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暂胜,符弃一举攻入疆域,收复失地,凯旋回城那日,他跪在符青门前。

    “阿姐,我回来了。”

    门缓缓打开,见符青憔悴不少,符弃的泪划过眼角。

    “这么多年,是阿姐冷落了你。”她轻握住他的手:“阿姐从来不想怪你,阿姐只是怪自己。”

    衔牙靠在门外,看见程长弦趴在床边守着沉睡中的方樱,眼框微红。

    从她离开那日他就明白,她已做了选择。

    大捷到,皇帝驾崩的消息同一时间传遍整个长京。

    国丧忽至,满城白布。

    国不可无君,登基大典定在一月后。

    皇后独坐寝宫中,头发白了许多根,似一夜老了十岁。

    “母后。”元治平一身丧衣来到,瞧着沉稳许多。

    “小四?”皇后痴痴望他。

    元治平坐在她身侧,她慈爱拍拍他的手。

    “母后想着,来日得给你寻个好女子,得淑德大气,母后呀,想多抱几个大孙子。”

    元治平听了轻叹:“此事,放后讲吧。”

    “也是。”皇后点点头:“毕竟你还这么小,千字书都读不顺,提什么娶亲。”

    元治平怔愣:“母…母后。”

    “你今日怎下学这么早?”皇后瞧向殿门外,满是期待:“路上可有看见你皇姐?她说想吃我宫里的甜杏仁,我都给她备上了。”

    他再细瞧去,却见母亲眼中是混沌的。

    “禀殿下,皇后娘娘醒来后忘了好些事情,也……不记得日子了。”

    这日没有下雪,入眼雾色苍茫,却似大雪零落世间。

    元治平站在寝宫前看了母亲许久,她数着盘子里的甜杏仁轻喃,面上是安逸的。

    “殿下,可回去歇息?”太监瞧他疲倦。

    “得先翻了程家的冤,归还府邸,不然登基后,如何叫临安君诚心辅佐我?”他深深叹着气,忽然想起什么:“秦消婉哪日下刑?”

    “明日。”太监老实回:“她下狱后日日不肯吃喝,说想见您一面再走。”

    “走。”

    “您要去何处?”

    “见她。”

    地牢里,秦消婉眼窝憔悴凹陷,不复昔日美貌。

    “治平,你来了?”

    她仍温柔为他斟茶,这娇柔的双手,数次这般温顺地为他挽茶,像是理所应当。

    “你想说什么?”元治平抬眼。

    “我只是想起从前,在亭中斟了茶等你,你没来。”她将茶杯向他递去:“我曾想,若是你先来该多好?”

    茶杯上微波摇晃着,元治平看见自己的倒影。

    从书房到那方亭子的路不长,只惜那日他碰上了父皇。

    “这歌声真是动听,不觉将朕吸引过来。”元鹤耀瞧他:“小四也要去那?同朕一道吧。”

    元鹤耀余光往远处亭中瞄了一眼,弯身,后让一步:“儿臣只是路过,课业还未尽,现在得回书房一躺,父皇请。”

    若他先去多好?没有若是。元治平是心悦她,可那一刻,他先选择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跟父皇生任何嫌隙。

    他犹豫着没有接过,秦消婉看他为难,自己轻抿一口。

    元治平盯了她一会儿,终于抬过那杯茶,一口咽下。

    “如今,你该没有遗憾了。”

    他还她茶杯,眼中竟能看出深情款款。

    秦消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治平,我死后,你要答应我。”

    她顺着自己已经生出白丝的头发:“你此生,不要做别人的丈夫,也不要妄想膝下儿女承欢。你我所过之诺,不准与别人兑现。”

    她用沙哑的嗓音,极尽温柔平缓地诅咒着他。

    元治平整莫名,身下传来抽离般的剧痛。

    “你给本宫喝了什么?”

    她苦笑,不答。

    元谢终找她那日,在她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怪不得能让太子殿下如此珍爱,宁愿将你的嗓声毁去,也不肯留给父皇。”

    秦消婉看向冰冷的墙面,毫不犹豫一头撞过去,身子像凋零的桃花开败,嘴角两旁渗出鲜血:“治平,你只爱你自己。”

    元治平面容苍白。

    秦消婉入宫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他拦下母后宫中的贴身嬷嬷:“你手里是什么?”

    “是皇后娘娘要送去给净妃的,可是娘娘后悔了,又招老奴回去。”嬷嬷眼神飘忽。

    元治平低头闻闻:“这是什么东西。”

    “这……”

    “您不妨直说,您也是瞧着本宫长大的,有什么需要瞒着。”

    “是能将嗓子毁哑的药。”

    元治平望着秦消婉的殿门,拍拍嬷嬷的肩头。

    “那便再送回去吧。”

    她的嗓子很美,像她的人一样美。

    可若不是为他而唱,那就哑去。

    ……

    七年后。

    国丧之日,举国哀悼。

    皇帝驾崩,民间传言其身有隐疾才会噩梦缠身,英年早逝。太后悲痛欲绝,自尽而亡。

    至于先皇是什么隐疾无人敢言,只听出宫的宫女说,先皇曾在上朝时就湿了裤子,像是失禁的症状。

    后宫曾有妃嫔身怀龙嗣,先帝大怒,竟命人将其以私通之罪连夜处死。

    先皇无子,弥留之诏,诏淑太妃之子接位。

    月后新帝上位,春日街上人流来往。

    程府门前,书童打扮的少女捡起一粒鸟食放进掌心,喂给站在杆上的鹦鹉。

    “你说说你,光吃,都不说话的。”她精灵的眼睛眨眨,鹦鹉歪着脑瓜。

    “涣秋。”

    身后,屋中迈出一只云纹的绣鞋。

    涣秋笑着回头,招手:“程院长。”

    “怎么又在逗鹦鹉,给你布置的课业做了吗?”程醒琪假意蹙眉,唇角含笑。她的眼底不再青涩,五官更加成熟出挑,只站在那里便如有坚定的风拂面而过,却只留温静的回音。

    “已经做过,上次您打我手心,这次我可不敢偷懒。”涣秋兴冲冲跑来,挽住程醒琪的胳膊,她长得快,这会儿已经跟程醒琪一般高。

    “去跟母亲说一声,这两日书院开课有些忙,要回来晚些,晚饭不必等我。”

    “院长别担心。”涣秋答:“夫人与蛮姨姨去踏青了,还带上了楼二小姐与她的夫婿,说要游半月,让你自己保重。”

    程醒琪:……

    马车行至外门,院里大黑猫伸个懒腰,对着鹦鹉吞咽口水。

    程醒琪路过,拍拍他的头:“黑将军,它是母亲新养的,可不能捉。”

    黑将军委屈呜叽两声,又埋头接着睡。

    程醒琪嘱咐丫鬟将几箱墨纸先运去,涣秋跟在后头,趁没人注意,偷偷冲大黑猫做个鬼脸。

    车上,涣秋叹起气:“院长,那日我听见别人说你闲话,说程家小女儿已经快成老闺女,都一把年纪了还没订上婚,再熬下去就真的没人要了,您什么时候找人订婚呀?要嫁个最好的,把他们的嘴都给堵上!”

    程醒琪听了只是轻笑:“老闺女?不错,这个称呼很好。”

    涣秋却很着急:“哪里好?多难听啊,我可听不得别人总这样说道您。”

    “人总会老的,难道嫁了人就能青春永驻。”程醒琪翻阅着手中的教案,抬头看她一眼:“我的少女时期也像宝石一样珍贵,可是涣秋。”

    “我早已不怕日后会老去。”

    涣秋牙间一顿,她低头,闻见教案上新字的墨香。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孩童哭声,程醒琪撩开帘子。

    “小姐,是一个小姑娘突然冲出来,险些撞到了,不过没撞上,无大碍。”马夫道。

    不等程醒琪说什么,人群中突然跑来一个女子,她身上的衣料虽然陈旧,头发却梳的干净利落。她一把扯过路中央惊哭的孩童,大声呵斥:“叫你不要乱跑,怎么回事,娘若天天出来找你,那卖花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女子抱起女孩,对着车夫道起歉:“实在对不住,扰了你们的路,你们这便可以走了。”

    看见她的侧脸,程醒琪眼底一颤。

    “驾!”

    马蹄重新踏起,窗边两双眸子对视而过,不过转瞬。

    这是闹巷的春风,不似旧年湖边的寒冷。

    湖边的风送走千百只承载少女夙愿的花灯,那个时候程醒琪希望所有人都得偿所愿。

    可而今没有。

    “慧珑,咱们走吧。”姬杏儿拍拍怀中小姑娘的背,望着那马车离去,转身没入人群。

    马车停在一处略微有些偏僻的地方,离闹市较远,算得清净。

    这间书院的房瓦是平常的瓦,墙是普通的墙,屋外种着一圈树,刚发嫩叶。书院门前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女,她的身形比涣秋低矮许多,穿着与她一样的素色校服,背着一个崭新的布袋。涣秋只探出头瞧她一眼,便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了下来。

    “小铃铛!”涣秋小跑着去,将她拥住。

    “哎呀。”小铃铛忙移开布袋:“涣秋,你差点把我的肉饼压坏啦!”

    “啊啊啊!我只是好久没见你,太激动了。”涣秋往后跳一步。

    小铃铛没有怪她,分给她一张烤的金黄,却已经凉透的肉饼:“程院长呢?”

    “在车上呢,让咱们先进去。”

    涣秋熟练推开书院的大门,两个少女拉着手,吵吵闹闹跑进院里。

    窗中,程醒琪默默看着少女们的背影,门头上,牌匾印刻[同山书院]四个大字,她盯着那四个字,出神看了许久,直到陆陆续续走过许多穿着校服的少女。

    “院长好!”

    程醒琪轻轻点头。

    有几个浪荡的男人驾着驴车路过,好奇书院往里瞧着,吹几声下流口哨。

    “我可听说这间书院里全是妙龄女子,若咱们能进去玩玩,不比城里的勾栏好啊?”

    “那可不,城里的勾栏都是庸脂俗粉,还要那么多钱,连门槛都摸不进,这儿都不用花钱。”

    他们一唱一喝大笑起来,可还没笑多久,几片树叶不知从何处冲出,恰好从脸颊滑过,鲜血淌了半脸。

    墙头上,背着弓的女人抱臂,不屑下望,嗤笑道:“若活够了,便接着笑。”

    “你是谁!”男人们一边抹着脸上的血,一边仰着头瑟瑟发抖。

    “看不出来?吾乃同山书院武学夫女是也!”夜柳中气十足,一展臂,飞下墙头。

    几人毫不犹豫,驾着驴车一溜烟跑出好远。

    “啧,我可知道何谓屁滚尿流了。”夜柳往马车边上一靠:“这个学季你得给我加工钱,我不仅要教课,还得看门,没事还要帮人热馅饼。”

    她从腰间掏出一张温热馅饼掰开,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递到窗前。

    程醒琪合上教案,捂嘴轻笑两声,接过:“这饼哪来的?”

    “小铃铛的阿婆给她带的,涣秋说吃着凉,我就把帮她们把那一包饼全给热了,还帮她们尝尝热透没,结果她们就哭起来了,我听着烦。”夜柳舔舔嘴边的油。

    “怎么会突然哭起来?”

    “因为我尝了四张,加上这张是第五张。”

    程醒琪:……

    “不过她们回头若是问罪就得找你了,因为是咱俩一起吃的,唉,你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合口味,那我帮你打扫掉好了,拿来吧你,嗝。”

    程醒琪:……

    小铃铛的阿婆烙饼很好吃,初时程醒琪创办同山书院,无人肯来,小铃铛是第一个来报名的学子。

    她背着满满当当的行李,抱着阿婆亲手烙的饼,一步步摇晃着走到她的面前,颤颤巍巍磕了个头:“院长好。”

    这次的肉饼程醒琪一口都没吃到,还作为‘共犯’赔给小铃铛两支毛笔,小铃铛没收,听见肉饼程醒琪也吃到了,长松口气:“原本阿婆就是要我分给院长的,阿婆说您没有收我们学费,这点总要报答。”

    小铃铛弯弯身,把门带上。可学生们送来的何止馅饼,角落里堆满鸡蛋柿子煎饼等杂物,还有一只眨着眼的大公鸡。

    程醒琪对大公鸡尴尬笑笑,拆起手边的信,信上满篇的字不算工整,好听点说是不拘小节,难听点说是丑。

    [三妹,见着我的字就等于看见我这个人了!阿兄现在胡子一长就是半脸,不必像小时候一般偷你的头发来沾,想来那个时候太幼稚了,嘿嘿。我已经当上了舅父的副将,现在也是手下有许多兵的人了,看见那些新入营的崽子,才知道我以前多招人烦。

    我也有了喜欢的姑娘,她是个疆域女子,飒爽又清冷。可她家里有五千头牛,说连牛都不会牧的人她根本不考虑,但那比打仗还要难,所以我现在很苦恼。

    还有还有,舅父与习啄姑娘下个月要成亲了,你不知道,舅父求亲那日为给自己壮胆喝个烂醉,最后还是习啄姑娘开口求的亲,他迷迷糊糊就被人家扶进屋里。妹妹,你们好吗?母亲好吗?夜柳,大山小山跟大力和黑将军都好吗?]

    再往下看,程醒琪嘴角的笑容一顿。

    [长兄与方樱姑娘还好吗?]

    她轻叹,提笔:

    [二兄,见字如面。家中安好,亲友康宁,马壮猫静。牧牛之事我并不擅长,但信以二兄之聪颖十年内应能学会。舅父喜事将近,我会派信于母亲,待她知晓,届时同她一起前往,携礼为舅父贺喜,也与你团聚一番。至于长兄,]

    她眸子沉沉:[还与从前一般,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探望,方樱姑娘重伤沉睡第七年,仍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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