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方樱从床上醒来，身旁是空的。
她下床一瞧，屋中没有程长弦的影子。
她往外走，老远就听见洞道里传来咳嗽声：“咳咳，咳咳咳。”
她往伙房一探，黑烟满屋，程长弦蹲在灶炉前，捂着口鼻疯狂咳嗽。
“你在做什么？”方樱进去将他拉开，只见那烧糊了的大铁锅中正躺着几坨不明的黑色东西。
“天呐，你怎么把铁锅用成这样？”方樱把烟往窗外扇，一抬头，程长弦满脸愧疚站在一旁，鼻上还沾着脏乎乎的烟灰，不敢挪步。
“抱歉。”他嘀咕：“我摘了些冬菇，想做早饭，结果烧干了。”
方樱扫他一眼，瘪瘪嘴：“你又不会做饭，我们这锅都是烧大锅饭的，你更不会用了。”
“你骂我出气吧，我将你的伙房弄成这样。”
“骂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故意的。”方樱撸起袖子，握笤帚将地上的灰扫掉：“一会儿咱们下山，我带你吃馄饨，你去洗把脸，等回来自己洗锅。”
厚村的早市一早就热闹。
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带着孩子出来赶集，集上的小摊挂着红灯笼，一眼看去甚是喜庆。
程长弦将马寄在一处客栈，方樱则已经凑到了瓜子小摊上。
“新年好，姑娘，尝尝，新炒的。”小头家抓两颗给她。
方樱往牙边一嗑，满意咂嘴，“嗯，还行，来两瓢。”
“皮别往地上扔。”程长弦正巧走来，无奈摊开手，接过方樱嗑下的瓜子皮，揣进兜里。
“姑娘，您与您夫君真是般配。”小头家咧着嘴，递上纸袋：“简直天生一对，便是月老看了，都得……”
“谁与他天生一对。”方樱嗔道，从纸袋里又握一把瓜子，瞥程长弦一眼：“给钱。”
“好。”程长弦又取过纸袋，从今早方樱给他的钱袋里掏出几个铜板。
“咳，你方才说，”程长弦瞅一眼，方樱已经嗑着瓜子，跑到对面糖人铺，他回头，低声：“你方才说，月老看了都得如何？”
“害。”小头家乐乐：“月老看了呀，都得向王母娘娘邀功，要排在神仙榜第一呢！”
程长弦压住唇角：“真的？”
“真的，我可不骗人。”
程长弦低头，地上有一小堆未磕的瓜子，工整放在小纸板里。
“头家，你的东西掉地上了。”他想去帮忙捡，头家赶忙制止：“客官，那不是掉的，就放在那的。”
程长弦虽不知为何，还是收回了手。
铜板放进小头家手里，他数了数，朝离开的人招手：“唉，不对啊。客官，你多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呢！”
馄饨铺前摆着桌椅，方樱坐在一张长凳上，程长弦和瓜子、油饼、糖人、沙糖桔、炒栗子坐在另一张凳上。
香喷喷的馄饨冒着热气，方樱送进嘴里一颗，差点烫了嘴。
“你那是什么馅的？”她望向他的碗。
“荠菜的。”程长弦拨一颗给她。
“我这是猪肉的。”方樱还他一颗：“咱俩换。”
两人吃着馄饨，铺子里出来个小二，手中端着碗馄饨。
他将馄饨恭恭敬敬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念叨几声安康，又转头进去忙活。
程长弦也喝口汤，无意看见前头卖春联的小铺：“一会做什么？”
“买点菜回去吧，再抓只鸡。”
“要不要买红纸，回去写春联？”
“我哪会写那个。”方樱不以为然：“你若实在想要，买一幅现成的就好。”
“府里的春联都是祖母写，我小时候常在旁看，便也知该写点什么。”程长弦口中溜出馄饨的热气：“我教你。”
买了红纸，两人去东口买菜，东口的婆婆坐在菜摊上，将萝卜精心切成几段，缓慢弯身，放在地上，也不知给谁吃。
“唉，大冬天的。”方樱叹一声，走过去：“铃铛阿婆，”她带着笑容，轻轻弯腰：“要两个萝卜，三个土豆。”
“好。”婆婆多看她一眼：“姑娘认得我？”
“是。”方樱回：“从前来过。”
“姑娘相貌这般出众，若来过我这老太婆该记得，可年纪大了，记性总不好，对不住啊。”
“没关系。”方樱从程长弦手里抽出放着糖人的纸袋：“这个，给小铃铛带回去吧。”
“姑娘认得我孙女？”
“认得，她很可爱。”
“那便多谢姑娘了。”
“新年好，婆婆。”
“姑娘也是，新年好。”
鸡棚里的叽叽咕咕的声音冗杂，方樱见程长弦拎太多东西，拍拍他的肩膀：“这下你能歇会儿了，抓鸡要点时间。”
“二位，那边有杀好的，可以买，早上刚杀的。”鸡贩从坐椅上起来，那小圆炉上烧着壶茶，几人围在一起嗑瓜子。
“不必，”方樱婉拒：“我们自己抓，要抓个肥的。”
“也好。”鸡贩欣然同意：“那这位公子，随我进棚。”
“我？”程长弦没抓过鸡，有点迷茫：“那我……”
“他会抓什么鸡？”方樱长袖一撸：“我抓去。”
“姑娘，你这小身板能抓住吗？”鸡贩笑话道。
“嘿，瞧不起谁呢？”方樱插腰：“开棚！”
程长弦没任何插话的余地，围着炉的几个人将他拉来一起烤火。
“小伙，你媳妇儿可以啊，瞧那架势，真会抓。”一个男人往他手里放把瓜子。
“多谢。”程长弦道谢。
“谢什么呀，来了厚村就是一家人，嗑，还有呢。”
“唉，”另一大娘审程长弦一眼：“那么标志的姑娘，竟去抓鸡，我瞧你也一表人才，怎么你媳妇儿跟了你，这活还得自己干呀？”
“我，”程长弦一时语塞，而后实话实说：“她不让我去。”
“哎呦呦。”大娘啧啧嘴，吐口瓜子皮：“她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上村儿里问一圈，哪家汉子不会抓鸡，不会抓鸡的小伙连媳妇都说不上。”
她一边嫌弃着，还是给程长弦添杯热茶：“长相好有什么用，没点本事怎么过日子。”
“这，”程长弦被说的脸热，一拍大腿：“那我去试试。”
“你试什么试。”男人一把按下他，转头：“阿姐，你以为谁都跟姐夫似的开鸡棚呢，我就不会抓鸡，不也活的好好的。”
“呦呵，把你个废物给忘了。”大娘瞪瞪眼：“怪不得这么大年纪了，村里没一个姑娘愿意嫁你，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笑做一团，程长弦跟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泄气垂头。
不远处，屠夫拎过来只刚杀好的鸡给大娘看：“娘，这只够肥了吧，棚里没有更肥的了。”
大娘这才停了笑声：“行，就这只，挂上吧。”
“二牛，给我掰个腿呗，我烤烤。”中年男人看着屠夫，手却被大娘一把打开：“你个馋死鬼，这鸡也敢惦记。”
大娘起身，仔细把鸡挂在门上，男人不敢再提，轻轻给自己一巴掌：“我确实犯馋，该打该打。”
“敢问，这鸡是做什么的。”程长弦实在忍不住好奇。这个村子有些古怪，所有卖货的头家都往摊前摆上东西，不卖，也不吃掉。
“你不知道啊？”
程长弦摇头。
男人神神叨叨坐近些：“小伙子，你不知道，这个村子呀，是有神灵护佑的。”
“神灵？”
“我们这个村子不是祖上传下来的，是许多地方的穷人聚在一起，慢慢搭起来的。”男人叹口气：“我家本是外地人，得罪了当地的乡绅，爹妈全给害死了，我才与阿姐逃来这里。本来我们都要在破庙等着病死了，结果这个地方的神灵啊，显灵了！给我们送药，送吃的，还帮我们盖房子，叫我们别冻死，阿姐嫁了人，过着过着，竟还能养了上了鸡。”
“唉。”男人又叹，苦笑：“后来才知，这块贫地哪有神灵，是一伙土匪在帮我们，他们很神秘，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只知道，后来那匪首被朝廷处刑了。”
“我们都是小老百姓，不知道匪首是不是真的坏人，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我们只知道，这样的人灵魂是不会泯灭的，她会化作真正的神灵，因为这里不再是贫地，有灵气供奉她。”
程长弦听着，沉默了很久。
“她不是坏人。”
公鸡咕咕叫着求救，他望去，鸡棚里头，笑容灿烂的姑娘将手里的大公鸡高高举起。晌午的暖光打在她身上，鸡毛飞绕。
她朴素的发上插着一根鸡羽，映衬着弯弯眉眼，手中的公鸡不管如何挣扎，都飞不出她手心。
“抓到了！”她兴奋地冲他炫耀：“阿忍你看，我抓到了最肥的大公鸡！”
她不知道，她当然抓不到最肥的公鸡，那只鸡已经为她悬在门旁。
“好。”程长弦口型动动。
“我们回去做大烧鸡吃吧！”她扎动眼睛。
“嗯，做烧鸡吃。”程长弦招回手。
炉旁，嗑瓜子的男人挤挤眉：“不是，她俩为啥非隔着鸡棚喊，那鸡屎味不熏得慌吗。”
“你懂个屁。”大娘无语地把瓜子皮甩他脸上：“没成过亲别说话了，上一边子去。”
马蹄踏在山林中，马背上左边栓着菜，右边栓着鸡。
程长弦驾马，方樱靠在他怀中打起瞌睡。
“困了？”
“吃饱就困了。”
“先别睡，还要写春联，新年一定要写。”
“阿忍，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挺絮叨的。”方樱拍拍耳朵。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程长弦不生气：“你说了。”
方樱偷偷翻个白眼。
山头上，门洞旁，方樱磨着刀，大公鸡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程长弦展开买来的纸笔，研好墨，挽袖。
“现在写吧，咱们一人写一边。”
“你自己写吧，我忙着呢。”方樱抬头看他一眼。
“不会太久的。”程长弦不放下笔，就站着看她：“一会儿我来杀。”
“你会杀鸡？”
“杀鸡也有门道？”
“当然了，杀鸡要放血，要拔毛，还要处理半天内脏，可比杀人……”她倒吸凉气，一个急杀，把后面的麻烦两字生生咽回去：“总之还是我自己来吧。”
“那你教我。”程长弦挺虚心：“我学。”
“我不教。”方樱被看烦了，将刀一撇，擦净手：“写写写，我写行了吧。”
她走过去，却见程长弦缓缓坐下，低眼，拍拍腿。
“你干嘛？”
“你…你坐下。”
“坐哪？”
程长弦又拍拍腿。
方樱疑惑：“你是想抱着我写？”
“咳。”程长弦脸有点热。
方樱没拒绝，坐在他腿上，程长弦把笔放进她手里。
“上联写，春纷除岁锦绣在，你想个下联。”程长弦又补充：“只要念着顺口就行了。”
“顺口？”方樱挠挠下巴：“烧鸡白酒配糖人。”
“好像有点难。”程长弦思索着，换了一个：“那上联是春动江醒盛世到。”
“这，”方樱为难一会，恍然大悟：“吃肉喝汤睡一觉？”
程长弦：……
“哎呀，说了我不会。”方樱要把笔还他：“你自己写呗。”
“最后一次，”程长弦拍拍她肩头：“那你想上联，我来对。”
“我想不出好的。”
“想想。”
“那上联就是，不写春联想睡觉！”她眯眼瞥他：“看你怎么对。”
程长弦淡淡一笑。
“对不出来吧？哼哼，那你就自己写吧。”
她正要起身，耳后的声音笑言：“醒时见樱，春山笑。”
方樱睫毛一顿。
“山，是你守护的山。”他握住她的手背，于红纸上留下墨痕，笔尖在纸上走着，似走了很久。
写到醒字时，方樱紧闭的嘴角终于张张。
“这样写字不累吗？”
“还好。”程长弦动动肩膀。
“阿忍，你有没有觉得，咱俩这样有点刻意。”
“没有吧，听说才子佳人都是这样的。”
“你是佳人吗？”
“不是。”
“我是才子吗？”
“不是。”
“那咱俩这样是不是有点刻意？”
“好像有一点。”
方樱扶着桌子站起，有一丝慌乱：“好了，剩下的一边你写吧。”
她跑出去，没过一会儿，惨烈一声鸡叫划过，地上渗出猩红的鸡血。
程长弦将春联拿出去晾干，方樱已给鸡放完了血，正拔着鸡毛。
“我来，”程长弦蹲下，按照她的样子，剃起鸡毛。
“那我洗锅去。”方樱又跑到伙房，没过多久，程长弦幽幽钻进来：“我来。”
“那我洗菜去，”她刚把土豆放进盆里，盆中伸进一双手，一抬头，程长弦坚定盯着她：“我来。”
“我切菜。”
“我来。”
“我生火。”
“我来。”
“我烧水。”
“我来。”
“我方便！”
“我……这个你自己来。”
“你到底要干嘛呀？”方樱忍无可忍。
“我只是想帮你。”程长弦见她生气，说话声也变小。
“可你这样我什么都干不了。”
程长弦脸上有愧意：“村里的大娘说，没本事的男人不能过日子。”
“我就是想让你觉得，我不是没本事的男人。”
“哎呀，好了。”方樱背过身：“哪需要你做这些事，你过得日子跟我们不一样。”
“别这么说。”程长弦去牵她的手，犹豫了一下，只勾住她一根指头。
“以后都一样了，你能过，我就能。”
“不会一样的。”她出奇平静，转而恢复笑脸：“我要跟你去过好日子呀。”
锅灶火旺，程长弦切菜，方樱炒菜。
她的额头被锅气熏出了汗，程长弦抓着袖口，帮她擦去。
什么是她要的好日子，程长弦目前还想不出，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桌上摆着菜，春联对称贴在洞口两边，夜幕降临，红灯笼挂在门前。
方樱做的菜与府中伙夫做的不一样，并不精致，也谈不上什么艳惊四座的美食。这菜的味道，就像是每在傍晚路过小巷人家，炊烟升在空中，陈旧的窗缝会飘出来的味道。
他把两个鸡腿都给方樱，她的笑容藏不住，多添一勺饭。
“以后也一起吃饭吧。”他咬咬筷子。
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的女孩啃鸡腿太忘情，没回答。
两个鸡腿方樱没全吃掉，她留一只放进碗里，走向门外，点燃三柱香。
“新年好，回怜小姐。”
碗前，三根香插入土中。
她下床一瞧，屋中没有程长弦的影子。
她往外走，老远就听见洞道里传来咳嗽声：“咳咳，咳咳咳。”
她往伙房一探，黑烟满屋，程长弦蹲在灶炉前，捂着口鼻疯狂咳嗽。
“你在做什么？”方樱进去将他拉开，只见那烧糊了的大铁锅中正躺着几坨不明的黑色东西。
“天呐，你怎么把铁锅用成这样？”方樱把烟往窗外扇，一抬头，程长弦满脸愧疚站在一旁，鼻上还沾着脏乎乎的烟灰，不敢挪步。
“抱歉。”他嘀咕：“我摘了些冬菇，想做早饭，结果烧干了。”
方樱扫他一眼，瘪瘪嘴：“你又不会做饭，我们这锅都是烧大锅饭的，你更不会用了。”
“你骂我出气吧，我将你的伙房弄成这样。”
“骂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故意的。”方樱撸起袖子，握笤帚将地上的灰扫掉：“一会儿咱们下山，我带你吃馄饨，你去洗把脸，等回来自己洗锅。”
厚村的早市一早就热闹。
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带着孩子出来赶集，集上的小摊挂着红灯笼，一眼看去甚是喜庆。
程长弦将马寄在一处客栈，方樱则已经凑到了瓜子小摊上。
“新年好，姑娘，尝尝，新炒的。”小头家抓两颗给她。
方樱往牙边一嗑，满意咂嘴，“嗯，还行，来两瓢。”
“皮别往地上扔。”程长弦正巧走来，无奈摊开手，接过方樱嗑下的瓜子皮，揣进兜里。
“姑娘，您与您夫君真是般配。”小头家咧着嘴，递上纸袋：“简直天生一对，便是月老看了，都得……”
“谁与他天生一对。”方樱嗔道，从纸袋里又握一把瓜子，瞥程长弦一眼：“给钱。”
“好。”程长弦又取过纸袋，从今早方樱给他的钱袋里掏出几个铜板。
“咳，你方才说，”程长弦瞅一眼，方樱已经嗑着瓜子，跑到对面糖人铺，他回头，低声：“你方才说，月老看了都得如何？”
“害。”小头家乐乐：“月老看了呀，都得向王母娘娘邀功，要排在神仙榜第一呢！”
程长弦压住唇角：“真的？”
“真的，我可不骗人。”
程长弦低头，地上有一小堆未磕的瓜子，工整放在小纸板里。
“头家，你的东西掉地上了。”他想去帮忙捡，头家赶忙制止：“客官，那不是掉的，就放在那的。”
程长弦虽不知为何，还是收回了手。
铜板放进小头家手里，他数了数，朝离开的人招手：“唉，不对啊。客官，你多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呢！”
馄饨铺前摆着桌椅，方樱坐在一张长凳上，程长弦和瓜子、油饼、糖人、沙糖桔、炒栗子坐在另一张凳上。
香喷喷的馄饨冒着热气，方樱送进嘴里一颗，差点烫了嘴。
“你那是什么馅的？”她望向他的碗。
“荠菜的。”程长弦拨一颗给她。
“我这是猪肉的。”方樱还他一颗：“咱俩换。”
两人吃着馄饨，铺子里出来个小二，手中端着碗馄饨。
他将馄饨恭恭敬敬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念叨几声安康，又转头进去忙活。
程长弦也喝口汤，无意看见前头卖春联的小铺：“一会做什么？”
“买点菜回去吧，再抓只鸡。”
“要不要买红纸，回去写春联？”
“我哪会写那个。”方樱不以为然：“你若实在想要，买一幅现成的就好。”
“府里的春联都是祖母写，我小时候常在旁看，便也知该写点什么。”程长弦口中溜出馄饨的热气：“我教你。”
买了红纸，两人去东口买菜，东口的婆婆坐在菜摊上，将萝卜精心切成几段，缓慢弯身，放在地上，也不知给谁吃。
“唉，大冬天的。”方樱叹一声，走过去：“铃铛阿婆，”她带着笑容，轻轻弯腰：“要两个萝卜，三个土豆。”
“好。”婆婆多看她一眼：“姑娘认得我？”
“是。”方樱回：“从前来过。”
“姑娘相貌这般出众，若来过我这老太婆该记得，可年纪大了，记性总不好，对不住啊。”
“没关系。”方樱从程长弦手里抽出放着糖人的纸袋：“这个，给小铃铛带回去吧。”
“姑娘认得我孙女？”
“认得，她很可爱。”
“那便多谢姑娘了。”
“新年好，婆婆。”
“姑娘也是，新年好。”
鸡棚里的叽叽咕咕的声音冗杂，方樱见程长弦拎太多东西，拍拍他的肩膀：“这下你能歇会儿了，抓鸡要点时间。”
“二位，那边有杀好的，可以买，早上刚杀的。”鸡贩从坐椅上起来，那小圆炉上烧着壶茶，几人围在一起嗑瓜子。
“不必，”方樱婉拒：“我们自己抓，要抓个肥的。”
“也好。”鸡贩欣然同意：“那这位公子，随我进棚。”
“我？”程长弦没抓过鸡，有点迷茫：“那我……”
“他会抓什么鸡？”方樱长袖一撸：“我抓去。”
“姑娘，你这小身板能抓住吗？”鸡贩笑话道。
“嘿，瞧不起谁呢？”方樱插腰：“开棚！”
程长弦没任何插话的余地，围着炉的几个人将他拉来一起烤火。
“小伙，你媳妇儿可以啊，瞧那架势，真会抓。”一个男人往他手里放把瓜子。
“多谢。”程长弦道谢。
“谢什么呀，来了厚村就是一家人，嗑，还有呢。”
“唉，”另一大娘审程长弦一眼：“那么标志的姑娘，竟去抓鸡，我瞧你也一表人才，怎么你媳妇儿跟了你，这活还得自己干呀？”
“我，”程长弦一时语塞，而后实话实说：“她不让我去。”
“哎呦呦。”大娘啧啧嘴，吐口瓜子皮：“她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上村儿里问一圈，哪家汉子不会抓鸡，不会抓鸡的小伙连媳妇都说不上。”
她一边嫌弃着，还是给程长弦添杯热茶：“长相好有什么用，没点本事怎么过日子。”
“这，”程长弦被说的脸热，一拍大腿：“那我去试试。”
“你试什么试。”男人一把按下他，转头：“阿姐，你以为谁都跟姐夫似的开鸡棚呢，我就不会抓鸡，不也活的好好的。”
“呦呵，把你个废物给忘了。”大娘瞪瞪眼：“怪不得这么大年纪了，村里没一个姑娘愿意嫁你，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笑做一团，程长弦跟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泄气垂头。
不远处，屠夫拎过来只刚杀好的鸡给大娘看：“娘，这只够肥了吧，棚里没有更肥的了。”
大娘这才停了笑声：“行，就这只，挂上吧。”
“二牛，给我掰个腿呗，我烤烤。”中年男人看着屠夫，手却被大娘一把打开：“你个馋死鬼，这鸡也敢惦记。”
大娘起身，仔细把鸡挂在门上，男人不敢再提，轻轻给自己一巴掌：“我确实犯馋，该打该打。”
“敢问，这鸡是做什么的。”程长弦实在忍不住好奇。这个村子有些古怪，所有卖货的头家都往摊前摆上东西，不卖，也不吃掉。
“你不知道啊？”
程长弦摇头。
男人神神叨叨坐近些：“小伙子，你不知道，这个村子呀，是有神灵护佑的。”
“神灵？”
“我们这个村子不是祖上传下来的，是许多地方的穷人聚在一起，慢慢搭起来的。”男人叹口气：“我家本是外地人，得罪了当地的乡绅，爹妈全给害死了，我才与阿姐逃来这里。本来我们都要在破庙等着病死了，结果这个地方的神灵啊，显灵了！给我们送药，送吃的，还帮我们盖房子，叫我们别冻死，阿姐嫁了人，过着过着，竟还能养了上了鸡。”
“唉。”男人又叹，苦笑：“后来才知，这块贫地哪有神灵，是一伙土匪在帮我们，他们很神秘，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只知道，后来那匪首被朝廷处刑了。”
“我们都是小老百姓，不知道匪首是不是真的坏人，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我们只知道，这样的人灵魂是不会泯灭的，她会化作真正的神灵，因为这里不再是贫地，有灵气供奉她。”
程长弦听着，沉默了很久。
“她不是坏人。”
公鸡咕咕叫着求救，他望去，鸡棚里头，笑容灿烂的姑娘将手里的大公鸡高高举起。晌午的暖光打在她身上，鸡毛飞绕。
她朴素的发上插着一根鸡羽，映衬着弯弯眉眼，手中的公鸡不管如何挣扎，都飞不出她手心。
“抓到了！”她兴奋地冲他炫耀：“阿忍你看，我抓到了最肥的大公鸡！”
她不知道，她当然抓不到最肥的公鸡，那只鸡已经为她悬在门旁。
“好。”程长弦口型动动。
“我们回去做大烧鸡吃吧！”她扎动眼睛。
“嗯，做烧鸡吃。”程长弦招回手。
炉旁，嗑瓜子的男人挤挤眉：“不是，她俩为啥非隔着鸡棚喊，那鸡屎味不熏得慌吗。”
“你懂个屁。”大娘无语地把瓜子皮甩他脸上：“没成过亲别说话了，上一边子去。”
马蹄踏在山林中，马背上左边栓着菜，右边栓着鸡。
程长弦驾马，方樱靠在他怀中打起瞌睡。
“困了？”
“吃饱就困了。”
“先别睡，还要写春联，新年一定要写。”
“阿忍，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挺絮叨的。”方樱拍拍耳朵。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程长弦不生气：“你说了。”
方樱偷偷翻个白眼。
山头上，门洞旁，方樱磨着刀，大公鸡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程长弦展开买来的纸笔，研好墨，挽袖。
“现在写吧，咱们一人写一边。”
“你自己写吧，我忙着呢。”方樱抬头看他一眼。
“不会太久的。”程长弦不放下笔，就站着看她：“一会儿我来杀。”
“你会杀鸡？”
“杀鸡也有门道？”
“当然了，杀鸡要放血，要拔毛，还要处理半天内脏，可比杀人……”她倒吸凉气，一个急杀，把后面的麻烦两字生生咽回去：“总之还是我自己来吧。”
“那你教我。”程长弦挺虚心：“我学。”
“我不教。”方樱被看烦了，将刀一撇，擦净手：“写写写，我写行了吧。”
她走过去，却见程长弦缓缓坐下，低眼，拍拍腿。
“你干嘛？”
“你…你坐下。”
“坐哪？”
程长弦又拍拍腿。
方樱疑惑：“你是想抱着我写？”
“咳。”程长弦脸有点热。
方樱没拒绝，坐在他腿上，程长弦把笔放进她手里。
“上联写，春纷除岁锦绣在，你想个下联。”程长弦又补充：“只要念着顺口就行了。”
“顺口？”方樱挠挠下巴：“烧鸡白酒配糖人。”
“好像有点难。”程长弦思索着，换了一个：“那上联是春动江醒盛世到。”
“这，”方樱为难一会，恍然大悟：“吃肉喝汤睡一觉？”
程长弦：……
“哎呀，说了我不会。”方樱要把笔还他：“你自己写呗。”
“最后一次，”程长弦拍拍她肩头：“那你想上联，我来对。”
“我想不出好的。”
“想想。”
“那上联就是，不写春联想睡觉！”她眯眼瞥他：“看你怎么对。”
程长弦淡淡一笑。
“对不出来吧？哼哼，那你就自己写吧。”
她正要起身，耳后的声音笑言：“醒时见樱，春山笑。”
方樱睫毛一顿。
“山，是你守护的山。”他握住她的手背，于红纸上留下墨痕，笔尖在纸上走着，似走了很久。
写到醒字时，方樱紧闭的嘴角终于张张。
“这样写字不累吗？”
“还好。”程长弦动动肩膀。
“阿忍，你有没有觉得，咱俩这样有点刻意。”
“没有吧，听说才子佳人都是这样的。”
“你是佳人吗？”
“不是。”
“我是才子吗？”
“不是。”
“那咱俩这样是不是有点刻意？”
“好像有一点。”
方樱扶着桌子站起，有一丝慌乱：“好了，剩下的一边你写吧。”
她跑出去，没过一会儿，惨烈一声鸡叫划过，地上渗出猩红的鸡血。
程长弦将春联拿出去晾干，方樱已给鸡放完了血，正拔着鸡毛。
“我来，”程长弦蹲下，按照她的样子，剃起鸡毛。
“那我洗锅去。”方樱又跑到伙房，没过多久，程长弦幽幽钻进来：“我来。”
“那我洗菜去，”她刚把土豆放进盆里，盆中伸进一双手，一抬头，程长弦坚定盯着她：“我来。”
“我切菜。”
“我来。”
“我生火。”
“我来。”
“我烧水。”
“我来。”
“我方便！”
“我……这个你自己来。”
“你到底要干嘛呀？”方樱忍无可忍。
“我只是想帮你。”程长弦见她生气，说话声也变小。
“可你这样我什么都干不了。”
程长弦脸上有愧意：“村里的大娘说，没本事的男人不能过日子。”
“我就是想让你觉得，我不是没本事的男人。”
“哎呀，好了。”方樱背过身：“哪需要你做这些事，你过得日子跟我们不一样。”
“别这么说。”程长弦去牵她的手，犹豫了一下，只勾住她一根指头。
“以后都一样了，你能过，我就能。”
“不会一样的。”她出奇平静，转而恢复笑脸：“我要跟你去过好日子呀。”
锅灶火旺，程长弦切菜，方樱炒菜。
她的额头被锅气熏出了汗，程长弦抓着袖口，帮她擦去。
什么是她要的好日子，程长弦目前还想不出，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桌上摆着菜，春联对称贴在洞口两边，夜幕降临，红灯笼挂在门前。
方樱做的菜与府中伙夫做的不一样，并不精致，也谈不上什么艳惊四座的美食。这菜的味道，就像是每在傍晚路过小巷人家，炊烟升在空中，陈旧的窗缝会飘出来的味道。
他把两个鸡腿都给方樱，她的笑容藏不住，多添一勺饭。
“以后也一起吃饭吧。”他咬咬筷子。
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的女孩啃鸡腿太忘情，没回答。
两个鸡腿方樱没全吃掉，她留一只放进碗里，走向门外，点燃三柱香。
“新年好，回怜小姐。”
碗前，三根香插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