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樱得空闲，打开窗户，放点清新气进来。
这窗景正对着花坛，只是冬日花枯完了，像个不好看的泥潭。
“阿忍，国公府真大，比楼府还大。”她坐在窗边摇着腿，眺望坛里的枯枝:“如果到了春天，这里的花全部盛开，一定很漂亮。”
“是。”程长弦记得春天这里什么样:“春日鸟与花香，花都绽出头来，姹紫嫣红，赏心悦目。”
“想想也是很漂亮，可我见过更漂亮的。”方樱脸靠在窗边:“我见过山头花树漫山遍野，蜂蝶相舞，绿水青山望不到边。”
“那到了春天我们去看。”阿忍在身后道。
“你也会喜欢看那样的风景吗？”方樱以为他最多去踏踏春，不会想爬上山头去。
一张纸已写满，阿忍放在一边:“如果你带我去，也许会的。”
“我不一定能……”方樱轻叹，她没法承诺他，却又忍不住改口:“如果春天能来，我带你去。”
“寒冬过去，春天就会来。”阿忍提醒着。
方樱知道春天每年都会来，她拿不准下个春天她能否看见。
“那就约好了。”阿忍侧目，碎发摇在额间。
“嗯。”方樱轻声笑笑。
“拉钩。”阿忍伸过来小指:“春天一定会来，所以我们一起去看。”
方樱不自觉钩住，嘴上却道:“拉钩真幼稚，拉钩而成的约定不算真的答应，因为即便不遵守也无所谓，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不啊。”阿忍很严谨:“至少拉钩这一刻，你是真的答应了我。”
“只答应一刻，也算答应吗。”
“算。”
方樱出神瞧瞧与他钩住的小指，又连忙抽回手。
“咳。”她清清嗓子:“那我反悔了。”
“为何？”阿忍着急蹙眉，像街边刚拿到糖又被人抢回去的小孩。
“我…”她眼神飘忽，又胡诌:“我怎能背着程长弦跟别的男人乱做约定。”
“所以，若是程长弦在这，你会答应同他去看所有风景？”
“当然。”方樱瞎点头:“夫妻嘛，当然是做什么都在一起。”
路边卖花的老奶奶就是这样说的，花会枯萎，但是有情人会携手，走到花再盛开的时候。
那应该是很久的，久到……也许有漫长的一生。
“他若在，我们不止一起去看花，每日还会一起吃饭喝茶，到了晚上同床共枕，说悄悄话。”她瞥眼阿忍，不知他为何喉咙动动，像在期待着什么:“什么样的悄悄话？”
“大概说些彼此讨厌的人，一起在背后讲小闲话，反正那人也不知道。”她哼哼:“所以你就别想了，这些都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很快反驳，意识反应有些大，又想装若无其事，埋头写起字。
“若程长弦在这儿，你会允他回寝房睡觉？”
“会…吧。”
“若他在这儿，你会每天都陪他喝茶？”
“嗯…吧。”
“那若他很讨厌某个同僚，又无人可说，憋了许久，也能跟你说？”
“可以…吧。”
阿忍突然放下笔，扭过头，脸上很是郑重，似乎准备做什么重大的决定:“那若程长弦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你会否阻止他？”
方樱下巴往后缩缩，点头，又摇摇头:“我阻止他干什么？我又不是他老祖母，把他当成个易碎的瓷器时时刻刻捧在手心。”
程长弦爱多危险多危险，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阿忍长长松口气，嘴角微张:“其实，我……”
“呼……”院墙上，衔牙靠在屋角打着瞌睡，嘴里叼根枯草。
“终于要入夜喽。”他嘀咕。
国公府规矩很多，姐姐被罚去抄礼记，他看见那些曰来曰去的书也头疼，帮不上什么忙。
一个纤弱身影出现在墙下，手里抱着一沓纸，慌慌张张在府门前徘徊，一会儿驻足，一会探头。
“谁啊？”衔牙低头，喊她一声。
那女子肩一抖，又不敢大声:“我，我找长嫂。”
衔牙细看她脸，认出那是程三小姐。
“三小姐若找少夫人，传人通报一声就行，不用这般隐蔽。”
“嘘。”程醒琪示意他小声，却没找到他在哪:“你不要张扬，别叫其他人听见了。”
衔牙瞧她没坏心，把声音低下，又问一遍:“三小姐找少夫人何事？”
“你是长嫂屋里的人？”程醒琪先问他，又到处看上一通:“你在哪里呀小哥，我怎么瞧你不见？”
她话落，墙上忽然掉下一个人落在地上。衔牙下墙没摔倒，程醒琪却差点摔倒，后退几步。
“你……”她不可思议指他:“你从上面下来的，脚不痛吗？”
“我会些三脚猫功夫，还不至于崴脚。”
“哦，长嫂院里的人，蛮厉害的。”程醒琪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站直，把手里的纸沓往前送送:“我知长嫂被关住抄书，正巧今日无事，手闲就抄了两遍，如果长嫂不嫌弃，可以拿去，这般就能少抄些。”
见衔牙接过，程醒琪紧张握握空手，又补一句:“当然，我并非说长嫂是弄虚作假的人，只是我手闲，若长嫂不喜欢，就当我没来过。”
她说完松了口气，分明是来帮人的，却像她来求别人似的。
“你，特意帮少夫人抄书？”衔牙翻动那满篇娟秀的字体，不时看她。
“不。”程醒琪摆手:“不是特意，是不小心的。”
“你不小心将这繁琐的礼记抄了两遍？”衔牙看了几页就不想往下翻了，程醒琪脖子发红，憋红小脸:“不…我…我闲来无事，刚好墨水在手边，礼记也在手边，我…随便写写。”
“行吧。”衔牙点头:“少夫人收下了。”
“你不问问长嫂？”程醒琪询道。
“不必，她肯定谢谢你。”
方樱光是听见抄书就要发疯，有人替她抄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她写不出这么秀气的字就是了。
听到这话，程醒琪才放心些。
远处，一个小婢女朝这边看来，衔牙认识那婢女:“那不是秀秀吗？”
程醒琪回头，跟秀秀瞧个对眼。
“三小姐，可找到你了！”秀秀提着裙摆奔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快进去吧，快送给长嫂。”程醒琪求救似对衔牙说道:“千万别与旁人说我来送了这东西，万一传到祖母耳朵里，我会挨训的。”
“好好好。”不等秀秀跑来，衔牙已经进了门，程醒琪则摸摸头发，随便在地上瞎看，装作很忙的样子。
“三小姐。”秀秀跑来，不敢怪她，只能嗔嗔她:“在这儿做什么？”
“我…看地上的蚂蚁。”程醒琪还执着在脚下的空地上。
“三小姐，你看我信吗？”秀秀轻声吐槽:“你每次撒过谎就装作很忙，可是地上哪有蚂蚁啊。”
“啊，没有吗。”程醒琪抬头。
“许是我眼花了。”她也不管秀秀那已经将她看穿的眼神:“那咱们回去吧。”
秀秀跟在她身侧走:“三小姐，奴婢本来以为你刚才在屋里看女诫呢，结果发现你在抄礼记。”
“啊。”程醒琪又一楞:“被你发现了。”
“对呀，我看你抄了一遍礼记，也该差不多了，便将女诫放在你抄过的书下，叫你翻阅时能方便些。”
“不对，”程醒琪摇头:“我抄了两遍。”
“两遍？”秀秀仔细回忆:“只有一遍呀，就放在书案上。”
“可我后来又抄了一遍，放在已经抄过的那遍上。”程醒琪发觉不对，心里一惊，握住秀秀手腕:“你这意思，你将女诫放进我抄过的那沓书里？”
“正是。”秀秀没否认。
“那一本？”
“就是您每日握在手里，睡时放在枕下的那本。”
程醒琪闻言瞳孔紧住:“那我岂不是把那书一起送给了长嫂？”
“什么？”秀秀也惊:“您那书是替少夫人抄的呀，这怎么能行，给老祖母知道可就完了！”
程醒琪已经顾不上老祖母，眼底下，有更完蛋的事。
她回望，两人距离长嫂的院子已经走出很远。
“快，那本女诫，快去拿回来。”
书房里，窗中两人平视坐着，阿忍神情复杂，头上竟渗出几丝汗:“其实，我是……”
“咚。”
窗子被人敲敲，衔牙晃到眼前。
“少夫人，有人给你送救命稻草喽。”衔牙见阿忍在，不敢乱叫方樱。
“什么稻草。”方樱瞅一眼神叨叨的阿神，抻个腰，视线被衔牙吸引去。
阿忍吃瘪一般垂下头。
“喏。”衔牙递上程醒琪送来的东西:“三小姐帮你抄两遍书。”
“醒琪？”方樱腰都没抻完，宝贝一样拿来，盯着看看:“真是礼记呀，字写的真好。”
方樱闻着程醒琪写的字，墨味都是香的。
“是不错，三小姐这人真能处。”衔牙也道。
方樱迫不及待往后翻，翻到最底下，眉头一蹙:“女诫？”
封页上，女诫两字醒目。
“醒琪怎么给我送这书？”方樱瞧不懂她的用意。
总不会是像老祖母那样，话里话外提醒她做个老实的寡妇，那姑娘也不是喜欢说教的人呐。
方樱自然地撵起封页，而此时，窗外一声大喊:“长嫂，且慢！”
抬头，程醒琪喘着粗气扶在窗口处，看样是直接跑了进来，也没顾着礼节。
方樱合上封页:“正好，这本女诫…”
“是秀秀放错了，那是我的书。”程醒琪盯着那书，见方樱合上才放松些。
“原来如此。”方樱隔窗把书递给她:“我就说嘛，你怎么会无故送这书给我。”
“长嫂说的是。”程醒琪怕她误会，忙着想细解释，可她仿佛跑岔了气，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慢点说，跑那么快做什么。”身后，阿忍递上一杯茶:“跑出冷汗，回去该生病了。”
“多谢。”程醒琪客气的接过阿忍手里的杯子。
阿忍看程醒琪的眼神很上心，似生怕她有个不好:“慢点喝。”
程醒琪真就听他的，小口喝着顺过气来，与方樱详细解释放错书事。
方樱肯定不会怪她:“你帮我呀，已经很感谢了。”
“我也知这不对，可祖母这回真罚的太重了。嫂嫂一人抄那么多书不知何时才能抄完，会很苦闷。”程醒琪埋头:“长兄曾说做事不得弄虚作假，可我也没有其他能帮上长嫂的。”
“你长兄若知你心意，定不会怪你。”阿忍比方樱抢先开口:“你且宽心。”
程醒琪对阿忍道过谢，又对方樱道别。
“我不跟别人说，这是咱们的秘密。”方樱在窗后冲她挥手。
程醒琪对她福福身，由秀秀扶着出院。
“三小姐人不错。”方樱叹。
“自然。”阿忍隐约骄傲:“德才兼备，温柔心善，生来就惹人疼。”
方樱嗅到八卦的味道，低头抿唇，胳膊戳戳阿忍的胳膊。
“刚才看你很紧张人家。”她朝阿忍凑凑:“你不会是对三小姐起什么坏心吧？”
“咦。”衔牙鸡皮疙瘩了半身:“阿忍，你可真叫不厚道，怎么又是喜欢程长弦的娘子，又是喜欢人家妹妹。”
阿忍拳头干握握，锤锤窗边:“血口喷人不是个好习惯。”
“得。”衔牙耸耸肩:“你当我没说。”不知怎么回事，阿忍突然这样认真起来怪罪他，他反被盯的浑身不自在。
他关上窗户一侧就溜，挡住阿忍眼睛:“我看门去了，你们接着抄吧。”
方樱可不打算放过阿忍，指着他的脸:“告诉你，折腾过我就算了，给我离程醒琪远一点儿，她天真无邪的，可不能被你勾走。”
“你将我看成什么了。”阿忍无语状:“我怎么可能对三妹生坏心？”
“嚯，三妹。”方樱身子后仰:“三妹也是你叫的？那是我叫的，你还说你没有。”
阿忍不卑不亢，反手拨开方樱的手指:“楼回怜，我发现一个问题。”
方樱:？
“你的脑袋里是不是很爱瞎想？”
“注意你的措辞，不能说是瞎想，应该是胡思乱想。”方樱不反驳，只纠正。
“呵。”阿忍气笑:“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自己乱想一通，就指着我的鼻子威胁。”
方樱假装看别的地方，事儿确实是这么个事儿，没有不承认的余地。
“以后少自己瞎想。”阿忍板正她的肩头:“你若对我有不解之处，便直接来问我。”
方樱咽咽口水，别扭着不回话。
“直接问我，不要对我瞎揣摩，听见没？”
方樱觉得他过于认真，不是就不是呗。
“听见没有？”阿忍执着问她，不准她看别处。
“听，听见了。”方樱楞楞点头:“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阿忍往窗外看看，又把窗户合上。
他端正跪坐，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与你讲，也许很离奇，但请你相信，我所言句句为真。”
方樱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在外头做什么坏事了……”
“不是。”阿忍才开口，门又响了，红丫的声音传来:“阿忍，你在吗？”
阿忍深呼口气，握握拳:“不在！”
“你在啊，”红丫听见他的声音:“朴管事传话，说是临安君有急事找你。”
砖路上，程醒琪死死抱住那本女诫，秀秀说帮她拿，她也拒绝。
“三小姐，你是不是对书太紧张了？女子学堂里天天讲女诫女德，回家又抱着不撒手，奴婢又不会给你弄坏。”秀秀调侃她:“不过三小姐对功课如此上心，以后定会如老祖母所言的，学成贤淑温婉的大闺秀，非叫那些世家公子都踏破了门，也要将您娶回家当主母不可！”
“你也盼着我早日嫁个好人家，做个持家的好夫人？”程醒琪声音虚柔柔。
“必定呀，您是没见着，有回家里来商客带着自家公子想先定下您的婚，老祖可得意啦，说您是极好的，贵族都上赶着来，他们可配不得。那姬家小姐视您为眼中钉，定也是嫉妒你这般着贵族大户的眼，她就讨不到那些公子的喜欢，才为难您，您呀，肯定嫁的比她们都好，未来许会进哪个皇子的门呢。”
“秀秀，没几步了，我自已走。”程醒琪打断她的话:“你先快些回一步，给我泡点枣子茶。”
“是。”秀秀瞧快到了程醒琪院儿，也不再看着她，小跑着进门。
程醒琪长长松口气。
四下无人看来，她低眼，瞧过书上女诫二字。
女诫里讲，先为女子，后为人妇，当顺敬夫家，打理内院，恪守妇道。
何为妇道？
奉身于夫，奉已于子，三从四德，便换品格高尚。
她眼底颤着，指间掀起那薄薄的封页，如若掀起什么惊涛骇浪。
封页的后面一页也是封页，不过写的不是女诫。
纤指抚过掌间字，铿锵有力的四字印在她眼底——
《为官之道》
这窗景正对着花坛，只是冬日花枯完了，像个不好看的泥潭。
“阿忍，国公府真大，比楼府还大。”她坐在窗边摇着腿，眺望坛里的枯枝:“如果到了春天，这里的花全部盛开，一定很漂亮。”
“是。”程长弦记得春天这里什么样:“春日鸟与花香，花都绽出头来，姹紫嫣红，赏心悦目。”
“想想也是很漂亮，可我见过更漂亮的。”方樱脸靠在窗边:“我见过山头花树漫山遍野，蜂蝶相舞，绿水青山望不到边。”
“那到了春天我们去看。”阿忍在身后道。
“你也会喜欢看那样的风景吗？”方樱以为他最多去踏踏春，不会想爬上山头去。
一张纸已写满，阿忍放在一边:“如果你带我去，也许会的。”
“我不一定能……”方樱轻叹，她没法承诺他，却又忍不住改口:“如果春天能来，我带你去。”
“寒冬过去，春天就会来。”阿忍提醒着。
方樱知道春天每年都会来，她拿不准下个春天她能否看见。
“那就约好了。”阿忍侧目，碎发摇在额间。
“嗯。”方樱轻声笑笑。
“拉钩。”阿忍伸过来小指:“春天一定会来，所以我们一起去看。”
方樱不自觉钩住，嘴上却道:“拉钩真幼稚，拉钩而成的约定不算真的答应，因为即便不遵守也无所谓，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不啊。”阿忍很严谨:“至少拉钩这一刻，你是真的答应了我。”
“只答应一刻，也算答应吗。”
“算。”
方樱出神瞧瞧与他钩住的小指，又连忙抽回手。
“咳。”她清清嗓子:“那我反悔了。”
“为何？”阿忍着急蹙眉，像街边刚拿到糖又被人抢回去的小孩。
“我…”她眼神飘忽，又胡诌:“我怎能背着程长弦跟别的男人乱做约定。”
“所以，若是程长弦在这，你会答应同他去看所有风景？”
“当然。”方樱瞎点头:“夫妻嘛，当然是做什么都在一起。”
路边卖花的老奶奶就是这样说的，花会枯萎，但是有情人会携手，走到花再盛开的时候。
那应该是很久的，久到……也许有漫长的一生。
“他若在，我们不止一起去看花，每日还会一起吃饭喝茶，到了晚上同床共枕，说悄悄话。”她瞥眼阿忍，不知他为何喉咙动动，像在期待着什么:“什么样的悄悄话？”
“大概说些彼此讨厌的人，一起在背后讲小闲话，反正那人也不知道。”她哼哼:“所以你就别想了，这些都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很快反驳，意识反应有些大，又想装若无其事，埋头写起字。
“若程长弦在这儿，你会允他回寝房睡觉？”
“会…吧。”
“若他在这儿，你会每天都陪他喝茶？”
“嗯…吧。”
“那若他很讨厌某个同僚，又无人可说，憋了许久，也能跟你说？”
“可以…吧。”
阿忍突然放下笔，扭过头，脸上很是郑重，似乎准备做什么重大的决定:“那若程长弦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你会否阻止他？”
方樱下巴往后缩缩，点头，又摇摇头:“我阻止他干什么？我又不是他老祖母，把他当成个易碎的瓷器时时刻刻捧在手心。”
程长弦爱多危险多危险，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阿忍长长松口气，嘴角微张:“其实，我……”
“呼……”院墙上，衔牙靠在屋角打着瞌睡，嘴里叼根枯草。
“终于要入夜喽。”他嘀咕。
国公府规矩很多，姐姐被罚去抄礼记，他看见那些曰来曰去的书也头疼，帮不上什么忙。
一个纤弱身影出现在墙下，手里抱着一沓纸，慌慌张张在府门前徘徊，一会儿驻足，一会探头。
“谁啊？”衔牙低头，喊她一声。
那女子肩一抖，又不敢大声:“我，我找长嫂。”
衔牙细看她脸，认出那是程三小姐。
“三小姐若找少夫人，传人通报一声就行，不用这般隐蔽。”
“嘘。”程醒琪示意他小声，却没找到他在哪:“你不要张扬，别叫其他人听见了。”
衔牙瞧她没坏心，把声音低下，又问一遍:“三小姐找少夫人何事？”
“你是长嫂屋里的人？”程醒琪先问他，又到处看上一通:“你在哪里呀小哥，我怎么瞧你不见？”
她话落，墙上忽然掉下一个人落在地上。衔牙下墙没摔倒，程醒琪却差点摔倒，后退几步。
“你……”她不可思议指他:“你从上面下来的，脚不痛吗？”
“我会些三脚猫功夫，还不至于崴脚。”
“哦，长嫂院里的人，蛮厉害的。”程醒琪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站直，把手里的纸沓往前送送:“我知长嫂被关住抄书，正巧今日无事，手闲就抄了两遍，如果长嫂不嫌弃，可以拿去，这般就能少抄些。”
见衔牙接过，程醒琪紧张握握空手，又补一句:“当然，我并非说长嫂是弄虚作假的人，只是我手闲，若长嫂不喜欢，就当我没来过。”
她说完松了口气，分明是来帮人的，却像她来求别人似的。
“你，特意帮少夫人抄书？”衔牙翻动那满篇娟秀的字体，不时看她。
“不。”程醒琪摆手:“不是特意，是不小心的。”
“你不小心将这繁琐的礼记抄了两遍？”衔牙看了几页就不想往下翻了，程醒琪脖子发红，憋红小脸:“不…我…我闲来无事，刚好墨水在手边，礼记也在手边，我…随便写写。”
“行吧。”衔牙点头:“少夫人收下了。”
“你不问问长嫂？”程醒琪询道。
“不必，她肯定谢谢你。”
方樱光是听见抄书就要发疯，有人替她抄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她写不出这么秀气的字就是了。
听到这话，程醒琪才放心些。
远处，一个小婢女朝这边看来，衔牙认识那婢女:“那不是秀秀吗？”
程醒琪回头，跟秀秀瞧个对眼。
“三小姐，可找到你了！”秀秀提着裙摆奔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快进去吧，快送给长嫂。”程醒琪求救似对衔牙说道:“千万别与旁人说我来送了这东西，万一传到祖母耳朵里，我会挨训的。”
“好好好。”不等秀秀跑来，衔牙已经进了门，程醒琪则摸摸头发，随便在地上瞎看，装作很忙的样子。
“三小姐。”秀秀跑来，不敢怪她，只能嗔嗔她:“在这儿做什么？”
“我…看地上的蚂蚁。”程醒琪还执着在脚下的空地上。
“三小姐，你看我信吗？”秀秀轻声吐槽:“你每次撒过谎就装作很忙，可是地上哪有蚂蚁啊。”
“啊，没有吗。”程醒琪抬头。
“许是我眼花了。”她也不管秀秀那已经将她看穿的眼神:“那咱们回去吧。”
秀秀跟在她身侧走:“三小姐，奴婢本来以为你刚才在屋里看女诫呢，结果发现你在抄礼记。”
“啊。”程醒琪又一楞:“被你发现了。”
“对呀，我看你抄了一遍礼记，也该差不多了，便将女诫放在你抄过的书下，叫你翻阅时能方便些。”
“不对，”程醒琪摇头:“我抄了两遍。”
“两遍？”秀秀仔细回忆:“只有一遍呀，就放在书案上。”
“可我后来又抄了一遍，放在已经抄过的那遍上。”程醒琪发觉不对，心里一惊，握住秀秀手腕:“你这意思，你将女诫放进我抄过的那沓书里？”
“正是。”秀秀没否认。
“那一本？”
“就是您每日握在手里，睡时放在枕下的那本。”
程醒琪闻言瞳孔紧住:“那我岂不是把那书一起送给了长嫂？”
“什么？”秀秀也惊:“您那书是替少夫人抄的呀，这怎么能行，给老祖母知道可就完了！”
程醒琪已经顾不上老祖母，眼底下，有更完蛋的事。
她回望，两人距离长嫂的院子已经走出很远。
“快，那本女诫，快去拿回来。”
书房里，窗中两人平视坐着，阿忍神情复杂，头上竟渗出几丝汗:“其实，我是……”
“咚。”
窗子被人敲敲，衔牙晃到眼前。
“少夫人，有人给你送救命稻草喽。”衔牙见阿忍在，不敢乱叫方樱。
“什么稻草。”方樱瞅一眼神叨叨的阿神，抻个腰，视线被衔牙吸引去。
阿忍吃瘪一般垂下头。
“喏。”衔牙递上程醒琪送来的东西:“三小姐帮你抄两遍书。”
“醒琪？”方樱腰都没抻完，宝贝一样拿来，盯着看看:“真是礼记呀，字写的真好。”
方樱闻着程醒琪写的字，墨味都是香的。
“是不错，三小姐这人真能处。”衔牙也道。
方樱迫不及待往后翻，翻到最底下，眉头一蹙:“女诫？”
封页上，女诫两字醒目。
“醒琪怎么给我送这书？”方樱瞧不懂她的用意。
总不会是像老祖母那样，话里话外提醒她做个老实的寡妇，那姑娘也不是喜欢说教的人呐。
方樱自然地撵起封页，而此时，窗外一声大喊:“长嫂，且慢！”
抬头，程醒琪喘着粗气扶在窗口处，看样是直接跑了进来，也没顾着礼节。
方樱合上封页:“正好，这本女诫…”
“是秀秀放错了，那是我的书。”程醒琪盯着那书，见方樱合上才放松些。
“原来如此。”方樱隔窗把书递给她:“我就说嘛，你怎么会无故送这书给我。”
“长嫂说的是。”程醒琪怕她误会，忙着想细解释，可她仿佛跑岔了气，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慢点说，跑那么快做什么。”身后，阿忍递上一杯茶:“跑出冷汗，回去该生病了。”
“多谢。”程醒琪客气的接过阿忍手里的杯子。
阿忍看程醒琪的眼神很上心，似生怕她有个不好:“慢点喝。”
程醒琪真就听他的，小口喝着顺过气来，与方樱详细解释放错书事。
方樱肯定不会怪她:“你帮我呀，已经很感谢了。”
“我也知这不对，可祖母这回真罚的太重了。嫂嫂一人抄那么多书不知何时才能抄完，会很苦闷。”程醒琪埋头:“长兄曾说做事不得弄虚作假，可我也没有其他能帮上长嫂的。”
“你长兄若知你心意，定不会怪你。”阿忍比方樱抢先开口:“你且宽心。”
程醒琪对阿忍道过谢，又对方樱道别。
“我不跟别人说，这是咱们的秘密。”方樱在窗后冲她挥手。
程醒琪对她福福身，由秀秀扶着出院。
“三小姐人不错。”方樱叹。
“自然。”阿忍隐约骄傲:“德才兼备，温柔心善，生来就惹人疼。”
方樱嗅到八卦的味道，低头抿唇，胳膊戳戳阿忍的胳膊。
“刚才看你很紧张人家。”她朝阿忍凑凑:“你不会是对三小姐起什么坏心吧？”
“咦。”衔牙鸡皮疙瘩了半身:“阿忍，你可真叫不厚道，怎么又是喜欢程长弦的娘子，又是喜欢人家妹妹。”
阿忍拳头干握握，锤锤窗边:“血口喷人不是个好习惯。”
“得。”衔牙耸耸肩:“你当我没说。”不知怎么回事，阿忍突然这样认真起来怪罪他，他反被盯的浑身不自在。
他关上窗户一侧就溜，挡住阿忍眼睛:“我看门去了，你们接着抄吧。”
方樱可不打算放过阿忍，指着他的脸:“告诉你，折腾过我就算了，给我离程醒琪远一点儿，她天真无邪的，可不能被你勾走。”
“你将我看成什么了。”阿忍无语状:“我怎么可能对三妹生坏心？”
“嚯，三妹。”方樱身子后仰:“三妹也是你叫的？那是我叫的，你还说你没有。”
阿忍不卑不亢，反手拨开方樱的手指:“楼回怜，我发现一个问题。”
方樱:？
“你的脑袋里是不是很爱瞎想？”
“注意你的措辞，不能说是瞎想，应该是胡思乱想。”方樱不反驳，只纠正。
“呵。”阿忍气笑:“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自己乱想一通，就指着我的鼻子威胁。”
方樱假装看别的地方，事儿确实是这么个事儿，没有不承认的余地。
“以后少自己瞎想。”阿忍板正她的肩头:“你若对我有不解之处，便直接来问我。”
方樱咽咽口水，别扭着不回话。
“直接问我，不要对我瞎揣摩，听见没？”
方樱觉得他过于认真，不是就不是呗。
“听见没有？”阿忍执着问她，不准她看别处。
“听，听见了。”方樱楞楞点头:“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阿忍往窗外看看，又把窗户合上。
他端正跪坐，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与你讲，也许很离奇，但请你相信，我所言句句为真。”
方樱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在外头做什么坏事了……”
“不是。”阿忍才开口，门又响了，红丫的声音传来:“阿忍，你在吗？”
阿忍深呼口气，握握拳:“不在！”
“你在啊，”红丫听见他的声音:“朴管事传话，说是临安君有急事找你。”
砖路上，程醒琪死死抱住那本女诫，秀秀说帮她拿，她也拒绝。
“三小姐，你是不是对书太紧张了？女子学堂里天天讲女诫女德，回家又抱着不撒手，奴婢又不会给你弄坏。”秀秀调侃她:“不过三小姐对功课如此上心，以后定会如老祖母所言的，学成贤淑温婉的大闺秀，非叫那些世家公子都踏破了门，也要将您娶回家当主母不可！”
“你也盼着我早日嫁个好人家，做个持家的好夫人？”程醒琪声音虚柔柔。
“必定呀，您是没见着，有回家里来商客带着自家公子想先定下您的婚，老祖可得意啦，说您是极好的，贵族都上赶着来，他们可配不得。那姬家小姐视您为眼中钉，定也是嫉妒你这般着贵族大户的眼，她就讨不到那些公子的喜欢，才为难您，您呀，肯定嫁的比她们都好，未来许会进哪个皇子的门呢。”
“秀秀，没几步了，我自已走。”程醒琪打断她的话:“你先快些回一步，给我泡点枣子茶。”
“是。”秀秀瞧快到了程醒琪院儿，也不再看着她，小跑着进门。
程醒琪长长松口气。
四下无人看来，她低眼，瞧过书上女诫二字。
女诫里讲，先为女子，后为人妇，当顺敬夫家，打理内院，恪守妇道。
何为妇道？
奉身于夫，奉已于子，三从四德，便换品格高尚。
她眼底颤着，指间掀起那薄薄的封页，如若掀起什么惊涛骇浪。
封页的后面一页也是封页，不过写的不是女诫。
纤指抚过掌间字，铿锵有力的四字印在她眼底——
《为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