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间,牢狱已近在咫尺。

    天色已晚,莫纤纤竟也没睡。

    她依旧一身白衣,背对牢门而坐,未束的长发茂盛如海藻,远不似当年满头珠翠。

    许是听见动静,她身形动了动,动作缓慢地抬眼瞧过来。

    流光等人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双颊凹陷,下巴尖尖,脸色亦苍白,整个人竟比上次见面时还要瘦削单薄,只那一双眼睛黑黝黝,丝毫没有因幽闭太久而失去原有的光亮。

    “元徽殿下?”莫纤纤盯着她怪异地笑了笑,显然认出了她。

    流光亦笑。

    “莫姑娘,一别半载,别来无恙。”她轻声问候。

    她们三人走近,隔着一道铁栅栏与牢中坐在草榻上的莫纤纤相视。

    因是重型犯,狱卫并未念及她的姑娘身份,手足皆佩镣铐,动辄曳地生响。

    莫纤纤打量流光,目光又落在她身后的玄倾与闻远身上,唇角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元徽殿下金枝玉叶,无事不登门,此番又所谓何事?”

    她说起话来眉眼生动,即便深陷囹圄,依旧风情万种。

    将近半年的牢狱之灾不仅没有使她颓废懊丧,反而越发光华内敛,仿若暗处生花。

    当真是一个天生让人移不开眼的女人。

    流光与闻远二人相视一眼,负手而笑:

    “姑娘聪慧。元徽的确有几桩事需姑娘解解惑。”

    然而,莫纤纤好似对她所提之事没有丝毫兴趣。

    她扯了扯嘴角,伸出戴着镣铐的手,双掌摊开对着昏暗的烛光剥了剥已有些良莠不齐的指甲。那十指青葱,即便在这样潮湿昏暗的地方,依旧光洁如玉,显然也精心护养,珍爱非常。只那十个张开的纤长指头上红记斑驳,看着便十分肿胀,明显是大理寺用刑的痕迹。

    流光瞧了闻远一眼,后者会意,上前一步,对着莫纤纤淡淡道:

    “莫姑娘,前些时日,大理寺派遣官员前赴江南查探姑娘身份,倒有一些不太一样的发现。”

    莫纤纤依旧歪着头摆弄着指甲,专注地像似没有听到闻远的话。

    见状,闻远看向流光,流光看了一眼莫纤纤浸在烛光下的侧脸,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姑娘本家姓秋,对否?”闻远道。

    那摆弄着指甲的指尖忽而就一顿。

    莫纤纤转脸看向流光,冷笑:

    “你查我?”

    流光并不否认,只似笑非笑道:

    “姑娘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莫纤纤不客气地嗤笑出声。

    她冷哼:“什么大理寺官员?既已身赴江南只为查清我的底细,那也得查出像样的东西,如此无稽之谈,这就是贵国官员办事的能力吗?”

    流光并未因她的话生出怒意,只笑了笑:

    “那看来姑娘的答案是否了。那姑娘又如何能肯定我手中就没有证据呢?”

    莫纤纤放下高举的双手,从尚算整洁的草榻上起身,脚上镣铐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背对着牢门方向,看向只透出些许夜色的天窗,神情泰然自若。

    “秋之姓氏与我无半点干系,殿下手中所谓的证据与欲加之罪又有何异?”她声音十分凉。

    流光负手而立,闻言扯扯唇角。

    “姑娘聪慧。的确,元徽手中证据真假不好说,但江南给的消息,姑娘觉得元徽该不该信?”

    此声一落,牢房内外安静,莫纤纤背对的身影也明显僵硬。

    流光瞧了一眼身侧的闻远,后者上前,声音郎朗:

    “秋木瑶,大燕京都人士,官家女,其父秋南河,大燕前朝进士,后因文字狱获罪,举族下狱,其详细可究大燕前朝录。”

    句句铿锵,如惊雷落地。

    莫纤纤背对着,双手陡然紧攥袖口。

    闻远话落,流光补充道:“至于下狱之后,姑娘与令父如何成为暗桩,又如何南下,想必便无须我再多言了吧。”

    她语气淡淡却笃定非常,显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莫纤纤身形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怎么,现如今连江南都和大魏站在同一条船上了吗?”她冷笑。

    流光眉目倏然淡凉。

    “姑娘,慎言。在今日之前,姑娘做为一个弱女子,可从未在元徽面前表露出自己对天下朝局的半分了解。如今,姑娘还敢说自己只是区区一介风尘女子吗?”

    她冷声质问。

    莫纤纤脸色陡然苍白。

    万万没想法自己会自露弊端,可眼下状况,的确也没有再矢口否认的必要。

    她转身,神色平静,整个人也不复之前的风情万种,反而更加沉静淡然。

    “殿下是北上刚刚归来?”她淡声问。

    “算是。”

    “外面在打仗?”她问。

    “不错。”

    本以为她还会继续问下去。可莫纤纤只问了这两个问题便没再多言,只立身垂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流光却没有再多的耐性。

    “莫姑娘,不,应该是秋姑娘。元徽今日来此是想知道,令父秋南河在哪儿?如今是何身份,又用何名讳?”

    她问得直接,莫纤纤却眉眼未动。

    她只抚了抚囚服袖口,笑了笑:

    “殿下既对我秋氏之事了若指掌。那想必也该知道当年平和之乱的真正缘由,当时多少世家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即便最终有幸成为暗桩,也要彼此遮掩身份,对于家父当年是否挺过暗桩训练,又流向何处,用了何种名讳,我并不知情。”

    “可姑娘做为亲女,令父这些年就没有寻过姑娘你的踪迹吗?”流光疑问。

    莫纤纤哂笑一声,看向流光的目光似讽似嘲。

    “元徽殿下是元宸帝爱女,这话倒也不错。可世上并非所有的父女皆父慈子孝,不要说这些年他未曾寻过我,就是我也从未打听过他的踪迹。是真是假,殿下自可查证。”

    她语气又冷又硬,观神色也不像作假。

    这的确是流光不曾知晓的内情,她看向闻远和玄倾,两人对视一眼,皆朝她摇了摇头。

    “那这些年,莫姑娘又听命于谁?”她问。

    莫纤纤侧身看过来,对上她明澈的视线,似笑非笑:

    “殿下觉得莫纤纤听命于谁,便是谁。”

    出了暗牢,已月落乌啼。

    夜色清寒扑面而来,流光三人行在大理寺的长廊中,经过一处拐角,她脚步忽然顿住。

    闻远和玄倾两人察觉到,也跟着停了下来。

    “殿下”闻远疑惑,不由请示。

    “自入牢狱,她可有过问过褚不离之事?”她突然问。

    “问过。”

    “何时问的?你又怎么回答的?”

    “褚不离被行刑的当晚,正巧我夜审于她,回了已死。”

    流光皱眉。

    “不对”她淡道。

    “哪里不对?”闻远问。

    便连玄倾也不解,同闻远一样,看向流光。

    流光问:“可还记得方才牢中她问了什么?”

    方才莫纤纤问了什么?

    闻远和玄倾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

    玄倾想了想,言道:“她问殿下是否刚刚北上归来?”

    闻远亦开口道:“她还问了外面是否在打仗?”

    “不错。问题就出在这儿。”

    流光眉目冷意鲜明。

    “自满楼春被查封,莫纤纤便一直被囚于景州军务府,因秋海天多次劫狱,我特意嘱咐过上官,不得让任何人与她接触。而她自景州至金陵,押送她的又是上官亲自安排的人手,也不大可能有与旁人接触的机会。而自入金陵,她也一直被幽闭于暗牢中不见天日。既然如此,她又如何知道褚不离当日行刑,我北上赴燕,还有如今外面在打仗呢?”

    这的确是天大的一个破绽。

    只是刚刚大家心思皆放在秋南河身上,并未察觉到。

    现在一想,的确有很多说不通之处。

    “殿下之意。这期间有人曾和她接触过,并传了话?”闻远即可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可是,他旋即又皱了眉。

    “可莫纤纤方才之言,她与秋南河父女缘薄,也不像作假。”

    如果真是父女缘薄,那是否是秋南河与她私自接触,或派人与她接触就有待论证了。

    流光却笑:

    “是不假。可谁说一定要是秋南河呢,不是还有一个沈淮吗?还有”

    她淡道:“莫纤纤此人,说话似真似假,很大程度上并不可信。一般女子,在知道自己情郎身死,不说寻死觅活,那也总会有几分黯然神伤,可你看她像是伤心非常的样子吗?”

    她点到即止,闻远会意,颔了首。

    “自莫纤纤被囚于暗牢,平日接触她的都是何人?”流光问。

    闻远回道:“不多。除了我与几个提审的大理寺官员,其它的便是送饭看守的狱卫,这些狱卫并不多有变动,换言之,都是可信的人。”

    那便是不好确定了。

    流光点了点头。

    “那便慢慢排查吧。”

    虽说也不抱有多大期望,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闻远应了声。

    夜已经很深。

    夜幕下,暗潮汹涌的金陵因主人的回归再次趋于平静,但一切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在这漫漫长夜的不知何处角落,也许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也或许已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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