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敞亮,春江水暖。

    缠绵烟雨散去,金陵帝都终于迎来了风和日丽的好时节。

    流光在拈花台看了一个拂晓的文书,正神思倦怠,便见一树春杏下,玄倾抱剑而来。

    “殿下,宋元之一案有了眉目。”

    流光抬了眸。

    “如无料错,宋大人所中之毒乃湿婆罗。”玄倾道。

    湿婆罗?

    流光秀眉微扬,显然也知晓此毒。

    “如此说来,宋元之之死和江湖人脱不开干系了?”她问。

    玄倾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是买毒杀人还是买凶杀人了。”他道。

    流光却道:“买毒还是买凶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宋元之一介朝廷官员,对方为何非要致他于死地?”

    既然确定是谋杀,那总归有点由头,总不能是宋元之命途多舛,未曾得罪什么人便平白丢了一条性命,那刑狱三司篡改验尸笔录一事可就说不过去了。

    玄倾想了想,试着道:

    “会不会和北上巡察有关?毕竟宋大人是暴毙于北上途中的。”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测。

    “倘若真与北上巡察有关,那是不是宋元之巡察到了什么呢?”流光道。

    否则,背后之人又何至于此?

    玄倾:“宋大人乃朝廷亲遣的巡抚,负责逡巡北部各地政事与军务,其中就包括朝廷两大军事重地景州与流州,倘若其真是因为查出了什么而招致杀身之祸,那景、流二州便有大大的不妥。”

    尤其是,宋大人暴毙之地安阳乃隶属于景州。

    玄倾敏锐地指出了其中关键。

    流光淡道:“看来有几年不曾出去巡视,那些远在金陵之外的地方是有些不安分了。”

    连朝廷派遣的官员都敢随意刺杀,可见背后操控之人有多么地肆意猖狂。

    “你觉得会和那边有关吗?”她突然问。

    玄倾沉吟片刻,答道:“不能排除。”

    既不能排除,那便是有可能了。

    流光冷笑。

    “看来浮于此案之上的云雾颇为缥缈。既如此,我们便去瞧一瞧,这些在我大魏疆土兴风作浪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正说着话,拈花台负责奉茶的侍女过来禀报,道了一句陆大人求见。

    “请进来”流光吩咐。

    陆舒窈到时,发鬓眉梢尚且沾染着未干的晨露。

    “听说殿下昨夜去了大理寺?”

    吏部毗邻大理寺,昨日流光虽乘夜而去,但未曾刻意隐蔽行踪,想必吏部有所察觉,陆舒窈这才问起。

    流光倒也未曾瞒她。

    “去了。更深露重,却无功而返,岑参什么也不肯说。”

    “岑大人是两朝老臣,任职刑部尚书也已多年,向来处事公允,在朝野素有清名。此番若非爆出宋大人一案,谁能想到这样的清正之官会铸下这样的大错。”提到这位岑老尚书,陆舒窈不由感概万千。

    “是啊,谁能想到呢?”流光轻哂。

    “可越是这样的清傲之官,一旦有了自己的选择,便任凭外力如何也矢志不愿开口。”她淡道。

    陆舒窈便知宋元之一案进行的并不顺利。

    “殿下已经尽心,不必为此伤神。”她温声宽慰。

    春日迟丽,杏英盛放,满庭红粉摇曳,暗香盈满鼻息。

    沾花台如此盎然春意,再加上她温和言语,让流光自昨夜便抑郁的心情陡然明朗了几分。

    她看了一眼天色。

    “难得好天气,陆大人陪本宫去花林外走走吧,金陵春光短暂,莫负了好光阴。”

    她淡声道,也不待陆舒窈应下,抬步走了出去。

    那身影窈窕美丽,满林风声骤起,杏庭微雨,落英从她墨衣肩头轻然滑落,也似不愿惊扰。

    陆舒窈跟在身侧,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

    乌发雪肤,明眸皓齿,是女子中难得的风流卓然又清雅持重的美。

    其实国朝这位权势在握的殿下,无论是心智谋略还是性情容貌皆是世间一等一的出类拔萃。

    听说很早便有婚约的,对方是谁却一直颇为隐秘,以至这么多年,关于这桩亲事没有半点回音。

    何况她不关心,也就没人敢提。

    陆舒窈心中正感慨,便听走在前方的殿下突然开口。

    “你今日过来是有要事?”流光问。

    陆舒窈的确有要事,遂也不敢再胡思乱想,正了神色。

    “如今刑部都察院几位大人革职下狱,尚书、侍郎、都察院督察,副使等位接连空缺,殿下可有心仪的人选?”

    陆舒窈说出了今日来的本意。

    流光缓步在前,闻言神色淡淡。

    “你是吏部尚书,官吏任免、考察、升降是你的本职,至于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你心中有度就好,毕竟是为朝廷选官,自来以选贤举能为重。”流光道。

    陆舒窈心中有了较量,便没有再多言什么,另起了话头。

    “既然刑部也已肃清,朝中六部便只剩下兵部和户部,可这两部、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她问。

    这就涉及到朝野党争了。

    众所周知,兵部尚书虽是朝中中立一派,然而其侍郎却是成国公派系的人。而户部,其尚书王贽敬,却隶属太傅阵营。

    其实兵、户二部想拿下也容易。

    只是一旦拿下,成魏两派之间的平衡就会打破,届时大厦将倾,如果两派狗急跳墙,危急社稷,就是棘手的问题。

    话说着,两人出了沾花台。

    流光在一处长廊下停下步伐。

    小桥流水,翠柳依依,极目远眺,景致绮丽又婉约多情。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离开花团锦簇的杏林,踏入了宫中另一处春色宜人之地——浮坤庭。

    流光给了答复。

    “兵部和户部暂且不要动。宋元之一案圣上虽下令彻查,然而其中疑点颇多,牵扯深厚,事关大魏北地安稳,本宫会亲自查。”

    陆舒窈敏锐地嗅出了其中的深意。

    “殿下的意思是”

    “不日本宫将北上巡察各地军事民政,也顺便彻查此案,朝廷诸事你和闻远多上心。”

    她话落,陆舒窈色变,旋即撩袍跪地。

    “舒窈斗胆。殿下,此时并不是北上的合适之机。”陆舒窈正色道。

    浮坤庭地面寒凉,双膝触地,凉意便如冰锥浸骨。

    陆舒窈却恍如未觉,依旧跪的笔直。

    流光背对着没有出声。

    陆舒窈见状,急急道:“殿下,且不说储君未立,朝中成魏两派虎视眈眈。就是宋大人一案,牵扯江湖之毒,危险重重,殿下金贵之躯,绝不能以身犯险。”

    她字字苦劝,眉间忧虑深重。

    廊内廊外一片寂静。

    须臾,就在陆舒窈以为廊下人不会再回她时,流光转了身,伸手扶起她。

    “起来吧,舒窈。”

    “议立太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成魏相争,时间上也算是一种缓和。而北上之事”

    流光静立在廊下,如画的眉眼微微凝重,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许久,她伸手扯过廊外的一支开得正烈的红梅,指尖摩挲其上,轻声问:

    “舒窈,你可知此花来历?”

    陆舒窈的眸光落向她指尖红梅,那花瓣朱红,似如血云锦,衬得掐着根茎的那指骨纤细修长,白皙如玉。

    她想了想,回道:“臣对花草不甚精通,不过幼时在乡间常见此花,听伺弄的花农说过,此乃大燕名花,名唤朱雀,生性喜寒,常常绽于严寒。不过不知为何,在金陵的春日竟然也能如此盛放。”

    流光闻言笑了笑。

    她指尖微松,那株含着花蕊的梅枝便倏地缩回廊下,暖阳下,依旧鲜丽明妍。

    “你说得不错。你看,连你都知道此花喜寒畏暖,长于严寒,然而在我金陵春江水暖之地,它竟然也能花开怒放,妖娆至极。那你可曾想过,我巍巍大魏,官邸皇廷,甚至是青楼楚馆,乡野市集。这样的燕国之花,秀于庭院的,又有几何?”

    陆舒窈心思细腻,如何不明她话中之意。

    她抬目,面色震惊。

    “殿下之意”

    “年前闻远曾递上一份卷宗,自先帝朝至今不过二十载,大魏境内三成命案竟大多与一些已归化的燕民有关,让人不得不疑心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陆舒窈着实未曾料到竟还有这层缘故。

    她张了张口,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流光淡淡看向廊外,那眸光悠远沉浸,却风雨蕴藏,锋锐不可挡。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北上之事,刻不容缓。本宫心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她背过了身。

    四围花木葱茏,鸟雀声啼鸣。

    陆舒窈视线里,那背影依旧窈窕美丽,只这一瞬竟如山岳般高大内敛,令人生畏。

    时至晌午,陆舒窈当值离开。

    流光在浮坤庭静立许久,直到玄倾抱剑过来才似从沉思中回神。

    “殿下”

    “回去吧。”

    玄倾颔首,跟在她身后出了浮坤庭。

    回去路上,经过一处假山流水,蓦然听到几句交谈声。

    流光本无意偷听墙角,然而对方交谈中不慎露出的几句言语竟叫她听了个正着。

    “少主见了元帝,可有提起退亲一事?”这是一道少年的声音。

    “没有。”答话的男声有些许熟悉。

    正是这一声问答让流光本要离开的步伐倏然一停。

    玄倾自然也听到了,他皱了皱眉,想起一事来。

    他压低声音道:“倒忘记和殿下说了,今晨苍梧少主进宫,在长安殿见了圣上,如今看来是见过面了。”

    怪不得对方声音如此熟悉,原来是他啊。

    流光眸光微动。

    “你在附近守着,不要让旁人过来。”

    她低声吩咐,步伐微转,拐去了假山的方向。

    而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为何?咱们不就是为了退亲一事而来的吗?”少年疑惑不解。

    “因为”

    谢青城刚回了两个字,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倏然抬目向右侧看去,便见假山转口处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宫装女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认出来人,他心口蓦地一滞。

    碧砚显然也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唬了一跳。

    “你、你你谁啊?”

    “怎么?明目张胆地来退亲,连对方是谁、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吗?”流光淡声问,视线却瞥向谢青城,春日丽阳落在她白皙清透的侧脸,没戴幕离的五官干净清冽。

    那日惊鸿一瞥的容颜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眼前,谢青城恍惚了一瞬,心头怦怦怦地跳。

    “休得放肆。”

    他低斥一声碧砚,连忙合袖向流光见礼。

    “见过殿下。”

    举止从容,进退有礼,这位苍梧年轻的少尊还似那日凤凰阁远远一瞥的温润如玉,谦逊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流光淡道:“谢少主,虽说你是苍梧山的少尊,但本宫也是堂堂一国公主,少主如今明目张胆地过来退亲,让本宫的面子往哪儿搁?”

    她轻声细语,眉目流转间尽是属于嫡公主的气度与上位者的威仪。

    这事上谢青城的确理亏。

    他欠身道:

    “此事的确是在下思虑不周。不过方才与贵朝圣上相谈,在下并未提及退亲一事。”

    “是吗?”

    流光笑了笑。

    “想必不是少主不想提,而是少主在与我皇兄交谈时,发现他并不知此桩亲事吧?”

    她一针见血点出关键。

    这的确是谢青城方才为何没有和元帝提起退亲之事的部分缘由。

    “瞒不过殿下。”谢青城笑道。

    他想,何止元帝不止这桩亲事,也许知道的压根就没几个人。

    否则为何他都现身金陵,有关这桩亲事还未闹得满城风雨呢?

    似也猜到他心中所想,流光道:“不瞒少主,这桩亲事的确没有几人知晓。所以除了本宫自己,无人能够插手这桩亲事。”

    她之意,便是他想要退亲只能找她了。

    谢青城眸光微闪,心中一琢磨,他从善如流地欠身,笑道:“愿闻指教。”

    流光却避开了他礼。

    “指教谈不上。只是本宫毕竟是国朝公主,不是苍梧说退亲便可以退了亲的,否则岂非打了本宫与大魏的脸?”

    她淡道,却蓦地话头一转。

    “不过少主若铁了心地不想应承这桩亲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青城抬目,便见她红唇轻扬,明眸流转似秋水抚波,又似山谷惑人的精怪,要摄人心魂。

    “本宫不日将要北上,少主若想退亲,不妨与本宫同道,如此便一切都好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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