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暗流汹涌,整个南方的初春已悄悄到来。

    河畔的柳枝抽出了嫩芽,鲜丽的黄素馨花团锦簇......春日光景明媚如斯,而真正让金陵城如沐春风的却是北境传来的喜讯。

    听到消息的时候,流光正坐在阁中批阅文书,自魏锦书下狱,太傅一职便算空置,内阁的文书奏折便悉数转到了望舒宫这里。

    “当真?”

    玄倾点了点头。

    “暻王的人亲自递来的消息。夙凌已至北境,沈琼楼被召回京。”

    燕帝果然没有令她失望。

    经由白家风信子散播的所有关于沈琼楼的赞誉,意料之中地成了这位多疑帝王的心头刺。

    魏燕之战何其重要?北境军功又何其赫赫?

    作为一国之帝,燕帝又怎会继续容忍一个已经功高盖主的人去吞下这块肥肉?

    “看,这就是帝王心。”她轻哂一声,放下手中的奏疏。

    “拟旨吧,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调沈寒时退守景州,上官初融赶赴北境,协同暻王共御敌。”她简言道,玄倾郑重而应。

    这份旨意即下,隔日便如离弦之箭般飞向北方。

    与此同时,北方燕军大营。

    刚刚听完京都来人宣读的旨意,趁着众人退散,沈鸣川跟在沈琼楼身后进了监军营帐。

    “小叔,陛下这是”

    少年耐不住性子,刚要口出无忌,被沈琼楼隔空瞪来一眼,霎时收敛了几分。

    饶是如此,少年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

    “南境如今情势大好,只要再能吞并滁阳,我们兴兵南下,剑指流州指日可待。这个时候京都派夙凌前来,明显是意在军功。陛下怎可如此待我沈氏?欺人太甚!”

    与少年的怒不可遏相反,沈琼楼的神色极其冷静。

    “稳重些。你已是一军主将,怎可如此冲动易怒?”他斥道。

    少年平复了些情绪。

    沈琼楼见状,这才移开眸光,淡淡道:

    “陛下对沈氏的忌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况忌惮沈氏的又何止大燕的这一朝帝王?”

    否则,又何来的平和之乱?

    他的语气似讽似嘲。

    “小叔,那我们就这样将这显赫军功拱手相让吗?”少年不忿。

    营帐中,沈琼楼沉默了很久很久。

    许久,久到少年觉得小叔也许不会回答时,沈琼楼开了口,背对着的眸光悠远绵长。

    “鸣川,我们要顾及太子。”他淡淡道,“太子才是沈氏的将来。”

    “可是”少年欲言又止。

    “太重的军功对沈氏而言并非是好事。”

    少年沉默许久,沉声:“纵然军功可不在意。但夙凌并未上过战场,小叔您一旦回京,大军便如失了主心骨,还何谈克敌南下?”

    沈琼楼看他一眼,淡道:“夙凌并非无能之人。他虽无从戎之历,但出身将门。夙家一门忠烈,世代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门庭凋落,只剩下他一个嫡子。陛下这次派遣他过来的确是有意提拔,但并不为过,就是朝中众臣对此也不敢有任何非议。”

    “可是”少年还要说什么,却被沈琼楼打断。

    “没有什么可是。如今北境的形势于我们大好,即便是夙凌领兵,只要中规中矩地打,不会有什么差错。”他说到此微微顿住,看向少年,

    “倒是你,年轻气盛,做事冲动。我走后军中事务便要你自己拿主意了,须得步步谨慎才是。魏营的那个暗线已不可用,你与他不要再有来往。”

    他细心叮嘱,少年便知他回京的决心已定下,郑重道:

    “鸣川记下了。”

    旨意飞离金陵的第二日,望舒宫的门庭便有人过来叨扰。

    “殿下,上官老夫人在宫门外求见。”兮茵立在外阁通传。

    彼时已过了晚膳时辰,流光坐在阁中的翻阅流州递来的军报。

    听见兮茵的通传,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来的倒是及时。”

    她轻哂一声,问抱剑侍立在一侧的玄倾:

    “上元宫宴后,上官青云去了何处?”

    “回了大明寺。”

    “哦?他没有回上官府吗?”她挑了眉。

    玄倾摇了摇头。

    见状,流光唇角轻扯。

    “看来本宫的这位舅舅的确已似看破红尘,了无牵挂了呀。”她低哂。

    那边访客已在兮茵的牵引下进了殿中。

    那是一个已上了年纪的身着紫蓝诰命服的老夫人,拄着一根笃实的檀木花拐,花白的发上戴着独属重臣命妇的冠冕,在侍女的搀扶下抬步跨进了殿门。

    “老身见过殿下。”

    老太太腿脚不便,却还是坚持见礼。

    流光瞧了兮茵一眼,后者会意,立即上前扶住了刚矮下身的人。

    “老太君不必多礼。您是贵客,请上座。”

    上官老夫人见状,下意识抬目去看主位上的人,正巧撞上流光淡淡地看过来的视线,波澜不惊地仿若一汪静潭。

    老太太敛了眉在芳蕤的搀扶下坐在了客座。

    见她落了座,流光终于开了口:

    “老太君吃斋念佛、闭门不出已多年,今日怎么有空进宫来?”

    她神色疏离,语气的冷淡就连一侧的兮茵都听得出来。

    兮茵眸光微动。

    若是所料不错,这位上官老夫人该是殿下的外祖母......

    老太太自然也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愉,动了动嘴要开口说什么,看了一眼左右。

    “你们退下吧。”流光淡声吩咐。

    兮茵等人退出阁内,玄倾却只抱剑守在了殿门处。

    老太太见状,特意多瞧了他几眼,却见对方眉头都没皱一下整个人动都不动,立时就有些不高兴。但见流光没有驳斥的意思,老太太也就暂且忍了下来,不敢多说什么。

    “老身为逆女上官乔而来。求殿下放过乔儿一命。”

    殿中再无闲杂人,老太太忽而哭着拜倒在地。

    流光只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没有上前扶起的意思。

    玄倾发现殿下的眼神很凉。

    “老太君久居佛堂,不想却十分耳聪目明。老太君可知,上官乔所犯何罪?”流光声音极轻地问。

    “乔儿年幼,不知所畏,做事没有方寸,还请殿下见谅。”

    流光背对着立在殿中,闻言,一声冷笑。

    “到底是年幼不知所畏,还是有恃无恐,机关算尽呢?老太君莫不是忘了,当年她为何被遣出金陵?”她的眸光忽而冷冽了几分,“当年若非她向元暻泄密,还会有之后发生的一切吗?”

    不妨她提起当年事,上官老夫人明显有些气短。

    “这、殿下”老太太开始支支吾吾了。

    “本宫倒忘了过问,明明该在别院‘修养’的上官乔为何会出现在上官府邸的祠堂?难道上官家就是这样漠视先帝之意的吗?”她尾声带着冰雪的凉意。

    漠视帝意是何等的罪过!

    老太太慌了神,再也坐不住,起身跪倒在地。

    流光却侧身,避开了她的礼数。

    “不、殿下,此事另有内情,是老身之过。”老太太忽而泣道,

    “乔儿当年的确因罪出京,但她在别院静思己过三年,已深有悔过之意,谁知却遇上刁钻恶奴,肆意揣摩主意,对乔儿恶意磋磨虐待。老身彼时正因娘娘仙去而伤心,一时顾及不上她,待知晓此事后,乔儿已被那恶奴折磨地疯癫痴傻,老身心痛不已啊......”

    老太太如泣如诉,几乎要哭哑了嗓子。

    然而,侧身相对的那人却并未有何反应。

    老太太见状,膝行数步,便要去扯那人素白绣金纹的裙裾。

    “殿下,自娘娘仙去,青云离府,老身膝下便再无儿女承欢,只有两个孙辈,但初融常年驻守景州,唯独乔儿离着金陵最近。老身实在不忍她再受恶奴磋磨,这才斗胆让人将她暗中接回京师,囚于祠堂。乔儿也很乖巧,回京这几年除了治病,从未踏出祠堂半步,很是安分......”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哭,扯着流光的裙裾不撒手。

    她所说的这些内情流光的确不怎么清楚,却也未因此动容。

    “她若真是安分之人,还会有上元夜之祸吗?”她凉凉问。

    “殿下”老太太惊愕抬眸,似是她会这样态度冷硬,“若非有奸人从中作梗,将她虏掠出府,对她威逼过甚,乔儿怎会犯下如此大错?”老太太态度逐渐强硬。

    “老太君当真不知自己孙女是何性情吗?”流光问。

    提及此事,老太太明显心虚,不敢搭话。

    殿中安静,流光这才侧身看过来,

    “老太君爱孙心切,本宫可以理解。但上官乔所犯之错牵扯涉燕大案。此案重大,自有三司审理,朝廷裁夺,任何人不得徇私舞弊,姑息养奸,包括本宫。所以,老太君回去吧。”

    听到这明显逐人之意,老太太顿时急了,扯紧流光的裙裾哭道:

    “不、殿下,就是看在我上官一门曾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我孙儿初融即将奔赴北境战场的份上,殿下饶过乔儿这一次吧。殿下之所以迟迟不肯处置乔儿,不也不想在此时让北境军将寒心吗?”最后一句,老太太语含隐隐的威胁。

    此话成功地让流光沉了脸色。

    “上官家立下的功劳便是有朝一日用来要挟君上吗?”流光眯起双目。

    “当年上官乔泄密,危及朝堂,先帝要施行惩戒,老太君便是这个说辞。先帝为此已开恩,给足了上官一族颜面。如今上官乔再次犯错,老太君却还是这套说辞吗?老太君觉得,本宫会似先帝仁慈吗?”她似笑非笑问。

    老太太面色微变。

    “老身是殿下的外祖母!上官氏更是殿下的母族!”老太太突然声厉。

    “外祖母?上官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流光轻嗤,自嘲一笑,“神音在我眼中又算什么呢?”她语气淡淡,并无波澜。

    不意她直呼生母之名,老太太怔愣须臾,反应过来,大怒:

    “你、你、忤逆不孝!竟敢”

    “来人。”流光打断她的呵骂,只对外唤了一声,守在殿门处的玄倾走了过来。

    “将上官老夫人请出去吧。”她神色寡淡,只吩咐了这么一句。

    玄倾颔首应下。

    见他走过来,老太太顿时慌了。

    她丢开手中已被扯地发皱的裙裾,不敢置信地抬头,颤巍巍地伸手指着流光:

    “你、没有上官氏哪有你的今日?”

    谁知这一句触了流光逆鳞。

    “本宫的一切是上官氏给的吗?”她忽而转脸,厉声呵斥。

    这声呵斥立即斥得老太太不敢作声了,整个人瘫坐在地。

    此时玄倾已走近。

    许是知道情势已不可逆,老太太面上仅剩的慈和瞬间消失不见。

    “当年,当年老身就该让神音毒死你这个逆女!”她喘着粗气,浑浊的双眸盯紧高高在上的人,带着几分怨毒与恨意。

    玄倾脸色微变,下意识去看殿下,却见殿下神色近乎诡异的平静,眸底却又墨色翻涌。

    “堵上她的嘴,莫脏了我望舒宫的门庭。”殿下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玄倾应诺,将还在挣扎不已的人堵了嘴拖出了殿门。

    于是这日望舒宫的众人皆看到上官家的老太君是被玄倾带人强硬抬出宫门的......

    玄倾走后,兮茵见殿中迟迟没有动静传出,心下担忧,便想进去瞧瞧,谁知一只脚刚跨入门槛便听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殿下拂落了案上的一只茶盏。

    “殿下”

    她疾步进殿,却见殿下看过来的双眸,狰狞发红。

    “出去。”流光淡道,克制地闭上了双眸。

    这日夜里,忽而风雨大作,流光从睡梦中惊坐而起。

    殿中黑暗一片,并无半点人声,亦没有梦境中随时刺过来的剑尖,只有未关紧的窗扇在殿外狂风吹打下发出噼啪的声响。

    流光喘了口气。

    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突然在黑暗中四处张望起来。

    “谢青城”她轻声呼喊。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音。

    殿外守夜的侍女不知是不是又躲懒,竟也无一人察觉殿内她的呼声。

    流光盯着那道半开的窗隙看了半晌。

    “我知道是你,出来吧。”她轻轻道,近乎呓语。

    殿中依旧很安静,安静地好像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许久,久到流光自己都在怀疑是不是猜错了,榻前左侧的帷帐一动,随后徐徐走出一个青衣磊落、身形高大的青年人,隐在昏暗光线里的俊朗面容模糊不清。

    “如若殿下此番没有察觉,殿下私心里想见在下吗?”那人轻轻道,是流光熟悉的声音。

    他问得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坐在榻上抱紧了膝头。

    “你过来,抱抱我。”她突然道。

    青衣人微愣,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

    流光抬了眸,两人的视线隔着殿中昏暗的天光相撞,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只闻一声不知谁的轻叹。

    谢青城走至榻前,将人揽入怀中,才怀中人发现身子颤抖,一身虚汗。

    “殿下做噩梦了?”他揽紧她,轻声问。

    怀中人没有回答,却双肩微颤。

    “别怕,我一直在。”他抚着她瘦削的背,温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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