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他依旧比她起得早,在纱帐外等着她出来。钟云皑将忘川扶上车,自己驾着马,于大军之前。浩浩荡荡的大军就这样,进入了诸安城。多少人忙了许久的大事,却来得如此平静。今日的晨光,与平常,也没有丝毫不同。

    忘川掀开马车的窗帘,瞥见了诸安百姓的眼神。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们看威风凛凛的云帅的眼神中,并不含一种看待英雄该有的崇拜,更多的是空洞、疑虑、恐惧,甚至是恨。几十年来,兵燹不断,有退路的百姓纷纷外迁;而那些没有亲信的,就安身于此处,做着些为“军爷”们服务的行当,譬如食店、兵器坊、信局一类。那么这些人,该以怎样的眼神看待带五十万大军出征、带三十万大军归城的云帅呢,该以怎样的眼神看待这所谓为他们而战的兵士们呢,怕是也只有这样的眼神了吧。

    纵使战功赫赫,纵使青史留名。他们,在百姓眼中,毕竟是发起战争的那一方。

    车停了,云皑将以白纱遮面的忘川扶下马车,共同接受了诸安城城主的大礼。

    “下官为诸位将军备了厢房。诸位将军暂作休整,下官即刻准备接风宴。”

    “不必了”,钟云皑欠身扶起花白头发的城主,“连战几月,诸安城上下皆辛劳。我们吃自己的军粮即可。”

    城主几近泪眼婆娑,“下官谢云将军体谅。”

    “下官为将军的甥女单备了厢房......”

    “不必了”,云皑直接打断了城主的话,语气略显严厉,“我甥女与我寝于一室。”

    云皑和忘川身后站着八营的将军。王是镜对谢临风切切私语道:“难不成云帅还怕诸安城里有刺客不成?”谢临风低下头来无奈地看着他,“云帅是要无时无刻护着姑娘。”

    晚饭时分,王是镜进了云皑和忘川的厢房,看到房内两张床以两层屏风相隔,云帅和姑娘正于厅内各自处理军文。

    “云帅和姑娘可要在城内用晚饭?云帅对诸安不新鲜,姑娘怕是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诸安了吧。”王是镜向他们提议出去转转。

    他本不想让忘川抛头露面,却想起她昨日的笑痕,决意带她散散心。

    “舅父,可让谢将军陪同吗?甥女还有些营中事宜想向谢将军请教。”

    “无妨。”话音落了,云皑才觉出自己对忘川的这句话,仿佛有些不舒服,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分明没有半分不妥。

    “那我也...”王将军迟疑了半刻,“若姑娘不嫌,末将也愿随行陪同。”

    于是忘川仍以素纱遮面,跟着云皑、谢将军、王将军走上了诸安街道。跟在他们身后,她望得这城中的凋敝景象,道路上覆着黄沙,街边仅有零零散散的几家店铺。她从小生长在与这城隔岸相望的昭晓,却从未想得,一河之隔,这里会是这般景象。

    她记忆中的昭晓,虽常有紧急战事,总有百舸载着远方而来的兵马奔驰于青石板路上,马蹄声伴着捣衣声,但城内百姓总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城里的老人们说,幸得叶城主和重阳公主庇佑,城内较之城外,称得上是极乐净土了。她从未出过城,阿娘也从不许她登上城楼。直至在渝明河边遇到舅父的那天,她才懂得了马蹄声和捣衣声意味着什么。都说,江镛傍水而生。每逢战事,渝明河主支流中的鱼总格外的肥,昭晓百姓,诸安百姓,究竟因谁、为谁而活?渝明河畔的战士们,究竟因谁、为谁而战?

    谢临风见姑娘颔着首,伤神的模样,“姑娘可是为悬山营中事务忧心?”

    她方停了思索这些可怕的问题,“将军,悬山营中一半为骑兵精锐,一半为奇门兵甲。忘川只是在想,兵种不同,兵器各异,集于一营,将军平日是如何操练?”

    谢临风看了一眼云帅,得到默许后方说,“奇门甲建立于先帝,我家三代隐姓埋名,练成这样一支队伍。平日操练,只需磨合骑兵与奇门甲。渝明河一战,是奇门甲初见天日,却不想......”他顿了顿,“是我谢临风负了奇门甲。”

    王是镜见谢临风与忘川姑娘均黯然神伤,便提议去一家食店吃饭,在他们落座之时便点好了菜肴。四人对坐,无意间听到诸安百姓对战事的议论。

    “说起来,这为筑国打天下的将军也可怜。”

    “兄台何出此言哪?”

    “他城百姓不知,我自幼生长于诸安。每次出兵,师出无名,都是收兵后寻他由另行封赏。”

    “这样说来,似乎是如此。这可有什么缘由?”

    “你细想便知。师出无名,百姓怨,也怨不得朝廷,怨不得皇帝。即使这些将士们的封赏只多不少,他们也得受天下非议。”

    听这一席话,忘川也才想起阿娘让她读的军情纪要中,自筑国顺帝登基以来,来犯军队并无名号,只记录了主帅主将的名字。原来,他们以血奠基的战役、他们的名字,会因为保全皇家名声,像这铺就诸安道路的石板一样,被深埋于黄沙。几十年后,便再无一人知晓。

    王是镜见气氛略沉重,打破沉默,“云帅,我一直疑惑一个事,忘川一个小姑娘,您为什么要让她劳心劳力地管悬山营的事啊?”

    正值店小二上了菜,清炖牛肉,油渣炒茼蒿,马奶酥饼,疙瘩汤,鱼型年糕。“北方人做菜糙,就这家还稍精细些,我特意为忘川姑娘点的鱼年糕。”忘川看着他,终于明白这看似毛毛糙糙的王是镜实在心细如发。他为她点了鱼年糕,而非鱼,是明白她不会在大战之后啖这渝明河里的鱼的。

    云帅动了筷,却未答王是镜的问题。

    谢临风见王是镜仍眼巴巴地望着云帅,等着答案,“末将斗胆,云帅让姑娘执掌悬山营,正如重阳公主让姑娘读史、策、兵。一弱女子落入敌手,不必想便知下场。而一降将是何待遇,也不言而喻。”他看着忘川,忘川将面纱摘下,“甥女猜,舅父让甥女入悬山,也是为奇门甲。皇家看重奇门甲,却以此为首战结果。舅父是要告诉皇家,您已为奇门甲寻得辅臣,便不必责罚了。”

    谢临风料得重阳公主的女儿聪明,却不想得如此一点即通,便更觉惋惜愧疚。“云帅也是为提醒末将。当日若末将狠下心来冲锋,上万人不必亡,重阳公主不必落得......”

    “行了,吃饭。”钟云皑打断了这个话题,拣了一块瘦牛肉给忘川。其实还有第四个理由,是他的私心。忘川知道了奇门甲这等军事机密,无论如何筑国都不会让她回镛国了。这样,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属两营的可能。

    月东升,忘川从心里感激与她毫无血缘的舅父对她的用心呵护。她也深深崇拜着眼前的少年,年仅二十,便运筹帷幄。她看着他,早已记不得是从何时何刻,倾心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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