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事还要从当年说起。”

    “当年我和父亲被燕文帝挑选成为暗桩后被秘密送往天山接受训练,那时海天还是天山刚刚入门的小弟子,我们并不相识。彼时的天山掌门也并非长春子,而是长春子的师尊嘉善道长,嘉善和燕文帝关系亲厚,是以天山和大燕在当时关系也很融洽。后来,我们在天山受训完毕后,燕文帝安排了我们的去处,我和其中三枚暗桩受命前往江南,而父亲则带着其余暗桩南下大魏,燕文帝希望我们父女能够各自扎根在这两处他视为心腹大患的地方,悄然生根发芽,以待有朝一日长成参天大木,为燕南下所用。这是他的谋划,于是自那时起,我便在江南留了下来。”

    “姑娘便是在那时认识的褚不离吗?”流光问。

    不妨她突然提起此人,莫纤纤神情微怔,须臾,她笑了笑。

    “是啊。不离,他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当年我和其他三个暗桩随着流民一道迁徙至江南,不料这条道路却甚是艰难,我们先后遇到了水患、瘟疫、饥荒......其中一人折于水患,还有一个因瘟疫而死,剩下的那个见了同袍相继故去,对江南心生怯意,被我亲手所刃,自那之后我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后来到了江南,我正愁该如何安身,不曾想因着这张脸被几个拍花子盯上,他们用迷药迷晕了我,将我卖入了江南第一青楼——天仙楼。天仙楼虽是烟花之地,但是往来之客不乏江南的富商显贵,便是青莲顾氏的子弟,有些也常常流连于此,在这里,各种消息可谓互通有无。于是我本可以离开天仙楼,但是我留下了,成了名动江南的莫纤纤。不过天仙楼这种地方嘛,多的是腌臜男人,有一次醉酒,一个北地富商竟想轻薄我,我不从,他意欲强辱,不离便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救了我。”

    “他那时已是清风堂堂主,可彼时清风堂不过是江南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平时除了接一些杀人的生意便是负责给天仙楼打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赚到手的银钱压根就养不起手下的人,他为此很是苦恼。尤其是,当以前的仇家一个个找上门来寻仇时,他更加焦虑难安。”

    “他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人,他遇到难处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我给燕帝去了一封书信,信中将不离引荐给了燕帝,而燕帝在知晓不离是江湖人士后,很欣然地应允了,因为燕帝心知,不离也许是大燕可以安插于江湖的一枚棋子。”

    “燕帝派人直接接触了不离,不离果真受宠若惊,那时我们感情甚笃,他便准备在江南发展势力,可彼时江南顾氏、苍梧谢氏还有武林盟已经盯上了清风堂,不离便不能在江南安身了,于是在燕帝的安排下,他去到了大魏景州,在那里成立了满楼春。”

    “为何偏偏选在景州?”流光问出疑惑。

    莫纤纤笑了笑。

    “殿下是大魏的掌权者,应当知晓景州是大魏北部除了流州外第一要塞,若是能够在此地建成一股势力,来日大燕南下与魏北境交战,满楼春便是一股可以里应外合的力量,便是拦截流州发往金陵的军报也不再话下。届时,即便骁勇如暻王,面对如此形势,怕也是回天乏术。”

    只是可惜,燕帝的这个计策虽好,但谁能想到大燕还未来得及先动兵戈整个满楼春便已暴露在大魏和苍梧的眼下,到头来机关算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流光只知满楼春或许是燕帝意图染指江湖的一只触手,未曾想背后还有这样针对流州的谋划。

    看来当日当机立断的将之剔除,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暻王曾和我提过,他曾在流州发现几个弄丢了身份文牒却鬼鬼祟祟绕着军务府打转的人,这些人可是和满楼春联系的?”流光问起一桩往事。

    “虽不知殿下说得是哪些人,但是自满楼春在景州站稳脚跟,它早已成为一颗可以连通大燕、父亲还有我的纽结,往来此处的暗桩有很多很多。”

    那看来八九不离十了,宋元之也正是发现了其中蹊跷而招致杀身之祸,一切便都串联起来了。

    莫纤纤交代的很仔细,便连许多细节之处也毫无含糊,流光瞧着她美丽平静的容颜,问起一句题外话。

    “听闻褚不离在江湖素有孩儿哭的恶名,许多男童惨死他手,但姑娘口中的他好似不是这般恶人。”

    莫纤纤却笑:“恶人也不是生来便是恶人的。不离他年轻时修炼武功,不慎走火入魔,以致性情大变,每每心绪难宁时,唯有孩童的哭声还有鲜血才能抚平他内心的暴虐,为此他作下了许多孽,但他从未伤害过我,所以他罪大恶极又如何,臭名昭著又怎样,他始终是我的恩人,是我真心爱过的人。”

    “那他知道姑娘是燕帝的人吗?”

    莫纤纤摇摇头。

    “他不知道,海天也不知道。因为我的存在,也是监督他们的一枚棋子,执棋的人是燕帝,我从来无从选择。”

    “姑娘后悔过吗?”流光问。

    “后悔什么?后悔成为暗桩?还是后悔将不离扯入这些阴谋?”

    莫纤纤自嘲一笑,

    “殿下,像我们这样身若浮萍的女子,是从来不谈什么后不后悔的。我选择成为暗桩,是因为我唯一的妹妹还需要我那虚伪的父亲的庇护,而引不离入局,也是为了解他一时困境,我与他,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

    “我唯一亏欠的,是海天。”

    提起秋海天,莫纤纤的眼角洇出一点泪光。

    “当年我和父亲在江南和大魏站稳脚跟后,燕文帝却已等不到平和之谋的大成,他和嘉善先后故去,大燕新帝继位,而天山那边,则由长春子接任了掌门之位。燕文帝死前将有关平和之乱的谋划还有我们这些暗桩的底细以及联络法子悉数传于了如今的燕帝,希望燕帝能够继承他的遗志,燕帝也不负他的所托,的确在一步步朝着大业而去。可是这时,天山却出了变故。”

    “接任天山掌门之位的长春子并不似他的师尊嘉善那样与燕廷关系亲厚,长春子长于江湖,一向认同江湖武林的规矩,觉得天山不应掺和太多朝廷的事务,是以他掌权的天山与燕廷甚为疏远,这令燕帝极为不满。大燕既有南下之心,连江南都惦念上了,那岂会对武林没有企图?天山本就是由大燕皇室扶植而起,历代燕皇在此耗费无数心力,可以说,天山有如今的江湖地位,燕皇室也是尽心竭力过的,如今在大计中,天山却想独善其身,大燕又怎会甘心?因此燕帝决定放弃长春子,扶持新的天山掌门。”

    “便是贺别鹊?”流光想起这么个人来。

    她虽不大理会江湖事,但是当初谢青城在天山被诬隐约与这位贺掌门有些干系,玄倾也在她面前提过几句此人,是以流光有几分印象。

    莫纤纤点点头。

    “贺别鹊是长春子的嫡传大弟子,行事却与长春子大不相同,他很是注重虚名威望,因此在燕帝表露结盟之意后,他很是欣然。燕帝忍了长春子将近十载,终于等到长春子退位,贺别鹊继位掌门,燕帝本该高兴的,可很快便发现了弊端。贺别鹊此人的确听话好用,但是么也着实平庸,他虽继任天山掌门,却远不及长春子的二弟子秋海天在天山得弟子敬重,是以燕帝发现即便招揽了此人,于他也并无益处。”

    “所以,燕帝又瞧上了秋海天?”流光问。

    莫纤纤颔首。

    “可海天是长春子爱徒,又向来唯师尊之命是从,任凭燕帝如何利诱,他并不为所动。而彼时,恰逢武林大会在青州召开,武林豪杰闻风而动,海天也在其中,燕帝那时不知怎么便想到了我,他想既然利诱不行,那□□呢?毕竟天下男儿,谁又能逃得过此关。”

    “美人计?”流光笑问,美目微动。

    莫纤纤唇角微弯,没有否认,她语气平缓说起这桩往事,神情中甚至带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与哀伤。

    “于是我受命前往青州武林大会,蓄意接近海天,与他结识,还饮了盏酒水,之后故意将贴身的玉佩遗落在他的剑上,自此便有了书信往来。”

    说到此,她潋滟的眸光转向流光,提起另一桩旧事,

    “当日在景州军务府,殿下不是问过我有关这枚玉佩的事吗,还问我海天和景州的那些事是否有关系?其实我当时并未撒谎,景州发生的那些事和海天并无相干,他与我相识不过五载,为燕帝做事不过两三载,关于平和之乱的谋划、暗桩之事、我的身份,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我一直受制于燕帝,一切所为皆不由己,包括对他行引诱之事。”

    这倒是令流光讶异。

    “秋少侠竟知晓姑娘是蓄意接近?”

    “是啊,所以说他傻。因为我的坦诚布公,他反倒答应了燕帝。”莫纤纤苦笑。

    “他不是傻,他是喜欢上了姑娘。”流光道。

    莫纤纤双眸有了水光。

    流光道:“其实关于平和之乱还有姑娘的身份,我想秋少侠在最后一次来到金陵的时候便知道了,也弄清了姑娘为何受制于人,所以他才找上本宫做了一桩交易,既是救姑娘性命,也是为姑娘谋求自由。”

    莫纤纤双目落下泪来。

    许久,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我对不住他,如果不是认识了我,也许他还会是天山风光无限的弟子,受教于长春子座下,日后继任天山新主,过完他本该逍遥恣意的一生,是我对不住他......”

    牢中人双目垂泪,流光静立许久,叹道:“其实秋少侠所求,无非是心爱之人的快乐无忧。莫姑娘,他深爱于你,为你计之长久,还望姑娘不要辜负他一番情意。”

    说到此,流光正了神色,

    “他因为本宫办事而死,本宫践诺。莫姑娘,从此刻起你与我魏廷恩怨一笔勾销,姑娘从此便是自由身了。”

    “是吗?”

    莫纤纤怔怔而笑,须臾,她道:“我想去一趟天山。”

    “可以,本宫会让人安排,姑娘保重。”流光应允。

    莫纤纤说要去天山,流光让人安排了。

    本以为此事会告一段落,未曾想半月后,宫外传来消息,莫纤纤自缢了。

    流光听闻这个消息后,面上只恍惚须臾,却不见讶异之色。

    “殿下猜到了?”玄倾问。

    “不用猜,因为离开暗牢,她已无处可去了。”流光叹道。

    莫纤纤本是燕人,然而她的生父秋南河即魏锦书当初敢在大魏行谋逆之事便已算背主,大燕她已回不去了。

    至于江南,天仙楼已倒,顾氏也知晓了她的身份,便意味着江南也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倘若秋海天没死,也许二人可以做一对远遁世间的爱侣,可惜......世上唯一爱她的人也去了。

    “听闻秋海天暴毙京都后,武林盟派人将其尸骨带回天山,天山弟子将其葬于长春子墓侧。而莫姑娘殉身之处,正对着坟茔所在的那个山头。”玄倾道。

    “是吗?”

    流光眸光微动,看向窗外,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双彩蝶,正绕着廊下一树萝影追逐嬉戏,在这夏日的丽阳中,翩翩而舞。

    她想,也许这就是莫纤纤所求吧。

    他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后各别一处,却能遥遥相望,冥冥之中,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了。

    “如果可以,厚葬吧。”她轻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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