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变大了,如鹅毛盘旋落下,天地间只听得见碗碎的声音。

    姜翎眼前发黑,却还是疯了似的往前跑,冲进门只看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娘亲。

    “阿娘!”看着毫无血色的人,姜翎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只一月光景,一双柔荑便因病干枯得似蓬草。

    姜翎又唤了几声,见仍没有反应,逐渐泣不成声。

    “阿娘,翎儿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阿娘……”

    程氏用尽最后的力气掀开眼皮,一滴清泪滚落在鬓,她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

    “翎儿,姜,府……未曾,叛国……”

    说完便彻底咽了气,手也像拖了线的木偶垂落下去。

    接着便是一室肝肠寸断的哭嚎。

    数日后,大雪初霁。

    当铺内,小厮将刚收下的玉佩毕恭毕敬地呈给端坐在后堂的男子。

    男子面容清隽,眉宇间自成一股风流,周身气质却如同霜雪一般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官人,这玉佩仍是那姜家娘子所当,照您吩咐还是按市价的三成给她兑了。”

    说完又留意座上人的神情,见其盯着锦盒愣神,手上的茶都不再冒热气,便补充道:

    “不过这次她没有立刻走,而是特意向小人言明此乃至关重要的信物,反复叮嘱一定小心保存,假以时日再来赎回。”

    端坐的男子这才搁下茶盏,将盒子打开。

    里面一枚凤纹白玉,通体莹润无暇,还带着浅淡的香气,上面的凤鸟也雕琢得栩栩如生,带有欲振翅而飞的神采。

    他刚让人退下,就有一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衣着华美,贵气逼人。

    未走远的小厮连忙行礼,“宣王殿下。”

    男子摆摆手,径直走向堂内,大喇喇地摊在椅子上,姿势粗鄙,毫无皇家礼教可言。

    “黎澈,今儿个又得了什么宝贝,让本王瞧瞧。”

    他作势要去抢那玉佩,可黎澈不动声色地换了只手,将玉佩拿得更远了些。

    “宣王好兴致,都得空在外逍遥,看来大理寺的案子还不够多。”

    黎澈语气平和,一旁的宣王却大为不爽。

    “你说得什么混账话,不过是那小疯子扔给我一个名义上的闲官,这兔崽子想一出是一出,谁知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呢,我自然是能躲则躲。”

    “不过我刚听他们审了半日的案,你猜怎么着,姜嵘那案子正如你所言,有好些情理不通的地方,也不知背后水有多深。”

    “可那小疯子一会儿利索地下令抄家,一会儿又加派人手说要彻查,这查了快半个月也没多大头绪,倒把大理寺那群人累得跟狗似的。”

    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嘴都干了,可扭头一看,黎澈竟还摩挲着那块玉佩发呆。

    “你小子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忘了自己还是我王府幕僚了吗!”他拔高了声音,极为不满。

    可黎澈并未被他的急躁影响,不紧不慢地将玉佩握在手心,风轻云淡道:“明日我要再看一遍此案卷宗。”

    宣王彻底忍不了了,“黎玄之!你别仗着和本王关系好就肆无忌惮地以权谋私,小心哪天我给你供去疯皇帝那,到时候看他怎么折磨你。”

    黎澈瞥了一眼张牙舞爪的男子,薄唇轻启,“前朝叶辛辞的《郦宫图》真迹已在我手,不知王爷可有兴趣。”

    宣王闻言眼冒精光,又恨黎澈恨得牙痒痒,“你小子惯会拿这套要挟我!”

    他冷哼一声,可想到珍稀的画作却又败下阵来,谁让他平生就好这口呢。

    “不就是卷宗嘛,明天随你看,不看吐别想出来!”

    天刚放晴不久,坊市便摩肩接踵的,到处是叫卖年货的声音。

    姜翎刚从一座花茶坊出来,方才只不过进去一会儿,身上便沾满了甜腻的脂粉味。

    她将手上的纸叠好置于怀中,又在街上兜兜转转许久才回家。

    屋内,云英和琴心身着麻衣,跪在地上燃着纸钱,一旁则是用草席裹着的程氏尸首,面上盖着一块红布。

    姜翎进来吩咐:“云英,琴心,你们跟我一同帮娘穿上寿衣。”

    二人抬首,见姜翎手上拎着一大包东西,屋外还有好几个男人候着,手上拿着大大小小的葬器。

    云英眼尖,认出其中还有云烟寺的僧人。

    “娘子,你这是……”,她不由得细瞧姜翎的脖子,原先穿着玉佩的绳子已然不见。

    姜翎并未多言,面色沉静地操持一切,只有云英注意到她布满血丝的眼。

    一行人将程氏抬到城郊火化,诵经超度后,姜翎便给众人结清工钱,随后同云英琴心到了码头。

    她将骨灰坛子背好,空出手来,从怀里抽出从花茶坊赎回的雇佣契。

    云英想到那消失的玉佩,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她极力推拒:“娘子怎可赎回这契约,可是要多付八成赎金?”

    “我不赎回来你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你日后在那花茶坊供人狎玩?”

    云英红肿的眼眶又泛起了酸,但还是竭力忍住了,因姜翎下了命令,不许她们再哭。

    姜翎又分给她们两个沉甸甸的小锦囊,“这是给你们日后安身立命所用。”

    二人打开,皆瞪大了眼睛,里面竟装满了金银。

    姜翎拍拍琴心的肩膀,叮嘱道:“你家在通州,可北边常有匈奴南下侵犯,归家路上要谨慎些,这是我给你配的一些毒粉,以防万一。”

    又另拿了一张字条塞给云英,“你自小孤身一人,去向何处自己做主,只是夜里若还是犯惊惧之症,以此方去配些我以往做的安眠香,夜里燃上也好安睡。”

    见云英还要说些什么,她便及时把话堵住,“你可别告诉我跟了我这么久不知如何制香。”

    “好了,都不许哭了,往后的日子长着,你们都能自有一番天地。”姜翎抹去她们将落未落的泪,这些天她们好似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尽了,她不忍再看她们伤心的样子。

    “那娘子今后作何打算?”琴心脆生生地问。

    “外公那迟迟不见人来接应,我想不如直接坐船去芜州,今后便在芜州聊此余生。”

    话语真假参半,姜翎怎么可能相信爹爹会叛国,此事疑点重重,她想和外公商议之后再做打算。

    云英听罢,眼底幽深。

    “小娘子,时候到了,快些上船吧!”船夫吆喝道。

    三人循声望去,云英看那船夫是个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

    云英看那船不算小,上面约莫十来个娘子和一些小侍,虽略有放心,但自家娘子长于闺阁,一向单纯,故仍是郑重叮嘱姜翎:“娘子,此去一定要万分小心。”

    姜翎故作轻松地笑,“芜州不远,坐船也就三五日光景,你们安定下来亦可修书至芜州,咱们互相报个平安。”

    姜翎在船上向她们挥手作别,船家摇橹前行,荡开一些还未来得及化的冰碴。

    朝夕之间的变故使她筋疲力尽,以至于上船不就她便倒头睡去,到了半夜才幽幽转醒。

    姜翎推开窗户,见船停靠在一片芦花荡中的小码头,不久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姜翎小心地将身子隐于帘幔,见有一行蒙面人正向船悄然走来,为首的身形让她觉得眼熟,倒像白日那个船夫!

    看他们手上的刀枪棍棒,分明是要杀人越货的架势,姜翎心惊,船上的其他人应该都在熟睡,姜翎略思忖便拿起包袱朝船尾躲去。

    其余人只能等自己脱险再去报官了,她心想。

    待她躲好后则听见破门声,打斗声与叫喊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霎时多了一股血腥气。

    几名娘子仓皇跑到船尾附近,那几个黑衣人紧随其后。

    “小娘子,莫要再跑了,乖乖跟我们走还少些苦楚。”那黑衣人笑得邪气,步步紧逼,三两下就撂倒了她们,只剩下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和一个老嬷嬷还站着。

    “大胆!你、你们是什么人,我乃宁州姚氏镖局之女!敢动我,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嬷嬷也附和着说了些威胁的话语,老母鸡护崽子一般挡在前面。

    几个黑衣人敲着手上的棍子戏谑,“姚氏镖局?那娘子可是我们惹不起的千金之躯啊。”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她的身体,姜翎觉得那肮脏的视线一点也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在估量一件货物。

    女子全身发软,一把长剑只是虚虚握着,指着那几人道:“知道惹不起还不快滚,本姑娘可以饶你们一命!”

    但对方几人相视大笑,“饶我们一命?都中了软筋散还说要饶我们一命,娘子怕是剑都拿不稳了吧哈哈哈哈!”

    “别废话了,大人还等着货。”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黑衣人出声催促。

    “得嘞,兄弟们,上!”

    他们都盯着黄衣女子,谁都没把那老妪放在眼里,没想到老妪不知拿了什么,发了狠地往离得最近的黑衣人脸上招呼。

    这一下还真给那汉子砸痛了,他捂着左眼大叫一声,身子也不自觉地弓了起来。

    姜翎看见有血缓缓从他指缝里流出,而嬷嬷手里的东西也滚落在地,是半截断裂的木棍,参差不齐的木刺上也染了血。

    “嘶,好你个死老太婆,给我杀了她!”那人疼得直抽气,大喝一声。

    老妪霎那间就被人抹了脖子,女子尖叫着哭出声来,“林嬷嬷!”。

    有人耐心耗尽,挥起棒子就要往女子身上砸,那个冷静的黑衣人又是一拦。

    “这个品相好,别损了价钱。”他闪身上前去拽那女子的手,她自然是抗拒的,可没后退几步就绊倒了,只得撑着身子挪动。

    姜翎见他们离自己的方向越来越近,心一横,将包袱系在颈上,蹑手蹑脚地翻身下船。

    刺骨的河水将衣服浸透,牙齿止不住地上下打颤。

    那位姚娘子自然是躲不过他们的手掌心,被塞了布条只能呜咽,姜翎在水里看不见船上的情况,虽然听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也不敢贸然上船。

    不出她所料,一会儿又有人折返,许是在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

    待人走后,姜翎又多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发觉自己实在支撑不住了才拖着冻僵的手脚挣扎着向码头游去。

    好不容易爬上了岸,眼前却兀然出现一双黑鞋。

    她惊恐的抬头,那些黑衣人齐齐整整地从草丛里冒出来,而面前的这个则蹲下来钳住她的下巴,笑出了声。

    “那婆娘说得竟是真的,还漏了个品相这么好的。”

    姜翎想甩开他的手,但四肢被冻得瘫软,筋疲力尽,她现在就像砧板上只能等死的鱼。

    “我说了我没骗你们!快把令牌给我!”

    姜翎看向出声的人,正是那姚娘子,见自己向她投以视线,眼神不自然的闪躲。

    她回想自己翻身下船的时候,被芦苇遮挡视线的黑衣人的确很难发现她,而摔倒的姚娘子却极可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令牌不令牌的,都给我闭嘴!”男子粗暴地将破布塞回她嘴里。

    他们把姜翎与那姚娘子一般五花大绑,而夜深露重,她终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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