了。”终于没了。

    方樱看向阿忍。

    他同仆役们站在一起,站姿挺拔未有一分卑微之相,人堆里很打眼。

    他也看着她,或者说好像一直在看着她。

    午间暖阳化不开风,化在他脸上。

    他笑了。

    这是哪种笑,方樱形容不具体。

    像是读了一本有趣的话本,看了一副鲜活的画,在回味之时,会心一笑。

    “我做的好吧,不用你打点,我也能操持的很好。”方樱终于能回自己院里,阿忍跟在她身后。

    “我看来,不错。”程长弦没骗她。

    楼回怜是个挺奇妙的女子,谁都认为她会得体守礼,但她一次次行为越轨,触碰名为规矩的底线。

    这条线老祖母有,朴管家有,国公府的每个人都有,便是连程印岘那种纨绔,也是会记得循礼的。

    所以程长弦承认,他也有。

    奇怪的是,那条线上自从踩了个叫楼回怜的女子,之后就被她蹦跶的越来越低。

    他是得体的程大公子,背后又何尝不是个越矩之人。

    越官场上睁半双眼的规矩,行事到处得罪旁人。

    从这角度看,他们竟是相像的。

    或许他也应像祖母那样约束她,才能哄得全府人高兴。

    可他不想。

    既然她是鲜活的,他又何必去打破。

    方樱走着,脚下越来越轻,头中越来越重。

    “阿忍,我瞧啊,临安君好像也觉得我是个无礼之人。”

    “他不会的。”

    “可我虽帮他,他看我的眼神很惊恐。”

    她刚走进院里,一回头,阿忍还是阿忍,但是变成了两个。

    “他没在看你。”阿忍说话,声音变得空泛,听着似有回音:“那不是临安君,刚进来那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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