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注定是不平静的一日。

    未及天黑,位于乌衣巷的尚书府突然被一群手执长矛的官兵包围,尚书上下二百余口皆被官兵所控,火光连天下,哭嚎惊惧之声不歇。

    杨行带领禁军,手捧搜捕令,在陆舒窈的牵引下,果真从尚书府那偌大书房博物架的檀木匣中搜出了那枚半块玉玦,与书信上图案缺失的半块赫然重叠。

    他和陆舒窈相视一眼,带着搜到的玉玦去了正厅。

    彼时,周文山已被禁军控制,正安稳地坐在正厅的主位上。许是知晓此番已在劫难逃,他一脸泰然自如,并不见忧惧之色。

    “周大人,有人控告你身份存疑,有通敌叛国之嫌,而今物证在此,大人作何解释?”杨行沉声质问,亮出了搜到的那半块玉玦和流光所给的书信。

    周文山的视线从他手中物什上划过,面上并不见秘密被暴于阳光下的惊慌。

    “可惜啊,到底还是没藏好。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毁了它。”他哂笑,提到那半枚玉玦时语气中难以言喻的恨意。

    杨行冷笑:“看来大人是承认了。也好,省的在下多费口舌,来人!”

    周文山看着从外簇拥而进的两列禁军,笑了一声。

    “怎么?摄政殿下费尽心思追查我多年,如今真相大白,她如愿以偿,竟不来见我一面吗?”

    “你通敌叛国,祸乱朝纲,有何面目再出现在殿下面前?”杨行冷斥。

    周文山面上依旧不见怒色,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事已至此,成王败寇,本官认输......”

    他自嘲道,余光却瞥到了一旁静立的陆舒窈,倒想起眼前的这桩官司来。

    “可陆大人,本官自问与大人并无私怨。今日大人缘何在此,见我落魄?”他饶有兴致地问。

    陆舒窈抬了目。

    “大人可还记得前吏部尚书张庸张大人?”她开门见山地问。

    此话一落,果见周文山色变,如鹰的双目骤然锐利起来。

    “张庸是你什么人?”他紧盯着陆舒窈沉声问。

    “陆舒窈尚未入朝为官时,曾蒙老师恩惠,得以在国子监读圣贤之书。”陆舒窈回,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原来如此。”周文山叹道,“同僚多年,本官竟不知大人竟是他的门生。”

    他此话一落,陆舒窈的眼神冷冽了几分。

    “先帝朝时,张大人被人控告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为此含冤而死,此案是否是你一手构陷?”她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猜疑。

    许是知晓自己已至末路,一桩人命官司也没有了遮掩的必要,周文山承认地很爽快。

    “是又如何?”

    想起那个记忆深处瘦削佝偻的老者,周文山阴鸷的眼神布满了怨毒。

    “那个老不死,若非他畏于上官一族的权势,提携了苏涣那个草包,让我在吏部的数年光阴成了一场笑话,我如今又岂会止步于一个区区尚书之位?”

    当年他初入吏部,原也是官职低微,后来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总算做出点政绩,眼看便是一条青云之路,谁料会杀出一个苏涣。

    若无张庸那个老不死从中作梗,他顺利晋升郎中之位,今朝权倾朝野的,又岂止是他魏锦书一个人?

    “恩师的确忌惮上官府之势,可那苏涣也的确不曾逊色于你,甚至在为人处世方面远比你出色许多。恩师选他,并非不合理。”陆舒窈坦言道。

    时隔多年,当年恩师到底基于什么心理最后选择了苏涣她已经查不清了。

    但她相信恩师的为人。

    也许恩师的确忌惮上官府,但也绝不会因畏惧权贵之势而不爱惜自己的毛羽。

    谁知周文山听了这话后,起了愠怒。

    “苏涣那个狗东西,那些围着他转的人哪个不是奔着上官家的权势去的,若无上官氏的声望,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凭何与我比肩?张庸那个老不死口口声声称自己为清流之官,最后还不是屈于这些权贵之势。”

    他厉声怒斥,面目狰狞,全然不见方才的温润儒雅,沉稳持重。

    意识到他已呈现疯癫之态,陆舒窈与杨行对视一眼,后退一步。后者一声令下,左右禁军便要上前擒住周文山,却被周文山立时察觉。

    “不要过来!”

    他厉声呵斥,右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抵在了自己身前。

    杨行面色一变,飞身上前就要夺刃,然而却已来不及,周文山见他扑过来,心下一横,手握匕首一把捅进了自己的腹中。

    满堂惊愕。

    “你”杨行见他竟这般决绝,皱了眉。

    止不住的鲜血从周文山的口中吐出,他面上尽是痛苦之色,不见方才的癫狂之态,见杨行和陆舒窈皆皱眉看着他,竟还笑了笑。

    “事已至此,是本官做事不慎,让人抓了把柄,本官认了。”他哂笑道,又吐出一口鲜血,

    “但本官也绝不愿束手就擒,像魏太傅一样在暗牢中死的不明不白。”

    杨行和陆舒窈对视了一眼。

    魏锦书之死与先帝有关,殿下再三勒令不准外传,却不想倒成了周文山的催命符。

    “倒也不必如此畏惧。你还有许多事情尚未交代清楚,殿下不会让你死的。”杨行道。

    因失血过多,周文山脸色惨白,目光也已有些涣散。

    意识模糊间,杨行的话他也快要听不清了。

    “通敌叛国,自古而今,哪朝哪代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不是今日死,就是他日亡,是注定了不得好死。

    与其如此,倒不如自己决断来的痛快些。

    他的气息逐渐虚弱。

    “一生都是他人的手中棋,最后这一遭,我的性命,自己还是能做回主的。”他笑了笑,涣散的目光落在虚空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近似自言自语。

    他闭上了眼睛,气息逐渐变轻,过了许久,再不见动静......

    杨行上前伸手试了试鼻息,朝陆舒窈摇了摇头。

    正厅里,被禁军控制的周氏族人,一时哭嚎声更盛。

    杨行看了一眼相拥而泣的周府老少。

    周文山是走得一了百了,可倒苦着这一府众人,注定是活不成了......

    “带走吧。”

    他吩咐禁军将众人连同周文山的尸体一同带了下去,自己和陆舒窈也要回宫复命。

    陆舒窈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二人并肩出了前厅,到了府门处,陆舒窈冥冥之中感觉有一双视线黏在她的身上。

    她脚步微滞,在杨行疑惑目光中,转身向西南角的廊下看去。

    那里待着一群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周氏女眷,其中有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搀扶着一位满头银丝不住抹泪的女眷,正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愤恨地盯着她。

    是那个她曾故意接近的周氏的小公子。

    陆舒窈心思微动,刚要抬步走过去,对方和那一群女眷却已在禁军的推攘下被强行带离......

    陆舒窈犹豫了一下。

    最终,她没有上去阻拦。

    当夜,周文山切腹而死的消息不胫而走。

    与此同时,沈淮就是周文山的传闻亦遍布了整个金陵。

    藏在暗处的那条毒蛇终于伏了诛,整个金陵朝廷仿佛松了一口气。

    自上元夜开始便一直笼罩在大魏头顶的阴霾,似乎在逐渐地散去......

    接近天明,望舒宫的灯烛昼夜未歇,此时的正殿,正立着前来复命的杨行和陆舒窈。

    “他承认自己便是沈淮?”流光问。

    她身上衣着整齐,还是白日穿的那件宫装,很明显也是彻夜未曾休整。

    杨行摇了摇头,道:

    “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从他书房搜出的半块玉玦不是自己的东西。”

    流光便没再多问什么,让他二人回去休整。

    杨行和陆舒窈走后,玄倾见她立在案前许久未曾动静,抱剑走近了几步。

    “殿下”

    “如果沈淮就是周文山,那他就这样轻易的死了吗?”流光喃喃道。

    自拿到燕宫密折起,沈淮这个人就犹如悬在她和朝廷头顶的一把透明却锋利的刃。

    如今这把刃现了形,被她眼疾手快地斩落于地,她应该松了一口气的,然而竟有种不太真切的实感。

    “当时北方来信确定周文山便是沈淮,陆大人请命出兵,殿下为何犹豫不决?”玄倾问。

    他是自己人,流光倒也没有隐瞒。

    “本宫在想,如果书信有误,是否能够承受由此带来的代价。”她淡淡道。

    玄倾拧了眉。

    “那书信会是假的吗?”他问。

    “那封书信从接触的人到封蜡上的印记都是我们与对方约定好的暗语,并无作假的可能。”流光道。

    这也是为何她当时虽有犹豫,却还是答应了陆舒窈出手的原因。

    “那殿下觉得周文山是沈淮吗?”玄倾又问。

    “如果不是,那今日禁军逼府,他又为何不否认那半枚玉玦是他的东西呢?”流光分析道,

    “即便他一心赴死,可通敌叛国之罪牵连九族,他竟丝毫不顾自己的家眷和一众子孙吗?”

    虎毒尚且不曾食子。

    如果这个周文山为了替他人顶罪,而弃一府亲眷的性命于不顾。

    那被他保护着的那个真正的沈淮,该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而这样一个让人甘愿牺牲自我与亲族性命的人,在这个以利益为重的世间真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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