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玄倾梳洗完,在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时辰出了门。

    路上撞见带人传膳的芳蕤,才知道殿下早已起了身,如今正在议政殿批阅奏疏,已有半个时辰没有迈出过殿门。

    玄倾一路过去,议政殿外内侍守卫皆垂了首。

    正殿无人,倒是侧殿暖意葱茏,冬日炭火的蒸腾扑面而来。

    他抬步进了侧殿。

    殿中本该坐在案后翻阅奏疏的人此刻并不在案后,而是立在大开的窗牖前,侧身相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宁不过一日,宫中诸事忙碌,光是昨日便见了圣上与朝中诸位大臣,晚间更是审了莫纤纤审到了夜深,精力这般耗费,没想到殿下竟还睡意萧条,起得这般早。

    雪上霜之毒还未解,还要去面对这金陵城中无数的汹涌暗流与风刀霜剑,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殿下”他进门行礼。

    那边一声轻应,窗前侧立的人并未转过身。

    玄倾叹了一口气,取过一旁披风上搁置的狐裘走了过去。

    “正当北风呼啸,殿下站在风口处,仔细着凉了。”

    他走近,将手中裘衣摊开覆在殿下肩上,轩窗处天光明净,他瞥见了殿下手中正捏着的东西。

    那是一枚五色的香草囊,不知填了哪类香草,鼓囊囊的,难得一见的是绣工粗糙,上面的图案也甚为怪异。

    然而不等他看清是何图案,殿下听见动静,压住肩上的狐裘转过身,那只握着香囊的手便负在了身后。

    玄倾关了窗户。

    “殿下该好好休息。”他道。

    流光却淡笑着摇了摇头。

    “许久没有回来了,睡不着。”

    常在征途,一心思归,回来了,反而辗转反侧,人之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玄倾闻言,迟疑片刻。

    “殿下可是在思虑什么?”他试探着问。

    流光眉目微垂,负在身后的指尖微微蜷了蜷,扯扯唇角:

    “本宫在想昨夜莫纤纤的口供。”

    玄倾皱眉。

    “口供有何不对之处吗?”他问。

    “不是有不对之处,而是我们忽视了很多东西。”

    玄倾不明所以。

    流光道:“昨夜审问莫纤纤,你看她的神态像是知道密折已落入我们手中的样子吗?”

    玄倾仔细想了想,摇头。

    “不像。”

    “问题就出在这儿。你说她是压根不知道密折的存在还是知道却不知已失窃了呢?”

    这的确是值得深究的问题。

    玄倾道:“从暗桩的角度来看,应当是不知的。”

    流光淡淡道:“那便对了。密折之存在,对燕帝而言固然利大于弊,可对名录上的暗桩而言,无异于一道催命符,燕文帝又怎会让暗桩知道这世上还有密折的存在。”

    没有人活在世上愿意头上悬把剑过活。以燕文帝的城府,他自然明白其中一旦弄不好,便易生出事端,甚至遭反噬,怎么想都得不偿失。

    流光道:“密折丢失,燕帝是知情者。为防不测,他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对他十分重要的暗桩。而莫纤纤对密折被盗一事却毫无知情,那说明什么?”

    玄倾理解了她的意思。他回道:

    “说明和她接触的人对密折被盗一事也并不知情,和燕帝联系的另有他人。”

    “不错。”流光颔首。

    “玄倾,我们一开始推算,既然莫纤纤在江南,秋南河很大可能也在江南。可莫纤纤却说她与秋南河关系并不亲近,甚至连他的音讯也无。如果此言可信,那是不是意味着秋南河不在江南也在大魏呢?”

    玄倾:“南方虽多诸国,但多数难成气候。纵观天下,也只有江南和大魏是北国心腹大患。如果秋南河不在江南,自然就在大魏。”

    他分析的不错,流光微微笑了笑。

    “那问题又来了,牢中接触莫纤纤的人会是秋南河吗?”她问。

    玄倾皱眉。

    须臾,他摇头。

    “不一定。”

    “讲讲理由。”

    玄倾:“天山之暗桩,虽散漫如满天繁星,但按密折记载,悉数以秋南河、秋木瑶、沈淮为首。无论秋氏父女关系厚薄与否,彼此知悉对方的存在是肯定的。而按我们之前的推算,莫纤纤和褚不离如果直接听令于燕帝,那燕帝就不可能不知道秋南河和莫纤纤的关系。相比那位一直神秘的沈淮,密折被盗后,燕帝联系到秋南河的可能性要更大些。而秋南河一旦知道密折存在且已被盗,为明哲保身,在这样的微妙而敏感的时期,他一定会避开与莫纤纤接触。”

    “所以,暗牢中和莫纤纤接触的人很大可能是沈淮?”流光问。

    “不是沈淮,也是沈淮这条线上的人。”玄倾语气笃定。

    流光点点头。

    “你推算的不错。从始至终,我们太忽视沈淮这个人了。也许,这个人恰恰是一颗孤子呢。”

    玄倾抬目,迟疑:“殿下之意是”

    流光眉心微蹙,继而道;“从始至终,此人存在的痕迹不过是密折上的一个名姓,自宋元之暴毙案开始,没有一桩事与他有所牵扯。那会不会暗桩不认识他,燕帝同样如此呢?甚至,更大胆地猜想,燕帝压根没有与此人有过任何联系?”

    如此说来的话,密折失窃,燕帝第一时间联系到的是秋南河而不是沈淮,那就解释的通了。

    玄倾仔细琢磨了她这一番话,点了点头。

    “做为暗桩,彼此间互不相识并不反常,且密折是、燕先帝亲手所书,后来才传到燕帝手上。如果说燕帝没有见过沈淮,甚至与他并无联系,这也并不意外。”

    他说的在理。

    流光想了想,问:“那你觉得沈淮此人知道秋南河的存在吗?”

    玄倾:“他既接触了莫纤纤,很难不知道秋南河此人。反倒是秋南河,倘若他已从燕帝之处得知密折存在且已失窃,想必他也该知道沈淮的存在了。而且,很大可能,他已经在找这个人了。”

    所有线索的指向性已如此明确。

    流光负手。

    那她一直怀疑的那个人会是隐藏最深的沈淮吗?

    那秋南河呢?秋南河又会是谁?

    “孤子,有意思。”

    她眉目微垂,长睫之下,眸中深意如云雾,不可捉摸。

    一日很快过去,自入了冬,金陵的天便暗得极早,待到华灯初上,刑部大牢深处,也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负责看守的狱卫十分警觉,还未看清来人手已搭上了腰间的刀刃。

    “什么人?”

    来人步伐老迈,脊背佝偻,一身粗布衣裳,破旧的布帽遮着花白的发,手中拎着沉甸甸的食盒,是平日负责给刑部狱卫和囚犯送饭的老仆。

    “大人,已是酉时,按照规矩,该送饭了。”老仆哑着声音。

    狱卫见了他警惕便已放下大半,那抽出半截的刀刃便也收了回去。

    再次打量了那老仆一眼,见并无不妥,狱卫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了牢门。

    “进去吧,快点!”

    狱卫催促着,从老仆手中接过自己的那份膳食。

    老仆弯身进了牢房,本就佝偻着的背更显弯曲。

    此处牢房因常关押着重犯的缘故,布防较之它处十分严密,但除了负责看守的狱卫,谁也不知道如今这里关押着的会是刚下狱不久的朝中的户部尚书。

    牢中的人蓬头垢面,伏身趴在干草堆砌的榻上,一身白囚服血迹斑斑。他身下,两条腿以不似常人的角度怪异地扭曲着,足腕处鲜血淋漓,已可见森森白骨。

    听见动静,那人动了动,朝着牢门处微微偏了偏脑袋。

    老仆拎着食盒走近,蹲下身打开盒盖,一碟一碟地拿出饭菜。

    牢房外的狱卫探头觑了两眼,并无它事发生,提了食盒去了墙角的木桌,但他依旧十分警惕,面对牢门方向而坐,以便随时注意这边的动静。

    老仆摆放好碗筷,似是不经意,露出了手腕内侧的纹身标记。

    他将饭菜朝榻上那人推过去,刚要缩回手,一只手倏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老仆浑身一哆嗦,抬眸,对上一双满面狼狈下依旧清明的眼睛。

    “我要见他。”那人压低声音,拖曳身体逼近。

    老仆垂首看了一眼牢外,那狱卫正滋滋有味地用着饭菜,并未注意这边的动静。

    那人又逼近前来。

    “他想知道的那个关于上官府的秘密,那个疯了的女人,他必须见我。”

    “大人”老仆挣扎着要缩回手。

    那人却下重力道,恶狠狠道:“三日,我只给他三日。他若不来,再刑讯逼供,我可就忍不住了。”

    那人松了手,老仆收回手,也似松了一口气。

    那边狱卫已有些不耐烦的催促。

    “快点,不许磨蹭!”

    老仆闻声,连忙阖上盖子,拎起已空了的食盒起了身,在狱卫的盯视下,颤巍巍地退出牢房。

    天下朝局变幻无测,北境战况经过最初的激烈,反而平稳下来。大燕监军沈琼楼虽赴北境,却并未急着动手,在年关即将来临的深冬,北境战局竟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江湖却已不平静。

    苍梧山天权殿,一只踉踉跄跄从远方飞来的信鸽扰了掌事殿平日的安宁。

    苏礼文从碧方手中接过信鸽,解下鸽腿上绑着的字条,方见上面斑驳的血迹便皱了眉。

    他捻开字条看去,神色微变。

    “速请少主,快!”

    碧方匆匆跑出,没想到出了殿门不过百尺,要请的人已到了殿外。

    “少主!”碧方匆匆迎上前。

    谢青城颔首,脸色比往日要凝重。

    “叔父可在?”

    “掌门在殿中。”

    碧方答完,只见眼前虚影微掠,待回神,眼前已没有人。

    这才惊觉,多日不见,少主修为又见进益了。

    苏礼文正在殿中徘徊,谢青城陡然现身,他也是一怔。

    “青城,你”

    “叔父,我已收到消息。”

    谢青城看向苏礼文手中那张染了血迹的字条,上面赫然是鲜明的四字,曰“天山有异”。

    他脸色比在殿外时愈加凝重。

    “三日前,叶老盟主也收到长春子亲笔,信中内容和叔父手中别无二致。叶晟传信于我,他已速往,我也要亲自去一趟。”

    苏礼文闻言,本就紧蹙的眉心更显褶皱。

    “三日前?天山距离苍梧可比金陵近多了呀,叶淮竟比我们先收到书信。”

    谢青城并无意外。

    “这就意味两份书信发出的时辰一早一晚,而叶老盟主先收到书信,说明长春子在送出第一封书信时还不觉得此事需要惊动苍梧山,而现在,他既写了第二封,说明此事已不得不惊动苍梧山。”

    苏礼文再次垂目看了一眼手中血迹斑驳的字条。

    “那想必叶淮收到的书信还没有如此血腥。”

    谢青城的目光也停顿在字条上的血迹上。

    “书信见血,意为不祥。天山局势危急,长春子或许已掌控不住,我要马上动身。”他道。

    苏礼文颔首,斟酌片刻,他道:“虽有书信,但天山所历何事长春子并无具体言明。此事恐有蹊跷,小心为上。”

    谢青城应下来。

    与苏礼文辞别,他闪身出了殿门,碧砚拎着包裹已侯在殿外。

    “少主,马匹已备好了。”

    “我要即刻启程,就不回殿中了。”

    谢青城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裹,疾步往下山的方向而去。

    碧砚提气跟在他身后,劝道:“少主,白少主不在,还是碧砚与你同去吧。”

    因着与苏知微的婚事,白雁飞日前已回青州筹备,是以此刻只能谢青城独自一人前赴天山。

    少主只身在外,碧砚到底不放心。

    “就是因为他不在,需要你留守天玑。若有要紧事,叔父那边抽不开身,还需你与我通信。”

    “那好吧。”碧砚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知晓他的担忧,谢青城安慰他:“此去虽形单影只,但叶晟将与我天山汇合,何况青州距离天山不远,若遇危急,雁飞也可随时支援,无需担忧。”

    “是。”

    殿外主仆身影远去,渐渐地连交谈声也模糊。天权殿中,苏礼文立在半开的轩窗前,负手背对着,落向山外天空的目光悠远而绵长。

    碧方从殿外进来,欠身轻唤:“掌门”

    “吩咐各殿,苍梧即日起闭山,众弟子无印令者,不得出山。”

    “是”

    碧方应声退了出去。

    苏礼文并未转身,只伸手抚了抚半百的长髯,眸光依旧落在山外的天空。

    山外已暮冬,苍梧的天还是那么蓝,可风云变幻也不过是刹那间。

    “人世间的风雨已来临,苍梧的风雨也快了呀。”他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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