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间,白府。

    厅中暖炉旁,白走木半眸靠在塌间,侍女在旁为他卧着暖酒。

    “风声,吵。”

    他轻张口,侍女将窗闭紧。

    下人来报,有客到。

    白走木身也未起,动动手指:“叫进来。”

    不多时,门间,李尺一身官服迈入,面色压着不耐烦。

    “白少卿今日休沐倒清闲,唤我这个忙人做甚?”

    白走木轻瞥他:“本官未必清闲,若非大卿明日告病不能去临安君的接风宴,转由本官代劳,哪来这日休沐?”

    这事二人到心照不宣,世上哪有人能提前一天预料自己会生病的。

    无非是陈易不敢见临安君,怕人家因为外甥横死的事责问他,躲着不肯去。

    “既休沐,白少卿好生歇着吧,没什么要紧事李某先走一步。”李尺现在不怎么把白走木放在眼里。

    “且慢。”白走木这才慢悠悠起身:“正逢午时,不若留下用膳。”

    李尺蔑笑:“白少卿府上的东西自然珍馐,可李某无福消受,谢过少卿好意。”

    白走木上下牙打在一处,看样子是耐心要耗尽:“你很得意啊?”

    李尺瞪他一眼。

    白走木哼着,嘴角扯扯:“给脸不要脸。”

    “白少卿何出此言?”李尺没有让着他的意思:“论没脸没皮,李某自当比不上您,便放眼全京去,又有几人能比上您?”

    白走木招手,两边侍女退去,将门关上。

    “这是真有靠山了。”白走木脸上的讥讽不遑多让:“你的靠山便如此牢固?真能将你一介平民出身送上大卿之位,让你能不把我当回事了?”

    “呵。”李尺一嗤:“李某是平民出身不假,真论出身,还得看白少卿。您是真儿真儿的无父无母,一介孤儿贱民,李某有娘,比不得。”

    白走木指甲嵌进掌心。

    他步步下榻,停顿在李尺身侧,仿若无意开口:“拿同僚之命换来的位置,你坐的可舒坦。”

    李尺眉头一颤:“这是何意?”

    “呦,慌了。”白走木看乐子一般:“你以为攀上皇室人一切便能万事大吉。”

    他重重一拍李尺肩头:“要做人家刀,也得有那个刃呐。”

    李尺脸上得意全无,此间还笑着的人只有白走木。

    “李尺啊李尺,程长弦待你不薄。”

    李尺眉头凝了片刻,咬咬牙:“若白少卿是我,也会这么选。”

    “嗯,这到确实。”白走木不否认。

    李尺刚微松口气,又听他道:“今日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与你说一声。”

    “你这条狗,殿下许是不会要了。”

    李尺头皮一麻:“你与公主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我也想投奔公主门下,但又不想与你再做同僚。”白走木眯眯眼:“我问元夕殿下要了一样东西,要你杀害程长弦的凶器作结交礼,还不知她如何选。”

    李尺连吞好几口口水,强作无事:“我对殿下忠心耿耿,她自然不会选你这个滑头。”

    白走木大笑两声:“那本官就祝李少卿官运亨通。

    “不送。”

    李尺走时的脚步比来时重上千百倍。

    大理寺门口,公主府传话的丫鬟似在那等了许久。

    未等他下马,丫鬟急匆匆赶来。

    “李少卿,咱家殿下有请。”

    李尺心中升起半丝期翼:“殿下唤我?”

    “是。”丫鬟道:“殿下还叫你带上一样东西。”

    李尺下马,丫鬟四周环顾,而后靠在他耳边:“她说,要您带上那件凶器给她。”

    李尺心间重重一垂。

    公主府,正厅。

    元夕少见替李尺备了茶,从前李尺来这想喝口水都得自己要。

    “东西带来了?”她漫不经心道。

    “是。”李尺正襟危坐。

    他递上发黑的银针,元夕随便瞥了一眼,叫人收走。

    “不知殿下唤我还有何事?李尺头上汗珠细密。

    “没什么,邀你喝茶。”元夕笑笑,轻打个瞌睡,起身离开:“本宫困乏,歇着去了。”

    厅外走进一侍女,笑意盈盈递上杯茶:“大人愣着着干什么呀,莫不是受这天大的恩宠高兴傻了?快喝吧,这可是殿下亲赏的。”

    李尺是傻了,却不是高兴的。

    他指尖往茶中点过,剧烈灼烧的痛感传来。

    若放从前,他不试便咧着嘴喝了,但白走木与他那番嘚瑟,他全然明白,这是元夕的选择。

    陈易肯提拔他,完全是因不愿在挂冠返乡之际招惹了元夕生出事端,睁只眼闭只眼就按元夕之意让他升了少卿。

    可元夕现在要弃他,真就一转眼,连命都不留给他。

    他的命算什么?

    这便是卸磨杀驴,让死人不要说话。

    他颤抖着,佯装要喝,暗中观察四周,而后往侍女身上甩去。

    啪——杯子碎在地上,侍女便露凶相,掏出袖间匕首。

    “大胆,敢打碎殿下赏赐!”

    公主府中喧嚣一阵,狗洞中,慢慢爬出半臂是血的李尺。

    “找!”侍女的喊声在后面:“今日若让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殿下醒来定问责你们!”

    李尺捂住被砍伤的右臂,屏息跳进路过的菜车,菜农正要喊出来,脖间被架上一把刀。

    “别出声,去墨行茶馆,立刻。”

    *

    这边,白走木刚卧下,看门小厮又匆匆进来。

    “急什么?李尺那货折回来了?”

    “不是呀大人,这回来的不是李尺,是您没邀过的。”

    “我没邀?”白走木纳闷。

    “来人带着几名护卫,卫队个个健壮,一瞧就是不好惹的,他说他叫大苍。”

    “大苍?”白走木眉宇松松:“叫进来吧。”

    他没多想,估摸着大苍又出了什么麻烦要他来善后。只是从前大苍都会派个中间人来传话,这次竟自己来,看来事态很紧急,这价码说不定能开高些。

    他这样以为着,却听门间一声大响,有人一脚踹开木门,听都能听出怒气来。

    “白少卿,今日很悠闲呐?”

    大苍个子不高,身板厚实,下巴有一圈乌黑的胡子,眼袋暗沉,粗糙的掌中盘着两个核桃。

    “苍老大何故踹我这门?”白走木以笑相迎,叫人撤走给李尺准备的坐位,换上把精美的雕椅:“莫不是有燃眉之急未解?给我送生意来了。”

    “哼。”大苍冷哼,一脚踢开那雕椅:“白少卿的生意,我何敢做!等你哪日过河拆桥,拆到我头上来吗!”

    白走木有些莫名,还是弯腰给他奉上杯茶:“苍老大所言,在下实为不解。”

    “你装个屁!”那茶水瞬间掀了白走木满脸,大苍怒目:“你若觉着我兄弟给你的价码不合心意,不若直接说来,何必收了好处又将人抓去大理寺,显得你是什么清官吗!”

    这话连同茶水给白走木泼个懵圈,大苍又往旁边的喽啰腰上踹了一脚,喽啰紧忙跪下,恐慌地看着白走木的脸,忙点头。

    “正是这位大人,绝对无错!我们所有兄弟都看见了。”喽啰对大苍指认着白走木:“我家龙公子只是看大母重病在床心疼,听闻有味药可医治百病才去买药的,不曾想被这位大人半路截住,硬是拉去大理寺,要治公子的罪啊!”

    “我?”白走木疑惑加重:“你说我截住金龙龙,把他拉去大理寺?”

    喽啰咽咽口水:“也不能完全说是你截的,只是…只是龙公子客客气气想买你手里的药,你却非要提为他善后的旧事,要治他的罪。”

    大苍越听越气:“白走木,你还有何话好说?我兄弟一片孝心替母求药,却被你这小人钻了空子,你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等等。”白走木双手在兄前摆摆:“龙公子私杀卖花女的案底,我绝对处理的干净,保证无记录在案,何来重提旧事,要治他的罪一说?”

    “那你何故将他捕至大理寺!”大苍怒目圆睁。

    “我绝不曾做过此事啊!”白走木有口难辨:“他也未曾来找我买过什么药,此事中定有误会。”

    他忙走到大苍身侧:“这是您手下的人弄错了,可不好赖到我这儿。”

    大苍沉口气,打量起白走木一番,对他的话有了定论:“白少卿,你是官,也是贪官。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门儿清。你以为草草一句误会,就能将自个儿撇出去了?”

    “我是跟你做过生意不假。”他指指身后的喽啰们:“可我手下这些人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来的,他们亲眼所见你满口正义捕走我兄弟,你说,我信他们,还是信你这个满口抹油的唯利之人?”

    白走木颇为无奈,无论怎么瞧,这人都像来碰瓷儿一般,他再以好脸相对,倒显得他心虚了。

    “不知苍老大今日怎就硬要给我安上抓捕龙公子的名头。我只当告诉你,龙公子不曾来找我买过药,我与他可谓点头之交,面都没见过几回,去找他的麻烦与我何益?”

    “呵,何益?当然要问你自己才知。”大苍挥手,身后喽啰将白走木围了满屋:“今日若不交出我兄弟,我掀了你这府门!”

    “咳,咳咳……”几声轻咳就着风,门前,扶上一只苍白的手腕。

    “苍老哥,何故发这么大的火?”

    元谢终今日穿着一身浅袍,如往常低调。

    他看似又病了,双眸半睁不睁,与白走木不经意对视一眼,白走木不易觉察地松下口气。

    大苍睥他一眼,使个眼色,身后喽啰收起刀,暂退后。

    “三殿下,来的真是时候。”大苍拽过椅子,这才坐下。

    “不算及时,这不,还是让苍老哥生了气。”元谢终路过白走木身边,白走木将塌上的褶皱抚平,等元谢终坐下,自觉立在一旁。

    “既然你来,正巧凭个理。”大苍身子往后一仰:“这位白少卿抓了我兄弟,愣是要将人依律处置,你说,可笑不可笑?”大苍嘴一撇:“若真依律,我瞧啊,最先进大牢的便是白少卿自己吧!”他大笑起来,身后喽啰也跟着笑。

    元谢终眉毛微挑,侧眼,白走木低眉,冲他摇摇头。

    “苍老哥说白少卿捕了你家兄弟,可有证据?”

    “那天跟着龙龙的手下们全看见了。”大苍大拇指指向身后:“还不算证据?”

    “人证,自然要证两面。”元谢终严肃看向白走木:“你可有抓过龙公子?”

    “绝无。”白走木瞪直眼:“殿下,我不曾抓过他。”

    元谢终再没多问,道:“苍老哥也听见了,你来要个白少卿没抓过的人,他怎么给你交出来?”

    “呦,拉偏架是吧。”大苍不屑一顾:“白少卿说了就真,我手下说的就是假?殿下这是要草草了事,不管了?”

    “怎会。”元谢终沉口气,瞧眼大苍抖动的二郎腿,齿间紧紧:“真假可以断,本宫不会不管。”

    “原来如此。三殿下是个明事理的人,那怎么这事就肯管,我手里丢了人,您倒称病不管了呢!”大苍仰着头,脸上满是质问。

    白走木是莫名加莫名,元谢终心里门清。

    大苍今日大摇大摆闹来白走木这儿,找兄弟难说真假,借口将他逼出来才是真。

    大苍的羊贩生意突然被劫,夜里死了两个手下。那劫人的贼手法甚是利落,除了人命,什么端倪都没留下,如鬼出没。

    元谢终曾对大苍承诺,会让鬼匪死无葬身之地,此后长京无人敢劫他生意,保他财运亨通,高枕无忧。

    这代价,是大苍用手中的商道为他开路,替他运皇银去合西。

    “并非故意不见,实乃身体不适。”元谢终苍白着脸回答。

    他胸口的伤未完全好,大苍要他彻查贼人底细,他不想管这种琐碎事也是真,遂回绝。

    “你最好不适。”大苍将核桃拍在桌上,核桃瞬间裂开一缝。他遣走所有手下,双目直逼元谢终:“那贼并非一般的贼人,我且告诉你,北郊那窝头隐秘,能在夜中精准摸去,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我手下人把货越走,绝非等闲。”

    “丢掉一两只羊无伤大雅,可谁保日后会不会再来染指我的生意,让这长京出现第二个鬼匪?若叫我刚刚垫起的高枕再落下,三殿下,睡歪脖子的又岂止我一人。”

    元谢终侧唇:“苍老哥且放心,本宫病已好全,此事,定给你个交待。”

    大苍严肃的眉毛一松,嘴角勾勾,瞬间变了脸:“好,望三殿下此后每回都谨记,将我的话当回事。”

    “那龙公子之事……”元谢终试探着问。

    “随缘吧。”大苍悠然回头,喽啰们站在远处交头接耳,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我自然信白少卿,少卿是个聪明人,何需闲来无事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蠢事。”

    白走木:……

    大苍脸上的皱纹突然变的和善,须臾间成了个明事理的笑面虎:“我这弟弟没少在外与人结仇,说不定遇上哪个较真的,冒充白少卿把他撸走教训去了。今日我来,实为大母催促。人嘛,孝字为先,我少时父母双亡,若没有大母养育早死了,龙龙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出来找一找。”

    找一找,言下之意,找到最好,找不到,无碍。

    反正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罢了,说不定天一晚,我这兄弟就自己回家了。”

    大苍走时,外头起着风。

    白走木送走他,回屋,叫人多送一只碳炉。

    元谢终靠在塌上,贪闲似的阖上眸,他点点桌上,白走木看去,看见一封墨还未干的信,是刚写好的。

    “找人送与小叔叔,叫他去查一趟。”

    白走木只点头,收好那信。

    他起手,把毯子往元谢终的薄肩上拢拢。

    “多谢小主子。”

    “谢什么。”元谢终睫毛不动。

    “今日若非您来,怕是很难解决。”

    “他本就是冲本宫而来。”

    “是属下无用。”

    “无需自贬,本宫的人不会无用。”元谢终眸间轻开一缝:“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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