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风关上门后,转身步入后院。

    元氏为他们准备的客房就在后院,紧贴院墙,而她和货郎、崔生则分别住在前厅的两间里屋内。

    前厅离客房有一段距离,李长风走在月光下,手中所托之物嗡嗡作响,且有愈加强烈之势。

    离前厅还有七步之遥时,他突然驻足。

    蝶衣走到他身侧,扫了一眼他手中正颤不已的两仪盘,“你白日里说的法子,就是这个?”

    两仪盘能够感应非人,诸如妖魔鬼怪一类的邪崇。

    但是她的存在会干扰两仪盘,难怪他在前厅时欲言又止,眼下又单独行动。

    “咳咳……”李长风抵拳咳嗽,苍白的脸上,忽青忽白。

    活像是当场说坏话被人捉住那样尴尬万分。

    他回过神,只想将两仪盘装进乾坤袋。

    “不必藏,”蝶衣伸手捏住两仪盘上的指针,将它掰向左前方,“它方才指的方向就是崔生的房间。”

    她看见了。

    在她没靠近前,指针的方向就是左前方。

    松手后,指针立刻弹向自己,蝶衣见状嘟囔道:“再说了,我跟一只死物较什么劲。”

    她是不是邪崇,岂是一块石头能决定的?

    李长风失笑,“是我多虑了,你是个好姑娘。”

    她当然是。

    蝶衣下巴一抬,走上前,伸手将窗纸捅出一个小孔,然后趴了上去。

    虽说偷窥不像是好姑娘能做出来的行径,但是为了查案,用一些非常手段总是必要的。

    屋内昏暗,只有床头燃着一根红烛。

    躺在床上的男人正是元氏和崔货郎儿子,崔生。

    他眼底发青,面色发白,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极了阳气被吸干的模样。

    而他的妻子榆娘正守着他,趴在床边,熟睡的侧颜红润晶莹。

    “喵——”

    屋外,一只野猫不知从哪里冒出,突然跳上墙头,叫声凄厉嘶哑。

    榆娘登时被叫声惊醒,从床畔弹起,白皙的胸脯上下浮动,娇喘微微。

    一双艳眸圆睁,泪珠挂在眼睫将落未落,充满惊惧与朦胧。

    这张脸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蝶衣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你有没有觉得她美得好像狐……”她正想问李长风,抬头便看见他的白绫,于是立刻闭嘴,默默扭回了头。

    屋内,榆娘走到窗前扶了扶窗棂,确定关严实后,就回到床边为夫君掖了掖被子。

    崔生两眼紧闭,双唇微张,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凄厉的猫叫也没有吵醒他。

    掖完被子后,榆娘吹灭了床头的烛火。

    刹那间,屋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蝶衣起身离开窗洞,眉头紧皱。

    从崔生的面相上看,他是阳气不足所致的虚弱,而非热疾痊愈后落下的病容。

    难不成还真被元氏说中了。

    榆娘是一只狐妖?

    蝶衣一面若有所思,一面同李长风并肩走回厢房。

    月光下,身侧之人的身形倏地一顿。

    意识到他不对劲,蝶衣扭头问道:“怎么了?”

    “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说罢,他缓缓抬起右足。

    只见他的鞋底与地面拉起数条莹亮的丝。

    蝶衣上手摸了摸,指尖有股黏腻之感。

    随后她又捻指轻嗅了一下,发觉着粘液的气味与货郎篮子里散发出的味道一般无二。

    货郎处理不求人的胶状液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蝶衣起身环视四周,此处离前厅不到十步,距离院墙也很近,墙角下种满了大片的紫竹。

    “喵!”突如其来的猫叫打断了她的思考。

    蝶衣循声望去。

    原来墙头的野猫还未离开,眼珠子在黑夜里冒着绿光。

    ……

    翌日,榆娘天不亮便挑着扁担上山取水。

    女人的背影纤细,两个木桶一前一后晃荡不停。

    蝶衣与李长风悄悄跟在她身后。

    如今榆娘的嫌疑是最大的,所以她们想借机观察一番,看她会不会暴露出破绽。

    一路跟上山后,蝶衣立在不远处的竹头,遥遥望着榆娘走到湖边取水。

    然而在距离湖畔三步远时,变故陡生。

    只见榆娘身形僵硬,浑身战栗,手中木桶滑落,飘荡在湖面上。

    她脸色发白,胸前起伏不定,捂着胸口步步后退,仿佛水底有什么恐怖的怪物。

    可从蝶衣视角看过去,湖里分明什么也没有,她这反应实在怪异得很。

    下一秒,榆娘不小心踩到了山石上的青苔,脚底一滑,“咚”的一声坠入湖中。

    分明是很浅的湖水,估摸着只有半人那么深,只要她站起来便不会有事。

    可她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味地用双臂拍打水面,不停挣扎。

    湖水不断地涌入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出声,如藻墨发浮在水面上。

    望着湖面中不断上涌的气泡,蝶衣欲提足飞下救人。

    “再等等。”李长风听见了榆娘的呼救被湖水吞没,觉察到蝶衣的动作时,却伸手拦住了他。

    蝶衣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

    理智也告诉自己再等等,若榆娘是狐妖,定会施法救自己,若她是在演戏,也必然会在最后关头暴露自己。

    可蝶衣望着那个水里挣扎的身影,仿佛看见在青铜炉中,那个在火中挣扎的自己。

    她再也无法冷眼旁观,飞身将榆娘从水中捞起。

    榆娘被救上来后,俯身呕出不少湖水。

    她大口喘气,湿发一缕一缕贴在额角。

    “你有惧水症?”见她情况好转,蝶衣出声问道。

    方才她在竹顶看得清清楚楚,榆娘一靠近湖面,就面色发白,浑身冒冷汗,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

    这症状像极了惧水症。

    榆娘艰难点头。

    “元氏知道你惧水吗?”蝶衣问道。

    她沉默不语。

    蝶衣读懂了她的沉默。

    明知她惧水,还每日让一个惧水的女子上山挑水,元氏也太狠了。

    不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榆娘休息过后,便爬起身,抓起木桶,还想继续接水。

    “我来吧。”蝶衣接过她手中的木桶,一手一只,旋身一周,双手便接满了两桶沉甸甸的泉水。

    正要将扁担扛在身上时,身侧却突然伸来一只苍白的手,李长风一语不发地拿走她身上的扁担,扛在了自己身上。

    蝶衣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内疚。

    她冲动救人,李长风却一点也没责怪她。

    今日算是她意气用事,可她却本能地觉得,榆娘不像是吸食崔生阳气的狐妖,自己没有做错。

    回到崔宅时,蝶衣看见门口聚集了几个妇人。

    她们一面伸出手指对着榆娘指指点点,一面嘴里还念叨不停。

    无非是一些无所出,不要脸,还有什么贱人无颜面苟活于世。

    这大概是元氏的手笔。

    蝶衣不明白,为何同为女人,她们对另一个女人的恶意会这么大。

    面对这些指责,榆娘垂首不语,只是像往常一般默默隐忍。

    蝶衣看不下去了,跨进门槛前,她抬手挥赶这些嚼舌根的妇人,“去去去!嘴巴停不下来就去说书,少在别人家门前张口闭口贱人,晦气!”

    “你又是谁?”其中一名妇人见她一小辈举止无礼,浑身气血顿时涌上心头,“嘴长我身上,你管得着吗?”

    说罢,她还想扒开门,冲进来。

    蝶衣不屑与她争吵,“砰”地将两扇大门关上。

    妇人碰了一鼻子灰,还差点被撞歪了鼻梁,她后退三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崔宅大门破口大骂。

    蝶衣一面摇头,一面叹了口气。

    转过身便看见榆娘站在她面前,眼里含着泪光。

    她正欲开口,就瞧见元氏从前厅出来,扭着身子朝她们走来。

    “回来啦!”她招呼货郎接走李长风手中的扁担和水桶,“累了吧,快进来喝口水。”

    进屋后,元氏将桌上的两盏茶分别递给她与李长风。

    蝶衣作为离魃,本就不会渴不会饿,她见榆娘热得满头大汗,面容赤红,于是将茶盏给了她。

    正巧榆娘眼下也有一丝口渴,正要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时,却元氏被一手打开,“这是客人的茶水,你喝了像什么话。”

    “我不渴,不过是一杯水罢了。”蝶衣道,执意将茶水递给榆娘。

    元氏却不依不饶,“这是你的,她的我一会给她沏。”

    她?亲自给榆娘沏?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蝶衣挑眉,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盏。

    清澈的茶水中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这茶是元氏提前沏好的。

    崔府大门紧闭,她与李长风出门跟踪榆娘一事并未告知任何人,所以元氏怎知回来时他们会帮榆娘抬水,还特意准备了解渴茶。

    只能说明,这两杯茶就是专门为他们二人准备的,无论他们抬不抬水。

    茶有问题。

    元氏阻止榆娘喝茶,更能佐证这一点。

    念及此,蝶衣抬手按住李长风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喝茶。

    她无意间看见货郎就站在一旁,盯着她手中的茶盏,双眼一眨不眨。

    “崔家大郎……崔家大郎?”蝶衣唤道。

    “愣着干什么!”直到元氏推了他一把,崔货郎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头一点一点地,看向地面,不敢抬眼看她。

    “你方才一直盯着我的茶,我还以为这茶有什么不对劲呢。”蝶衣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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