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长极殿的消息瞒不住,当夜朝中不少大臣都听闻了风声,金陵一番宁静的表象下,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很快望舒宫便有客造访,是萧太师,他带来了一样流光意料之中的东西——江东那边递上的请罪书。

    这封请罪书乃郑氏家主郑七鸣亲笔所书,由潮州刺史府呈递,辗转到了流光手上,她翻开瞧了两眼,冷笑:“看来元机带回的游记的确拿捏了江东世族的七寸,这群老狐狸们已不惜弃车保帅了。不过新奇的是,这“车”倒也配合。”

    书中,郑七鸣对派遣死士刺杀皇子一事供认不讳,也承认郑氏曾勾结地方官员做过私采盐矿暗行贩卖的勾当,他自认罪孽深重,已无可赦,愿听候朝廷发落,但求朝廷看在他诚心认罪的份上放过其族人一命。

    萧太师道:“郑七鸣一人顶下所有罪名,并且提出将江东郑氏所有家财尽数捐于国库,只望朝廷看在他认真悔过的份上不要牵连其宗族。”

    说到此,萧太师话语微顿,看了一眼上首流光,

    “家财尽捐,郑氏也算给出了难得的诚意。”萧太师说出未尽的话。

    流光却笑。

    “诚意?与其说是诚意,倒不如说这是江东世族投石问路的一种方式。毕竟比起毁宗灭族,牺牲一个区区郑七鸣于大计有何影响?江东这是在试探金陵的态度呢。”

    如若金陵此番应了郑七鸣所求,那刺杀皇子和私采盐矿之事便算揭过,江东世族自此便可松了一口气。

    可如果朝廷不打断轻轻揭过,那江东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想必也已另有打算。

    “那殿下打算这么处置?”萧太师问。

    流光轻扯唇角,

    “国朝自有法度,无论是郑氏,还是郑氏在内的江东世族,他们的结局如何要看他们犯的是什么错了。”她如此回答。

    萧太师便知她心中自有筹算,此事就此打住,他没有再多提,反而问起另一事,

    “听闻圣上近日圣体不大康健?”

    “圣上圣体的确有些违和,是以近日朝中会有大变动,太师和内阁诸卿要有所准备。”流光只说了这么一句。

    萧太师微愣。

    “什么变故?”

    流光笑了笑,

    “本宫也不知道,全看圣上的意思了。”

    萧太师摸不清她的语中意,他心中尚有一事高悬,一直以来未能宣之于口,今日他犹豫再三到底是问了出来。

    “殿下,七皇子元挚去了江东已有段时日了,是否应该派人将他接回来?”

    未曾想他会问这件事,流光美目微动。

    须臾,她答道:“前阵子江东那边递来书信言阿挚在江东一切安好,且让他再玩耍些日子吧,来日等回了宫便再没有这般松快的时候了。”

    萧太师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坚决,面色微黯,却没有再多言,他问流光:“臣听闻近期礼部已在筹备秋闱的事宜了,可是朝廷要选贤举能了?”

    “不错。”流光点头。

    萧太师沉默了片刻,叹道:“殿下,臣近来总觉少眠浅,精力不济,臣想辞官归乡了。”

    这倒是出乎流光的意料。

    “太师身体素来硬朗,怎会”

    “臣已年老,许多事力不从心,该是给年轻人让位的时候了。至于七皇子那边,还望殿下多多照拂了。”

    萧太师最后道,合袖朝流光深深一拜。

    流光静静瞧着,在对方起身退去时,才发现老太师素来挺拔的身形已佝偻了几分。

    魏元昭帝贞德八年,朝中出了大变动。

    与其说是变动倒不如说是变故,尚在病中的元昭帝突然下旨将还在皇陵凭吊的暻王召回皇宫,又挑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召集群臣开了朝会。

    早朝上,元昭帝下了两道诏书。

    一道罪己诏,元昭帝自省为帝八载不仅于社稷无功,还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以致奸佞横行、妖妃当道,祸乱于前朝后宫,为此他深觉愧对大魏先祖与朝臣百姓。

    另一道乃是禅位诏,元昭帝言自己铸下大过,已德不配位,兼之身患恶疾,疲于政事,为了江山社稷千秋万代,决意禅位其弟暻王,自己则迁居行宫休养。

    此两诏一出,朝野震惊。

    自暻王班师归朝,臣子们其实早已嗅出了朝中会有一场大风波,但着实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滔天巨浪。

    众臣在叩请圣上三思的同时,也不忘去看摄政殿下的脸色。

    然而群臣之首的摄政殿下神色巍然不动,在内侍读完禅位诏后,她突然站了出来。

    摄政殿下言自己掌政八载,已觉皇恩深厚,如今皇帝既然决意禅位暻王,那也到了她该还政的时候,这不仅元昭帝讶异,群臣亦觉晴天霹雳。

    好好的帝王突然提出禅位已让人头晕耳鸣,如今摄政殿下亦要退位,这届皇室中人做事都如此任性随意的吗,萧太师杜御史以及内阁重臣皆跪求二人收回旨意三思而后行。

    便连一直未出声的暻王,面对帝王表露出的禅位之意也拒而不受,然而帝王言诏书已出,君命不可违,但有推拒便是抗命之罪,这才堵住众臣之口,迫使暻王不得不应下。

    元昭帝又看向流光,他感念摄政殿下辅政多年劳苦功高,但没有立即应下她的还政请求,而是言帝位易主,未免朝纲不稳,希望她再留一段时日,内阁众臣见状亦言语恳切的挽留。

    流光犹豫再三,最终应了下来。

    这一连串的变故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尘埃落定后,众臣这才意识到大魏就这么变了天,纵使心头有千万种念头忽闪,如今看来也无力乏天......

    散了朝后,流光被人扯着回了望舒宫。

    负责看守望舒宫的金吾卫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对摄政殿下动粗,他们和暗卫几乎同时拔剑,正要攻上去时被匆忙赶回的玄倾抬手按下。

    玄倾看了一眼无视众人戒备神色将殿下拽进正殿的人,心有预感,今日殿中怕是有的闹了。

    元暻将人扯进殿中,一把甩在了临窗的软塌上。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他指着流光厉声质问。

    流光从软榻上坐直身体,慢条斯理地整理一番被扯得有些皱痕的宫装,如水的目光这才淡淡瞥向暴怒中的暻王,

    “都是要做帝王的人了,对待臣子怎可如此粗暴。”

    “臣子?”暻王冷笑。

    “你是臣子吗?你甘当臣子吗?”暻王正处怒火之中,难免有些口不择言。

    流光气笑了。

    “我再不甘又如何?我到底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王兄你不知道吗?”她语气已有些冷意。

    “今日一切虽事出突然,但亦是王兄多年所求,我以为王兄你合该满意才对。”她凉凉道,眸底犹豫凝了一层霜雪。

    “你、你”

    暻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着她。

    二人四目相对,皆怒火中烧,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最后,暻王沉着脸大步上前,攥着流光衣领将人轻轻松松地从榻上提溜了起来,

    “元流光你确定要和我这样说话吗?别逼我。”他倾身过去,逼近她脸庞,一字一句几乎咬牙切齿。

    “那王兄确定也要这样和我说话吗?王兄也别逼我。”流光凉凉道,眸光往下,瞥了一眼被他单掌攥着已有些发皱的衣领,

    “奉劝王兄一句,心平气和些今日咱们尚可开诚布公,否则本宫也就不奉陪了,来人。”她向殿外高喊一声,玄倾立刻抱剑从外走了进来。

    “送客。”她看着暻王盛着怒火眼睛无所畏惧地吩咐。

    暻王见状,瞥了一眼抱剑而立的玄倾,冷哼一声,松开了她的衣领。

    流光知他妥协,看了一眼玄倾,后者会意,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中气氛沉滞。

    但有了玄倾这个小插曲,双方皆冷静下来。

    须臾,流光立在一侧半开的宫窗前,说出一句心平气和的话。

    “王兄,还是那句话,这个位置既是你心心念念多年所谋,事到如今,无论它是怎样落到你手上,这个方式又是否让你称心如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坐稳、坐好这个位置。”

    暻王情绪亦平复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内敛。

    流光话落后,便听他问:“为何是我?”

    暻王淡道:“天子座上那人虽资质平庸,于社稷无功,但他膝下诸皇子——元机、元奇、阿挚哪个不是可造之材?你既逼他禅位,那为何不在这三个皇子中挑选一个承继帝位,反而选我,你不是一向看不惯我吗?”

    “他们三个的确都是好孩子,但也各有不足。元机虽聪慧却短于军政,而元奇虽于军中多有历练却心性不稳,至于阿挚,他是最不可能的,因为他太过年幼。国朝自今上及位起便由我摄政,从某种角度上讲,大劝旁落近十载,这已算乱了章法。如今朝中奸佞尽诛,边境也已安稳,国朝百废待兴,我大魏急需一个可治理国家的好君主但这个君主绝不可是一个还需辅政之臣的幼帝。否则,大权旁落接连两代,国朝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

    “至于为何选择王兄,这不是我个人看不看得惯王兄的问题,而是王兄本身决定了这个结果。王兄自年少起便与我一般在御前行走,我若无摄政这八载,于朝中的资历也要远逊于你,如今王兄又有北境的赫赫军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这个位子了。这是我的考量,我并没有对圣上直言过,是圣上自己选择了你。”

    说到这里,流光看向暻王,

    “基于此,我要提醒暻王兄,咱们这位圣上虽缺点诸多,但他走到今日冥冥之中也有你我的推波助澜,从这点上来讲,我们亏欠于他。来日他迁居行宫休养,王兄你要善待他。”

    “我还没答应。”暻王强调。

    “皇命不可违。流州,你已回不去了。”她厉声答,加重了几分语气。

    暻王脸色又冷了下来。

    他紧绷着脸,很像小时候两人因小事闹了嫌隙便做出的闷闷模样。

    想起久远的往事,流光语气软了几分。

    她轻叹了一口气。

    “王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王兄了,下一次你我便是君臣了。我命不久矣,大魏的一切我要交到令我足够放心的人手里,还望王兄不要令我失望。”

    暻王蓦地转头。

    “什么叫你命不久矣?你身上的毒”

    流光轻扯唇角,淡淡笑答:“此毒名为雪上霜,它还有一个别名——阎王催,天下间已无它的解药。”

    “那你,我去找天下间最好的医者。”

    暻王说罢,转身便往殿外走,被流光扯住袖子拦住。

    “王兄。”

    “来不及了,而且我尚有一个要事还没有做完。”她淡道。

    “什么?”暻王停住了脚步。

    “等你继位,我必要还政的,届时我要你下一道圣旨,把江东赐予我做封地,我要去那里,会一会江东世族。”

    “这是我的遗愿,王兄你要为我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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