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早早地睁了眼,躺在床上,看天光撕破层云,又势如破竹地透过帷帐的纤维。明明熹微的晨光,在她心里,却有着别样的温暖力量。她起身梳洗,仍穿着素白麻布衣裳,用白色发带挽了头发。清冽的水蛰了她的面,虽大战已过数日,附近的所有水源均还透着丝丝的血味。不必细细品闻,就轻易抓住那铁锈味道的腥红。扣好舅父的铁制腰带,上规整地铸着云纹,看得出来,匠人铸这腰带时是足够一丝不苟的。

    她掀开两层帘帐,见钟云皑已开始处理公务。她没有打扰,只悄悄地绕到他的身旁,静静地坐着,看着他纤长的手指绕着笔杆,写着工整的字。笔法不重,却能见得笔力强劲。字列得紧凑,没等到幽黑的墨在素白的纸上晕开,便是下一个字了。她痴痴地看着,如高耸的山峰绵延而起,他的字很快便绵延了半张白纸。

    “末将谢临风请云帅操练”,谢将军何时入帐她丝毫不知,这句话倒还吓了她一跳。

    钟云皑放了笔,看着她,“走吧,和我上操练场阅兵。”

    操练场上,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兵士们穿着银白色的铁铸铠甲,或执枪,或拿着盾,或用拳头重重砸在木桩上,或稳稳坐于奔驰的骏马,刀剑声、怒喊声、马蹄声......目光所及,尽是这一番景象。这一切像是从远方翻滚而来的、肆意铺展于她面前的浓云。

    “将士们!”钟云皑一声令下,操练场瞬间安静。

    “参见云帅——”她从不敢想象,万人齐声高呼,是何等气势。

    “渝明一战,我记得你们每个人的骁勇和坚持”他雄浑的声音响彻云霄,“我也记得那些长眠于河畔的兄弟们。”

    “此战,我军没有败!”

    “但即日起我军须退回诸安城。一为休整,二为安河畔百姓的心。我们以武筑军,却绝不能穷兵黩武。”

    “卷土重来日,天下太平时。”

    万人齐声,“卷土重来日,天下太平时——”

    她从未见过如此宏大的场面,从未敢想,那个轻声问他是不是恨自己的舅父,本就应是如此这般的将帅风范。更不敢想,他们卷土重来之日,该是怎样的腥风血雨,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云皑看到低着头、若有所思的忘川,转身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的肩上,“是不是被吓到了?”

    “甥女只是从未见过此等场景。”

    “跟紧我,往后这样的场景你有的见。”

    她于是便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他给她的披风长至脚踝,将她笼住,她变得不那么忧恐了。他们两个人,走过三十万兵士,她像在军营里一样默默记下他对每一营主帅说过的每一句话。

    直至他们走到谢将军面前,钟云皑特意转过身来,“悬山营将军谢临风,忘川,你见过的。”

    她有些惊讶这样特意的介绍,“忘川见过谢将军。”

    刚要行礼时,“姑娘莫要行礼了,折煞末将了。”她方才努力地抬起头,仔细地看过比自己高了许多的谢将军。如他营的将军不同,他若脱了铠甲,便丝毫看不出是血战沙场的武将。也不比舅父,语气总格外温柔些。

    两人对看着,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往后,悬山营的大小事宜均报给忘川,不必给我过目了。”

    “末将领命。”

    她这时方才明白了些,冲锋营的主将为何是这看着和“凶神恶煞”毫不搭边的谢临风。他聪明,甚至未卜先知。他不让她向自己行礼,便是已经知道云帅的用意了。

    下了操练场,回到帐中,已是晌午了。忘川问云皑,“舅父,为何要让我处理悬山营内事务?”

    他说,“谢临风是八营将军中最懂得审时度势的,这一战悬山营却是损失最重的,忘川以为是为何?”

    “甥女以为,谢将军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及时抽身而退,却不懂得及时出击。”

    “对了。他不够狠。”

    她侧耳恭听着后面的解释,没想到云皑却没有下文了。难道舅父觉得我是个足够狠的人?

    翌日清晨,谢临风恭敬地送来文书,怕忘川不懂得诸安城周围的地理环境,便细细讲了渝明河的地势、昭晓城的城防等等。才说两句,就被钟云皑打断,他没有抬头,依旧看着文书,“她是重阳公主之女,从小生长在这里,你不必多言。”

    顷刻间,听到“重阳公主之女”几个字,谢临风全身发抖,只说了“末将遵命”,便离开了帅帐。

    她察觉到了谢将军的异样,虽疑惑却没有多想,看着谢将军送来厚厚的一摞文书,便沉下心来认真地读着。文书中事无巨细,包括渝明一战以来悬山营的所有调度记录,上至人员伤亡名单,下至各类兵械铠甲的损坏情况,甚至累计所用的包扎棉纱已达九百丈。

    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突然看到了行间的批注,愣了神。笔力直透纸背,字字勾连。字形跃然纸上,却似有筋骨蕴于其中,显而不露。这就是,这就是在她的注目下,舅父运笔写下的字字句句了。字字句句,挑勾着她熟悉的记忆,她浅浅地笑着。

    钟云皑偶然抬头时看见忘川对着文书,痴痴地笑着。本有意提醒,却看着她的笑痕入了迷。他凭着自己的私心,看着初次在他面前露出笑迹的她。他见过她隐忍的泪、悲痛的泪、迷惘的泪,却从未见过她的笑。哪怕只有勾描于眉弯嘴角的那一丝,云皑也能寻得它的魂。一丝魂、一缕色,迷了心窍,却不自知。

    王是镜怒气冲冲得踏入帅帐时看见这一幕,也愣了愣。姑娘盯着文书,云帅盯着姑娘。明日大军即要开拔退回诸安,外面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这二人竟还在这里发呆。

    “末将歇山营王是镜参见云帅”,二人忙回过神来,“末将有一事报,七营将多余兵械交予歇山营负责保管运送。悬山营的兵械实在......”王将军装不下去了,“他谢临风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怎么就他们营余下来的兵械那么多。是,他们营尽是精锐,人人身怀绝技,但也不能人人都会八种兵器吧。云帅你说,人家卷棚营、攒尖营、盝营、盔营哪个营主将不对我客客气气,就他谢临风,每次都给我摆张臭脸......”

    “行了”,亏得云皑打断,不然王是镜还能说上半晌。忘川将几次王将军说谢将军的话细细品来,大事小情他都要与他计较,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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