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兮茵如常过来侍奉流光梳洗。

    到了寝殿外,她示意两侧的侍女在此等候,自己推门进了殿内。

    殿内很静。

    春日明媚的阳光从雪白的窗纱上倾泻而进,洒在殿内那雕花刻叶的朱红案几上,明暗交错的光影里,青瓷香炉里烧尽的九和香,已只剩零星的残骸。

    而阳光未曾触摸的另一侧,那薄如蝉翼的白纱帐后,榻上的人睡得正沉。

    “殿下”

    她轻轻唤了一声。

    闭着目的人眼皮微动,紧接着便掀睫醒来。

    “几更天了。”

    “辰时了。”

    流光抬手抚上了眉眼,静静醒神片刻,坐了起来,然而不知是不是起的有些急了,她眼前发黑,身形一晃,整个人便往榻下栽去,幸而兮茵就在榻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否则便要栽了跟头。

    兮茵扶住人,尚且惊魂未定,便见殿下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殿下!”

    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中,便要高声喊人,却被流光摁住小臂。

    “别喊。”

    流光制止她,声音虚弱。

    “殿下!”兮茵小声唤道,眸中布满忧虑。

    流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身上雪白的中衣已被血迹染红,穿是不能再穿了,兮茵另取了一套干净的,服侍她穿戴好。

    “把衣服处理掉,今日之事,莫要传出去。”流光吩咐道,却话语微止,抬目看向兮茵,淡道:“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兮茵愣了愣,随即垂目福了身。

    待那衣服处理完,二人面色如常地出了纱帐。

    兮茵一如往常,传唤侍女进来伺候梳洗,却在梳妆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给流光双颊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等梳完妆,流光出了殿门,已接近巳时。

    玄倾也已起了身,过来传话,说陆舒窈来问安,人正在正殿等候。

    “她这是还没死心。”流光笑着摇了摇头。

    自春日宴后,这已不是陆舒窈第一次造访望舒宫了。

    问安嘛也是问的,公务也是商谈的,但三句不离周文山之事,俨然为此较上了劲儿。

    玄倾叹道:

    “陆大人聪明通透,却唯独在这件事上过于执拗,全然听不进劝阻。”

    不过他私下查过,那位姓张的大人生前的确待陆舒窈极为厚爱,也难怪素来清醒理智极得同僚称赞的陆大人独独在此事上较了真。

    “谁都有为了谁奋不顾身的时候。如此,倒也理解她了。”流光道。

    一行人往正殿而去。

    到了正殿,果见陆舒窈只身立在殿中,倩影窈窕,身板笔直。

    “殿下”见她在众人的簇拥下而来,陆舒窈眉目不动地请安问候。

    流光免了她的礼,与她就此商谈起公事,兮茵则带着人在旁上了早膳。

    陆舒窈自然是带了政事而来的,但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朝廷养着一帮贤臣能吏,并非事事都要流光这个摄政殿下拿主意,很多时候臣工们处理好的公务到了她这里也不过走个过场。

    果然,陆舒窈三两句便解决了她今日要商讨的公务。

    剩下的时辰,如所料不错,她怕是要旧事重提。

    果然,就在流光这个想法刚刚在心头冒出点痕迹,那边陆舒窈便已对着她合袖作了揖。

    “殿下”

    流光抬手,拦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你这几日往我宫中跑的勤快,为的什么本宫也知道。但是舒窈”她话语微滞,直到陆舒窈看向她,方道:

    “闻远做事虽强硬,但他有一句说的很对。没有证据,便定不了罪,自然也不能将人下了大狱。这是大魏律例,谁都不可破,天子也不例外。”

    她已说得如此明白了,显然没有再商量的余地。

    陆舒窈眉目低低垂着。

    许久。

    “那殿下,恕臣无状。若真如此不可变通,那想要确定周文山的罪名,查验他是否就是‘沈淮’便遥遥无期了。”她低低道,神情寥落。

    见她神情寡欢,流光沉默片刻,安慰她:

    “倒也不必如此失落。”

    陆舒窈抬了眸,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流光便将她与沈琼楼的约定简要说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本该是意外之喜,然而陆舒窈面上却并无被这希望砸到的喜色。

    她只微微讶异了一瞬,便平静下来。

    “殿下的意思,若是北边传来的证据可以证明沈淮便是周文山,殿下就会下令即刻缉拿?”她问。

    “不错。”流光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北边手中就一定会有证据吗?”陆舒窈有些担忧。

    “若无把握,沈琼楼此前怎会开出让我大魏即刻退兵的条件?”流光道。

    彼时魏军气势正盛,她尚且未曾考虑两国止战之事,沈琼楼就已敢对她提出让魏师退兵的要求了。

    如此胸有成竹,可想而知,他手中握着的东西必然很有分量。

    她一番劝慰,陆舒窈到底听进去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没有再提及此事,直到北边终于有书信传来。

    彼时陆舒窈恰在望舒宫,与流光商讨江东选官任吏的事宜。

    大皇子元机已在江东奔走多日,在他的扶持下,朝廷遣至江东的重臣也已逐渐在各州站稳脚跟。而各州换了新主,树倒猢狲散的,处处一团乱麻,恰巧朝廷急需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个乱局倒不失为一个良机。

    于是陆舒窈列了一本厚厚的花名册,上面列的是她属意的合适人选,呈由流光批阅。

    书信是由玄倾带进来的。

    当初与秋海天的接触虽说是苍梧牵的线,但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之后与秋海天联系用的全是自己的暗桩。

    玄倾将书信呈递给她。

    信封由红蜡封缄,如今蜡印完好无损,可见书信并无被拆过的痕迹。

    流光展信细览。

    陆舒窈在旁看着,她的角度窥不见信上任何内容,只能观清流光面色。但见殿下看着书信神色无动于衷,她一颗心沉到了谷底,边上抱剑的玄倾亦皱了眉。

    “殿下,可是这封信让殿下失望了?”她问。

    玄倾也道:“殿下不必烦忧。若北方拿不出所谓的证据,我们便自己查,我会替殿下找出那个人。”

    很明显,见她一脸平静,玄倾的想法和陆舒窈不谋而合。

    然而出乎他们所料,流光闻言只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并非如此,便将手中书信递给他二人,随之,又从那本该空了的信封里倒出一枚半块玉玦。

    玄倾还好,毕竟书信是他拿进来的,信封中有没有除了信以外的东西他是有数的。

    唯有陆舒窈愣了一下,盯着那枚玉玦看了片刻,便垂目看向从流光手中接过的书信,和玄倾一同览阅。

    许久。

    “所以,对方的意思只要找到这半枚玉玦的另一半,便能找到沈淮?”玄倾率先道。

    北方那位倒也没有食言。

    他在书信中说的很明确,他并不知这个叫‘沈淮’的人在大魏是什么身份,但自北燕沈氏立于世起,只要是入了宗谱的子弟皆有一块代表自己身份的玉玦,玉玦由宗族发放,一分为二,一半放在族中,一半由自己保管,是沈氏子弟的身份凭证,轻易不可离身。

    书信上还给出了两枚玉玦拼在一起的图案,玉面上恰好合成了一个“淮”字。但这“淮”字刻的极小,若不有心留意,很难发现。

    “是这个意思。”流光颔首。

    玄倾却皱了眉。

    “虽说是个机会,可时隔多年,仅半块玉玦,我们要找起来恐如大海捞针。”

    何况“沈淮”这么一个对家族毫无敬畏之心的人,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代表其沈氏子身份的凭证?不毁了它便已算很好了。

    另一边,陆舒窈握着书信的手微颤。

    她看向流光拿在手中反复观摩的那半枚玉玦,走近了几步。

    “殿下,可否将您手中的玉玦给臣看一下?”

    流光递给了她。

    陆舒窈接过,放在掌心细细打量,又将玉玦放在信上图案对应的位置,端详片刻,她瞳孔猛然一缩。

    “臣、臣见过另外的半枚玉玦。”她颤声道。

    流光和玄倾倏然抬目看她。

    “陆大人在何处见过此物?”玄倾问,面沉如水。

    “在周文山的府邸。”陆舒窈回道。

    玄倾和流光对视一眼,显然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公主府春日宴后,臣多番进出望舒宫,希望说服殿下破例逮捕周文山,但殿下明言拒绝了。恩师之事是臣多年心结,周文山与几桩大案皆有牵扯,其身上必定有鬼。臣当时就想,既然殿下要证据,臣便找证据,于是臣去了周文山的府邸。”

    这事说来话长。

    她与周文山私交尚可,盖因对方并不知她是张庸的门生,当然也有她多年刻意为之的接近。

    但这私交也仅是在朝为官的同僚之谊,万不到可以直接登堂入室的地步。

    好在周文山有一幼子,在京中国子监读书,因生性懦弱,常受同窗欺凌。她便设计救其一命,借此接近,果得对方感恩戴德,特意在府中设宴答谢,邀她上门。

    那日周文山并不在府上,宴酣时她乘机灌醉那位小公子,借着更衣的由头离了席,后又让自己的小厮遣走了周府的仆从,自己摸进了周文山的书房。

    然而周文山太过谨慎,书房中放置的不过一些寻常公务的文书,除此以外便是书籍和一些文玩,那半块玉玦便被放置一个博古架的盒中,因只是半块,便格外引人注意些。

    “舒窈,你胆子太大了。只身犯险,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流光道。

    陆舒窈苦笑。

    “老师待我恩重一场,陆舒窈为此深入虎穴,又有何惧?”

    “你登门那日周文山怎么就那么巧偏偏不在府中?”流光问。

    “不是巧合。”陆舒窈道。

    “那日周文山休沐,受邀去了别家赴宴,而那位邀他过府做客的同僚,是臣的同门师兄,与臣一样同是老师的门生,只是臣这师兄一直外放做官,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层渊源罢了。”

    随着魏锦书倒台,魏党被连根拔起,朝中一下子便空出许多职位,她这位师兄外放做官多年,在地方政绩卓著,光是万民伞便收到了数把,可见各地百姓对其的爱戴。

    此番他被调回京,正是替补王贽敬的户部尚书之职,只要日后兢兢业业做官,不行将踏错,等待他的便是一条位极人臣的路。

    而其此番宴请宾客,正是陆舒窈提议。

    金陵城新晋的新贵,其开了府自当宴请同僚,以便日后任上便宜行事。而这位师兄因对朝中官员不甚熟悉,便托陆舒窈书写请帖,是以周文山便在受邀的宾客之列。

    而以周文山处事圆滑的作风,定不会推去这场宴请。

    所以,一切在意料之中的,周文山赴了这场宴。

    “你确定你看到的那半枚玉玦就是图案上那缺失的半块吗?”流光问。

    “臣确定。”陆舒窈坚定道。

    因那枚玉玦与其它玉佩相比,形状奇异,她当时便多留意了几分。

    她既如此笃定,想必此事不假。

    殿中安静片刻,流光负手立在半开的宫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没有说话。

    “殿下,要动手吗?”玄倾问。

    流光沉默着,没有立即表态。

    陆舒窈却站不住了。

    “殿下说过,只要北方拿得出有力的证据便会即刻下令缉拿周文山。眼下却犹豫不决,是要言而无信吗?”她语气饱含质问。

    “陆大人慎言!”玄倾厉声呵斥。

    陆舒窈并不畏惧。

    她撩起官袍笔直地跪在殿中,看向窗前背对的身影,冷声道:

    “臣恳请殿下即刻下令搜查周府,那半块玉玦便藏在周府书房博古架上的一个檀木匣子里,臣可带人亲自搜寻。”说到此,她话语微顿,“若殿下觉得臣今日言语冒犯,举止失仪,便降罪吧,臣亦无怨怼。”

    她俨然一副死谏的模样。

    流光倒是没有立即答复她,只是问了玄倾一句话。

    “沈氏子弟真的会有这样一块代表着身份的玉玦?”

    玄倾点了点头。

    当年在燕宫的那段时日,他虽年幼,但关于舅家的一些规矩还是记得清楚的,沈琼楼信中所言并非虚话。

    如此,流光便没再多问什么。

    许久,就在陆舒窈要按捺不住再次开口时,方听窗前人开了口。

    “起来吧舒窈,本宫准了。”

章节目录

徽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向意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向意晚并收藏徽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