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青的平静视线离开她,正对呆张着嘴的老祖母:“当年,是程席求我嫁与他,是他求我跟他过日子,和他生儿育女。若现在您觉得我的女儿不好,成了你家的耻辱,容不下她,那以后她便改姓,跟我姓符。”

    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符青带走程醒琪,头也不回,一气呵成。

    方樱:牛。

    老祖母呆坐着,像天塌了一般,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事还没完,晚饭后,一个惊天消息在府中流传起来。

    “夫人准备送三小姐去长云书院!”

    得知这个消息不久,方樱的门被敲响了,程醒琪站在门外,一副忐忑的样子。

    “嫂嫂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进来吧。”

    方樱让红丫去备茶,程醒琪心事重重,过会儿才开口:“嫂嫂,我今日气到了祖母,不敢去瞧她,您可否替我问问她还好吗。”

    “行,我一会儿去问。”方樱答应的很爽快,虽然老太太现在不知又搁屋里整什么苦情戏码,她不愿意去她跟前晃悠,但走之前为程醒琪做点什么她心甘情愿。

    热茶上桌,倒茶的人悠悠开口:“老祖这会儿已经醒了,也用过晚饭,放心。”

    方樱瞧见阿忍的脸。

    嗯,很有眼色。

    她正这样想着,阿忍突然拿出一个布袋子:“听闻三小姐要去上学,以后要背很多功课,这个布袋质量很好,还是黑色的,十分耐脏。”

    他说着,把布袋铺开,使劲拽了拽:“就算是放很多东西也不会撑破。”

    “这个绿色的东西是什么?”方樱嫌弃道。

    “这是装饰用的花,卖包的头家说,小姑娘都喜欢颜色鲜艳的花朵。”阿忍很认真。

    “绿色里面那坨红色的东西又是啥?”

    “是花的花芯。”

    方樱对阿忍的品位产生质疑:“如果每天背着这样的东西去上课,一整天心情都会不好吧。”

    “你的想法有些狭隘。”阿忍不服气:“东西,自然是实用最好。”

    “你可别瞎操心了,回头我给醒琪买个漂亮的,这个你自己留着。”

    “莫非少夫人认为我的品位很差。”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没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程醒琪忙出来阻止:“没关系的,我收下。”

    方樱见程醒琪没意见,也不说什么了。

    外头秀秀催着程醒琪回去睡觉,方樱送她回去,阿忍非要替她送。

    “不准跟过来,没事干去给我把床铺好。”方樱瞄他一眼。

    “铺床的事红丫能做。”

    “我就要你做,你就说肯不肯。”

    阿忍闷头嘟囔几句,给她披上毛氅,低声:“晚上起风,小心伤口。”

    “知道了,快进去吧。”方樱轻推开他。

    路上方樱让秀秀走慢些,她有话跟程醒琪讲。

    程醒琪见她犹豫,主动问:“嫂嫂有什么话要说?”

    “我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嗯。”程醒琪坚定点头:“我不告诉别人。”

    方樱四处张望,附上她耳朵,程醒琪越听,眼睛越是睁大:“嫂嫂要走?”

    “小点声。”方樱比个嘘的手势。

    “要去哪里?”

    “总之我有去处,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同你说是想提前道别,免得到时候我突然不见,你莫名其妙的。”

    程醒琪沉声许久:“其实我该有预料。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嫂嫂不属于这方宅院。”面对方樱,她肯敞开心扉:“甚而有时,我都觉得嫂嫂很神秘,不是我认识那个楼家小姐。”

    “倘若我真的不是呢。”

    “这是何意?”程醒琪眉间有细微皱起。

    “没什么,人是会变的,你当我变了吧。”方樱打哈哈过去:“待你上学,我送你去。”

    *

    翌日傍晚,符弃的屋中升起阵阵烟雾,李成被呛的直捂口鼻:“这能行吗?”

    他瞧着火架上马上要烤糊的鸡,满眼不信任。

    “有什么不行,这个配方可是我重金向西街那烧鸡铺的老板买来的,等回疆吃又吃不到,天天就想这一口,我定要学会不可!”符弃扇着泛起的烟雾。

    “得,您自个儿倒腾吧。”李成想逃:“我回去睡了。”

    “喂,别走啊,等烧鸡好了你先尝一口。”

    “属下真是困的睁不开眼,您就别拿我试毒了。”李成决绝推门,出门时差点撞到一人。

    “少…夫人?”李成忙低下头。

    “您是上回替舅父进门的大叔吧?”方樱瞧他身形和走姿眼熟。

    “实在抱歉,我全是听临安君吩咐。”李成不知道这个时间楼回怜过来干什么,怕不是来找他算账。

    哪知人家只是哦了一声:“我来找舅父说说话。”

    李成这才放下心:“不过,我劝您明日再来。”

    “为何?”方樱正不解,院里传来一声欢快的招呼:“哟,你来了,正好,你今天有口福了!”

    李成两手一握:“少夫人,在下先告辞。”

    临安君招呼着方樱坐下,他两袖撸起,颇有糙汉之风。

    “怎么想着来我这。”

    “拜见长辈总是应该的。”

    “怎么瞧着你好似蔫了一般。”符弃拽下一只鸡腿,放进碗里递给方樱。

    “没。”方樱怕被他看出受伤,只是坐直,接过碗:“多谢舅父。”

    “尝尝。”符弃眼中有期待:“这可是西街烧鸡铺的配方。”

    “西街?”方樱讶然:“舅父也喜欢西街的烧鸡。”

    “当然,那铺子老,我从小时候就开始吃。”

    “看来那家铺子很受欢迎。”虽然这鸡腿的卖相黑乎乎,但方樱仍放心咬了下去,随即笑容顿住。

    这味道到底跟西街那家店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样?”

    “还,可以。”

    “我也尝尝。”符弃把另一只鸡腿塞进嘴里,脸色变的不太好看:“是舅父对不起这只鸡。”

    两人尴尬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今日阿忍没跟着你啊。”

    方樱一听他提起阿忍,忙接话:“舅父觉着阿忍怎么样?”

    “不错。”符弃欣赏地点头:“没有坏心眼,踏实又稳重,就是偶尔比较固执。”

    “固执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有时候还是优点呢。”方樱却为他说起好话来。

    “你满意就行。”符弃笑的耐人寻味。

    “我满意不够,当然要舅父满意。”

    “你这小妮儿,什么意思?”

    方樱心虚坐近些:“我瞧你俩也投缘,舅父若不嫌弃,便收他做个仆人,舅父这般良善,相信对下人也是极好的,他跟着你定前途光明。”

    “等等等……”符弃听出不对劲:“你这是要把阿忍扔给我?”

    “也说不上扔啊,只是我确实想将他托付给你。”方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理由:“他在我院儿里,老祖母看他不顺眼找他麻烦,去你那儿就不会了,你会保护好他的。”

    一提及老祖母,符弃对老太太的行事风格颇为了解,倒没什么怀疑,蹙眉道:“这事你跟阿忍商量过吗?”

    方樱唯有沉默。

    “你都未与他商量过?万一他乐于跟着你,那些麻烦都可以不算麻烦呢?”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舅父是否愿意,若您不愿也无妨,我会为他寻个别的好地方。”方樱抬头,很是平和:“无所谓他是不是想跟着我,我只要他活下去,就没对不起他。”

    符弃的表情很复杂,他仔细端详方樱的脸,看了半天却只瞧见坦荡。

    “若他来,就来吧。”

    “舅父这是答应了?”

    “是。”

    *

    起床,方樱梳洗打扮一番,一出院,便见程醒琪等在那儿。

    马车上程醒琪看似有些不安,平日送程印岘上学的车,今日是她坐在里面。

    老祖母终究因符青要给程醒琪改姓的事妥协了,她没大吵大闹拦着程醒琪上学,符青也不提改姓的事。毕竟符青犟起来谁劝都当看不见,跟改姓一比,别的事都得往后放。

    “你准备好了?”方樱问。

    “嗯。”程醒琪点头。

    “你若去了长云书院,许会背负很多议论,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程醒琪手抓紧帕子:“长云书院没有一条规定不准女子去学习。只是长久以来,无人会送女子去那而已。”

    天刚亮,许多轿子已停在长山书院前,往来的公子哥驻足,视线被一辆陌生的马车吸引去。

    “唉,”同窗拍拍秦立消:“那是程二少上学来了?”

    “他上学?太阳该打西边出来了。”秦立消也看去,只见那轿子上先下来个眼熟的女子。

    “这是程印岘的嫂子吧。”他纳闷背手:“他这嫂嫂与他甚不对付,会送他来上学?”

    一疑未解,又一疑,随着程醒琪下车的脚步充斥周围。

    “啧,这程二少是排面大。”

    “可不,上个学而已,又是嫂嫂送,又是妹妹送。”

    秦立消没参与这议论,只见程印岘没从车上下来,帘却放了。

    他与醒琪相识,便上前问道:“程三妹,你二哥在何处?”

    程醒琪低头:“他…他没来。”

    “这便奇怪。”齐消立的扇角敲敲额边:“那二位缘何来此处?”

    “来上学啊。”方樱挡在程醒琪跟前:“各位若无事,烦请不要拥堵此处,多谢。”

    “啊?”秦立消深深一声疑语:“程三妹,你来这上学?”

    这下周围皆炸开锅一般,仿若听到一件惊天怪事。

    “哪有女儿家来我们这儿听课的?”

    “是否听错了?程家小女儿与我们同窗,太过离谱。”

    “若是真,岂非阴阳颠倒?这程家有头有脸的,也没个大人管管。”

    方樱听着来气:“各位,有新人入学,你们非但不欢迎,在门口便这样指摘,风度何在?”

    “大少夫人这话不对啊。”有人回她:“什么样的人便该去什么样的地方。程小姐不去女子学堂,跑到这里来,这程家放任且不说,当我们长云是什么地方?”

    “还能是什么地方。”方樱自是不让:“读书的地方罢了,难不成学的都是轻视旁人!”

    “嚯。”那对话的公子顿时来劲:“这便是你们不讲理了,怎么着,那女眷之院我们也不曾去,怎么程三小姐,却能来我们这里?”

    “哼。”方樱瞪他一眼:“那你去啊,学学三从四德,学学怎么帮你媳妇纳外室,谁拦着你了?”

    那公子被堵的说不出其他话,便道:“瞧瞧,早有传言说楼氏女贤淑之德真假几何有待商榷,今日瞧来便是不必商榷,传言为真罢!”

    随之便是一阵哄笑,不等方樱承认传言为真,秦消立先回过头:“齐庞休,你说话太过分了!”

    这声带些怒气,齐庞休停了笑,不情不愿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这都什么人。”方樱插腰,直嘀咕。

    “程少夫人,不必将那人话放在心上。”秦立消道:“他是齐御史长子,长弦兄曾揭了他家私抱灰产之事,他对程家有私怨,之前也找印岘麻烦,不过只敢口头痛快,次次被二郎斥回去。”

    “呵,揭的甚好。”方樱气儿稍顺:“看来程长弦也没少干正事儿。”

    “方才多谢你,”方樱这会儿理智些:“不过……”

    不过出言调笑的又不止齐庞休一人,她在此处都十分不适,更别说不善言辞的程醒琪,不得被他们一人一口吐沫淹死去,不抑郁便怪了!

    “便是这样,你还要在这儿?”她瞄眼程醒琪,小姑娘低着头,没抬起来过。

    “跟我回家去,不受这个气。”她一把抓起程醒琪的手腕,拉着她便要走,可细微地,她掌中细腕在颤抖。

    程醒琪这才抬头,鼻尖通红,眼睛竟已蓄满了泪:“是醒琪又让嫂嫂受非议。”

    方樱如鲠在喉。

    那都是旁人无所谓的废话,她怎么又往心上放。

    “可是嫂嫂,我想在这儿。”程醒琪的泪不受控从眼中滑落:“我要在这读书。”

    “你又吵不过他们,难道为这些把自己忍出病不成?”

    她说着,学堂门里走出个中年男子。

    方樱瞧一眼,这人与楼呈实一般,有点子那种她讲不明白的书墨气息。

    “早课温过?若抽查,皆能答?”他的话不明觉厉,众学子忙弯身问候:“白夫子。”

    “还不进去。”

    秦消立与二人作别,也往里去,不多时人走干净了,门前终于清净下来。

    白夫子走几步而来,却先与方樱搭话。

    “近日楼师可好?”

    方樱先懵一下,又一想,都是文人,这白夫子许认识楼老爷。

    但楼呈实好不好她确不关注,不过没听闻老爷子死了,应该就是挺好的。

    于是方樱勉强做做样子:“家父甚安。”

    “这便好。”白夫子道:“从前楼师常借古籍与我,实在豁达,总念他安康。”

    他又问程醒琪:“程三小姐,决定好了?”

    程醒琪抹去泪,点头。

    “自古,长云书院从未有女子入学的前例,三小姐若来,为师者自当照应。可所承斜目、所承不便、所承暗语,吾许爱莫能助。”白夫子叹言:“这般,仍是吗?”

    方樱拉一下程醒琪:“若有人耍计给你为难,你这么木,可怎么办?”

    程醒琪先答夫子:“敢问,夫子曾言,小女替兄所著议文是可惜,对否?”

    白夫子眉轻沉:“是。”

    “你管他可不可惜。”方樱压低声:“那帮小子坏的很,你怎么应对?”

    程醒琪没回答她,只是轻拍她握着她的手,坚定语气开口道:

    “夫子答是,小女便应是。”

    空中,随话语哈出的白气瞬时消去,只留一张双眼微红的小脸。

    程醒琪坚定与白夫子对视着,仿佛只要松懈一刻,她眼中的光亮皆会化成泡沫。

    方樱低目,掌中那只手腕似乎变成了半扇握不住的翅膀,她睫毛微动,默默放开。

    白夫子微阖眸,长叹,而后转身入门。

    “长云学子程醒琪,去门房领书。”

    程醒琪仰视着头上的学院牌匾,方樱眼看她瞳中又润,泪就要掉下。

    “太好了。”可她突然笑了,睁睁眼,泪花匿了回去。

    “以后你孤身一人上学,若有难处……不要勉强自己。”方樱中间顿顿,本想说要三妹找她帮忙的,可她那时早不在了,这承诺没法给。

    “谁说三妹孤身一人?”

    却闻一匹高头大马停与路边,杨起一阵淡尘。马上,来人甩开袍边跳下。

    他的高马尾看似梳的匆忙,还有半缕散外面,衣服也系错了边,幸而有件棉袍堪堪遮住。

    “哎呦。”少年懒腰高高举起:“嫂嫂,程家可不止一人赴学。”

    “二兄?”程醒琪惊诧看去。

    方樱更觉离奇,程印岘主动来学堂,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正是小爷。”程印岘伸够懒腰:“反正也没事儿干,此后便与三妹同来学堂。”

    程醒琪自然惊喜,又有疑虑:“阿兄能起早吗?”

    “这……”程印岘为难,不过很快就给出解法:“起不来你就叫我呗,你多擅长这个呀?”

    “噗。”程醒琪忍不住乐。

    方樱打量程印岘一番,也算下放心。

    他虽时常不靠谱,但他有在程醒琪身边,也不会叫她受欺负。

    程印岘嘚嘚瑟瑟窜进门里:“先进了,待哥哥给你铺个坐垫,你进来直接坐下,我看谁敢胡说八道。”

    “罢了,既然你意已决,此后好好读书。”

    方樱将程醒琪的碎发撇到耳后:“待你学成之日,我应该不在你身边了。”

    程醒琪眼中失落:“嫂嫂已经定好哪日要走?”

    “嗯,大概这是你我最后一面。”

    “这般快?”程醒琪慌了慌:“我还以为你能再留些日子。”

    “怎么留啊。”方樱却释然:“已经留很久啦。”

    程醒琪低眉思索一会儿,而后站在方樱对面。她庄重地两手叠握置于胸前,轻低头。

    “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山高路远,望回怜姐姐得偿所愿。”

    “好。”方樱以掌抱拳:“祝你,也祝天下少女,前程似锦。”

章节目录

阶下囚错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银老十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银老十五并收藏阶下囚错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