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安城来到润州知州府。

    知州何府直到现在还是灯火通明。

    玉安城蹑手蹑脚地穿梭在其中,来到了最喧闹的那一间屋子,将窗户上的纸轻轻地用刀划个口子。

    只一眼,玉安城心都寒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身边围绕着至少十来个女人。

    桌上珍馐佳肴美酒飘香,伴着浓厚的胭脂水粉的气味,简直令玉安城作呕。

    她捏着鼻子侧身离去。也许真的是被胭脂水粉的味道冲的有些神志不清,竟误打误撞地跌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但是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大箱子。

    玉安城借着月色,看着这些有些陈旧的木头箱子,还以为是自己走到了府中的杂房。正欲离开,却无意间碰到了墙壁。

    空的!墙中有暗格!

    将外面的一层木板推开后,玉安城见到了一摞摞蒙着灰的礼单。

    原来这其貌不扬的屋子不是什么存储物件用的杂房,而是润州知州自上任以来贪污的铁证。

    玉安城转身出了暗格,将其恢复原样,打开了离暗格最近的那一个箱子。

    打开的一刹那,她脑海中显现出四个字——天灾人祸。

    上苍不仁,让钟笑被迫承受战火后又遇大旱,此谓天灾;官员无德,在大旱中仍不忘搜刮敛财,视法度于无物,视人命如草芥,此谓人祸。

    尤其是,她随意打开的这一箱闪了她的眼的金银珠宝,还是为她这未来的国师准备的。

    呵呵。

    玉安城心中有了衡量。

    百姓民生,国家政策不论如何,吏治首先就是一大关。官吏若腐败,那国家颁布的任何规章律法便没有什么意义了。连救命钱都可以贪污,倘若真是到了什么生死存亡的时候,他们一定是最先成为卖国贼的人。

    就一恍神,脚下被箱子绊住,发出了一点声响,惊动了外面巡夜的人。

    所幸,她刚刚将打开的箱子扣上了。环视了一下四周,决定跳上房顶的横梁,隐蔽身形。

    屋外的人将门打开,见没有异样后,以为是虚惊一场,便放心走了。

    玉安城还听见他和同伴商量着明天多放几个捕捉老鼠的诱饵。

    玉安城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听到旁边轻微的呼吸声。背后立马出了一层冷汗。

    她当然没有想到,在这个狭小的房梁上,还有另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她僵硬地转头,又见到了那个笑脸。

    ……

    “钧陶先生,您这个毛病可不好,要是稍微一点内心不坚强的人,估计咱俩都得交代在何府了!”两个人一同回到了林柯家,那个小小的酒壶还在那里坚守着。

    玉安城将它挪了挪,又随即攥在手中,坐了下来。

    钧陶不甚在意地笑笑,“苏姑娘还真是智勇双全啊。”

    只不过这语气实在不太像赞赏她。

    玉安城刚想回他一句“彼此彼此”,却又听到他说,“苏护法已经知道了。”

    她顿了一顿,毫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何去何从,除了安字令的人,若不是因为先生,恐怕也不至于让那么多人知道。林柯、我哥还有枫湖,如此说来,我能有这番待遇,倒是托了先生的福了。”

    玉安城虽然和钧陶说话,目光却一直停在月亮上,一丝一毫没有看他。

    所以错过了钧陶在听到“枫湖”二字时片刻的疑惑。

    今夜的月光澄澈如斯,如果此刻有人将视线探入玉安城的眸中,就会发现那双时刻清澈的眼睛已经杂乱不堪了。

    根本没有她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

    最后,钧陶随意对她拱了拱手,顶着一双有些发青的眼睛去主屋歇息了。

    老了,熬不住了。

    玉安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手里一直摆弄着那只早就已经喝完了的酒壶,耳边好像响起了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孩子,你要记住,国师就意味着自己的一切都可以不再重要。因为你是国师,你就必须把百姓永远放在最前面,在你的情前面,甚至在你的命前面……没有为什么,或者应不应该,你的身份就决定你必须这么做……”

    虽不知道历代国师都是不是这样做,但是她知道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这样做的——

    为国为民,非死不休。

    玉安城没那么天真,不认为去州衙找谁理论就能让他们痛改前非。

    她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弄不好自己小命都得搭进去。

    况且,官官相护的风气一旦形成就没有尽头。知州上头还有别人。她现在动不了这些人,但也真的永远不能坦然地容下这些人。

    *

    “老爷,易珹王来了。这都半年了,没一次让他进来,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吗?还每天都写拜帖求见,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君府把他怎么了呢!”

    容祈国师府的管家白荀提到这位易珹王枫华可真是百感交集。

    他与君长安是青梅竹马,却也是导致她失踪的最大嫌疑人。

    他可能是容祈境内最懂得她的人,却也有皇家最大的特点。

    君源听到白荀的这一番抱怨,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问他:“今日七月几了?”

    跟在他身边几十年的白荀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故意岔开话题道:“算算日子,少爷也该回来了。”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算了,老白,易珹王毕竟是皇子,我本就为人臣,尤其还是树大招风的国师府,不能太过折辱皇家颜面。去请王爷到正厅,好茶伺候,我随后就来。”

    白荀退出去后,还未走到府门,便看到君长洲从他房中方向走过来,见到白荀还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倒是把白管家吓一跳,“少爷,您什么时候到家了,我这什么都没准备……”

    白荀这担心和懊恼的神态,君长洲都看在眼里。

    君源和白荀是莫逆之交,虽然两人现在的身份悬殊,但是他们二人的情谊确实不是旁人可比的。

    君长安和君长洲也是白荀自小看着长大的,他对他们姐弟二人也是真的尽心尽力。

    “白叔,”君长洲对他笑了笑,“我昨天到的晚,见过父亲之后就去歇息了。您快去请易珹王进府吧,别让人家久等。”

    虽然君长洲说话的态度很温和,甚至带了一点笑容,但白荀就是确定他从少爷这句话中听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怒意。

    不多会儿,正厅上的三个男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先开口。

    君源上坐居主位,君长洲向往常一样坐在左边枫华的下首,枫华抿了抿唇,坐在了他往常的位置上。

    而枫华对面的位置,再也没有那个明眸皓齿的佳人了。

    “王爷今日前来,可是对朝堂上的事情有异议?”

    容祈谁不知道他君源最疼长女,而眼前的易珹王,竟然敢把他的千金给弄丢了。

    实不相瞒,君源一点都不想让他进来,进来了还想把人赶出去,但以他的身份,还真不能这么做。不能僭越臣子本分。

    真憋屈!

    思及此,君源平静下来,冷冰冰地对枫华说:“臣知道王爷今日前来必然是为了今日朝堂中事,您也不必再说。臣不过是顺水推舟卖北蕃国一个人情,也是不想让我们容祈的面子太难看。至于结果如何,端看陛下圣裁。王爷来找臣,真是令臣惶恐。”

    “爹,朝堂今天议了何事?”君长洲还没从“朝中的事都有长姐顶着”的状态中出来,此时听着两人打哑谜,他还云里雾里的。

    枫华一言难尽地看了君长洲一眼,“今日北蕃国来使进京,说国主有意选一位公主与我国适龄的皇子联姻,以结秦晋之好。”

    “北蕃尚武,一向是我容祈最忠诚的盟友,此次他们想要嫁过来的公主乃是嫡出长公主,素有嘉名。而您身份尊贵,在军中有人脉,浸润朝堂多年,以您的聪慧不会不知道,娶了公主对您是个多大的助力。无论如何,殿下切不可辜负了陛下和诸位大人的美意啊。”

    枫华听完这句话,脸色更加难看,反驳君源:“国师此言不妥。半年前已经下旨并昭告天下,国师府长女君长安是我的正妻。国师虽不在京城,却一定不会没听过吧。”

    “可是长安现在生死未卜,别的事情就等她回来再说。如果她回来了你和北蕃国的公主已经成亲,那臣也无能为力。”

    枫华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走出了国师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走到了青衣山。

    青衣山……青衣山上冬日盛开的梅花早就凋谢了。在青衣山上赏花的人也不在了。只有一点回忆的幻影,自欺欺人——

    “青衣山梅花正美,折一支,盼君一笑。”

    “枫华,你知道,我不嫁太子,也不做帝王妻。”

    她不嫁他。

    “王爷,陛下宣您进宫,说是有事商议。”枫华闭了闭眼,他现在连回忆的时间都是这么奢侈。

    从一早上朝,下朝,进国师君府,去青衣山,连府门都没进,最后辗转又回到了皇宫。

    “儿臣参见父皇,给父皇请安。”枫华跪在冰冷的空荡荡的大殿上,听见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用同样冰冷冷的声音让他平身。

    “今日北蕃使者在朝上说的事情,朝臣都议论纷纷,唯独你这个主角在殿上沉默不语,可是有何异意?”

    “父皇不是已经下旨让君长安做儿臣的正妃了吗,此时再提北蕃公主之事……”枫华克制着自己说话尽量不要那么激动,他不想娶别人,他只想要他的长安。

    但是易珹王的重情重义被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声喝断:“胡闹!”

    枫华心里一沉。

    “行了,北蕃公主十月到容祈,回去和礼部商量一下接待北蕃公主的事情。你记住,容祈颜面不能有失!退下吧。”

    生在皇家,他注定身不由己。所有看似轻而易举的得到的东西,要么注定轻而易举地失去,要么就必须用其他更珍贵的东西来换。

    比如真心,比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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