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天边微亮,众官员才从寝宫出来。

    沈琼楼刚跨出殿门,身后心腹官员立即追了上来。

    “刚刚在殿中,大人为何不告知陛下您已追回了失窃之物?”

    “告不告知的,还有意义吗?”沈琼楼淡淡道,眉目清冷比北国的霜雪还要凉。

    “陛下有意兴兵,正好借了此事的由头,再提及只会扫了陛下的兴致。”

    这倒是,官员点了点头。

    方才在殿中,群情激愤前陛下从未提过南下兴兵一事,却等众人表态过后才提及,殿中果然鸦雀无声,没人再敢提反对意见。

    就这样明晃晃地摆了群臣一道,让人哑口无言。

    “那大人拿回的羊皮图真的没有丝毫价值吗?”

    “毫无价值不可能,但南边疆兵防多有变动也是事实。”

    “但方才陛下却有意隐瞒,是想南下之事再无后顾之忧?”

    沈琼楼没有回答,俨然默认。

    官员了然,叹道:“陛下早有南下攻魏之意,如今可算是如了愿了。”

    是啊,可不是如了愿么?

    沈琼楼唇角微扯,露出嘲讽的笑意。

    正说着两人下了长阶,不妨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是惯在燕帝身侧伺候的内监。

    “首辅大人,陛下邀大人殿中叙话。”

    那内监气喘吁吁,可见陛下寻他许有要事。

    身侧官员顺手推舟,笑道:

    “大人去吧。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沈琼楼淡淡颔首,见他远去,才在内监的牵引下入了燕帝的寝宫。

    寝宫已被收拾干净,入目一片整齐,有几个宫人还在忙碌整理,唯独不见燕帝身影。

    “是沈首辅来了吗?”

    沈琼楼刚跨进殿门,燕帝的声音便从侧殿传了过来。

    那内监笑着应了一声,连忙吩咐宫人打起垂帘,请沈琼楼入了内。

    “陛下,沈大人到了。”

    沈琼楼合袖欠身。

    燕帝见他进来,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那内监会意,领着清扫的宫人悉数退出殿外。

    “琼楼,朕有事问你,望你为朕解惑。”

    “陛下请讲。”沈琼楼神色不动道。

    见他答应如此痛快,完全不似平日里冰冻三尺的模样,燕帝倒是有些犹疑,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

    “琼楼,你是否也察觉到元徽身侧那个玄倾,就是那个在宴上与夙凌比试的年轻人,他有几分面善?”燕帝神色比方才更温和,话语却带了几不可见的试探。

    沈琼楼神情淡淡,直言道:“陛下是觉得他肖似先皇吗?”

    见他提起先皇,燕帝心中咯噔一下,想起先帝音容笑貌,直觉不好。

    “像、又不太像。”燕帝含糊道,心思微乱。

    “那陛下是不是觉得他更像当年的沈贵妃呢?”沈琼楼又问。

    他又提及先帝的沈贵妃,燕帝心思一动。

    仔细一想,那年轻人与沈贵妃的确有七分相似。

    燕帝皱了眉。

    “难道他真的是”

    “不错。他是先帝二子,当年沈氏一族爱戴非常的二殿下。”沈琼楼淡淡道。

    燕帝眸光有些复杂。

    大燕先帝是个颇具雄才伟略的君主,然而子嗣上艰难。

    燕帝是先皇后嫡子,是先帝还是少年王爷时所得子嗣,而那之后近二十年,大燕再也没有出第二个皇子。直到年轻的沈贵妃进宫,得先帝宠幸数月便有孕,后怀胎十月,诞下大燕唯二的皇子,名唤倾至。

    而那个时候,燕帝早已封王,身上有累累战功,他和那尚在襁褓中的二殿下倾至相差了近二十岁。

    大燕唯二的皇子,母族兴盛,又得先帝喜爱,众宫人悉心伺候,本该如珠似宝的长大,可他偏偏遇上了大燕史上最动荡的平和之乱。

    那场动乱卷入了大燕最鼎盛的世族,还有圣眷正浓的沈贵妃......

    “沈贵妃之子不是在当年的动乱中失踪了吗?那他怎么会是元徽的护卫,还胆敢伙同他国皇裔偷盗大燕的皇宫?”

    燕帝惊道,最后一句话还微微夹带着怒意。

    沈琼楼闻言,眉眼泛着轻讽。

    “他为何会在大魏,旁人不清楚,陛下和先帝难道不清楚吗?就如当年卷入平和之乱中的沈氏一族,还有闭宫自缢的沈贵妃,陛下不是也很清楚吗?”

    燕帝一噎。

    这其中牵扯的大燕旧事太过深邃,仔细说来的确是大燕皇室理亏。

    但沈琼楼的态度的确激怒了他。

    燕帝神色严厉,眸光霎时就沉了下来。

    “琼楼,慎言。轻慢君上,言语冒犯,这就是你的忠君之道吗?”

    忠君之道?

    沈琼楼忽而就笑了。

    不是那种很冷的笑,是盛怒到极致,眉眼都沾染冰凉。

    “臣或有冒犯,可沈氏呢?一心爱戴的君上却灭我宗族,这难道就是为君之道吗?”

    “你、放肆!”

    燕帝手指微颤地指着他,怒道:“沈琼楼,你若再敢言语无状,信不信朕革了你的脑袋!”

    帝王盛怒,沈琼楼无畏无惧,神色还是那般带着轻讽。

    他好像根本没把燕帝的威仪放在眼里,闻言依旧冷笑:“沈氏一族的脑袋先帝革的还少吗?沈琼楼孤家寡人一个,这条命早就死不足惜了。”

    他的脾气又臭又硬,可谓软硬不吃,饶是燕帝也不由词穷。

    其实这些年在朝堂上,燕帝不是没有见识过沈琼楼的脾性,就是众臣面前,人家落他这个帝王的面子也是常事。

    但谁让沈氏多俊秀,代代出国士呢?

    天下之大,一句琼楼美人君便足见这位沈氏贵子的惊才绝艳了。

    燕帝沉默一阵,龙颜和缓,甚至连语气都有几分软。

    他无奈叹道:“琼楼,先帝的确做过错事,但他是帝王之尊,功过自有后代史官论证。而你是后臣,臣不言君过,你不能冒犯他。”

    说到此,燕帝语气微顿,抬目看了一眼立在殿中的人。见他长身玉立,沉在暗沉天光中的侧脸如深水平静,却始终未发一言,燕帝语气更加轻缓:

    “先帝的过错朕无法论断。可是琼楼,朕还是会像当初你入朝时曾允诺你的那样,尽朕之力为沈氏一族昭雪并重用沈氏族内子弟俊秀,赐沈氏君恩厚禄远在其它宗族之上。”

    “你入朝也有些年头了,这些朕允诺的是否已做到,你心中是有数的。”燕帝道。

    沈琼楼垂了眼。

    燕帝的确是个一言九鼎的君主。

    就像他当初承诺沈琼楼的那样,自主朝政以来,多擢拔沈氏出色子弟,恢复沈氏君恩盛宠远胜其它世族,的确让人挑不出什么不满来。

    可就这样了吗?

    那些在平和之乱中被蓄意谋害的无数沈氏族人,他们的魂魄真的安息了吗?

    谁也不知道。

    既如此,那又何谈让今人放下呢?

    沈琼楼立在殿中,低垂的眸光竟氤氲着些许几不可见的哀伤,却心潮平静无涟漪迭起。

    侧殿一片安静。

    “朕意欲兴兵,你意下如何?”

    但见他沉默,燕帝明智地岔开话题。

    本以为不会听到答复,谁知片刻,殿中响起那人清清冷冷的声音。

    沈琼楼道:“兴兵一事陛下若执意,臣无话可说。但南下攻魏非同儿戏,还望陛下多多顾惜我大燕儿郎的性命。”

    他声色一如既往,仿若刚刚的言行无状都是燕帝的错觉。

    燕帝顺着台阶而下,笑道:

    “这是自然。朕从来爱惜我大燕子民,何况兵将?”

    “那就好。天色不早,内阁还有要事,微臣先告退了。”

    沈琼楼淡淡道,没等燕帝说什么,转身出了侧殿。

    燕帝也没有多留。

    沈琼楼走后,有内侍进来回禀夙凌的伤势。

    燕帝沉默片刻,到底放心不下,起身在内监的牵引下去看了看。

    夙凌是公侯子弟,有自家的府邸宅院,但夙侯爷已战死疆场多年,侯府也只剩妇孺。

    而夙凌自幼被燕帝收养教导,在宫中有自己的寝殿。

    燕帝今日虽气怒罚了他,但宫人们心知这位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在夙凌被送回寝殿后,众宫人也悉心看顾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夙凌在内殿休息,听见外头宫人唤了声陛下,随即一声珠帘碰撞,帘幕被人从外掀开,一片明黄衣角从外闪了进来。

    “陛下”

    他挣扎着起身,却被燕帝抬手推拒。

    “有伤在身就躺着吧,不用多礼。”

    燕帝走过去,在他床榻边落座。

    见他额角兜汗,且趴在榻上,腰身以下覆着棉被,包裹地严实,让人看不清伤情。

    “伤势如何了?”燕帝沉着声音问。

    夙凌垂了头,低声回道:“没有大碍。”

    燕帝闻言,没再多问,只看向侍候在侧的内监。

    那内监会意,立即赔笑道:“陛下放心。太医说夙大人是皮外伤,未曾伤及筋骨,只要好生将养,没有什么大碍。”

    燕帝这才算放了心。

    示意内监领着众宫人退下,寝殿安静下来,他才看向一直垂目的夙凌。

    “阿凌,朕此次罚你,你可认?”

    “夙凌玩忽职守,又让陛下失望了。”

    他认错态度诚恳,不像沈琼楼句句带刺,燕帝郁闷了一天的心情终得几分缓解,神色也就温和了下来。

    “你既已受罚,今日之过便算揭了过去。好好养伤,朕还等着你继续效命麾下。”

    “陛下厚爱,夙凌定不辜负。”

章节目录

徽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向意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向意晚并收藏徽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