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杀了人,警察正四处找我!”郭峰忽然抬起低垂的眼皮和低垂的头说。随即别转脖子四处警惕地搜索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才又安稳地蹲住了发呆。突然抬起手,将整个颜面罩在了下面。依稀的哽咽开始向四周悄悄地弥漫。肩膀和头的抖动仿佛数九寒天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了的模样。

    但那时浇在郭峰身上和头上的不是冷水,而是股股阳光的暖流。

    第三天清晨,当郭峰在一片明净的阳光下,望到那出山的山口时,他的心情像三天来走过的山路一样起伏不平。

    出了山口,外面就是广阔的世界,他可以逃到任何地方去躲避警察的追捕。但他却被一种深深的绝望笼罩住了。

    他背上包里那洗劫来的三万元钱,对他目前的心情已显得毫无意义。

    如果这逃生的山口出现在第一天早晨,他会急不可耐地冲出山口,拦上一辆路过的汽车。此时,他应该已在千里以外了。

    但在第一天的那个凌晨,他一进大山就迷失了方向。半个晚上的急走奔跑,把他带入了山的迷宫。

    当第一个黄昏把绚丽的色彩拔撒在山尖时,不知所处,使郭峰心里开始弥漫起浓重的失望。

    那时,郭峰感到杀人的事离他越来越遥远,连晚霞那如血的斑驳色彩,也没能勾起他对那母女两人死时情状的过多回忆。

    但现在,已不是第一天,而是第三天早晨,他潜伏在离开山口七八十米的一棵野山榆下,疑虑重重地窥视着山口的动静。

    这时,杀人犯的意识又逐渐漫上心头。山口外那条沿山脚修成的公路上,不时有汽车轰鸣着像子弹一样一闪而过,将宏大的声响顺山沟倾泄进来,淌进郭峰的耳朵里,每一次都震得他心房发颤。

    灿烂的太阳伴随着郭峰抖动的心悄悄升上蔚蓝色的天空,将温暖的阳光覆盖在郭峰身上。他没体会到太阳的暖意,反而感到身上阵阵发冷。

    他相信在两天多的逃亡时间里,他的通缉令已被警察散布的到处都是。说不定山口外的岩石后就潜藏着蹲坑的警察。

    凌晨那阵落山风过后,现在连山谷里的草尖也纹丝不动了。山顶拢着的淡淡薄雾正渐渐散去,葱绿的草叶嵌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缝,一个个巨大的石头凸现出来,或嶙峋,或圆润,或雄伟,或纤巧。

    远远的山坡上散布着银白的羊,在绿的草和褐的石中间,一时有了雪白的花朵。

    山尖的天空,白白的云片儿悄无声息地变幻着形状,山顶的薄雾仿佛正渐渐被它们吸走。

    郭峰瘦削的脸掩映在浓密的络腮胡下,头发像一丛践踏过的野草。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一堆漆黑的乱草丛中熠熠生辉,如炬的目光往山口两侧的岩壁上疑虑重重地扫来扫去。

    自从两小时前潜伏在这棵野山榆下的岩石旁,郭峰再不敢挪动。他相信,埋伏在山口的警察已经把想进山口的人全都悄悄支走了,这是他两个多小时没看见一个人影的真正原因。

    被警察抓住是一个杀人犯最晦气的事儿了。那时,将不得不垂头丧气地任凭警察摆布。刑警们把戴了手铐、脚镣的你推来推去,带你去接受一遍又一遍的盘问是免不了的。

    你还必须把所有的口供说的合乎逻辑,经得起精明强干的警察们仔细推敲。

    明明是必死无疑的事儿,你还要待在笼子一样的牢房里煎熬半年或一年,等待交待的材料和警察们的证据在各个司法部门之间传来传去。

    为了警戒世人,很可能还会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上被五花大绑剃了光头公审。

    然后是枪杀。

    一想到那噩梦似的结局,郭峰就没胆气往前走了。他知道自己是错过了最好的逃脱时间。

    由于路途的不熟,他把整整两个白天和一个半晚上的时间花在了这五六十里的山路上。直到今天早晨,他才望到山这边的出口。

    他相信,凭着现代的交通和通讯工具,他的通辑令已遍布各地。山这边儿搜捕他的天罗地网已经张开。

    往回想想,郭峰觉得自己真是个倒霉透顶的杀人犯。如果按当初的计划,他是可以弄到十二万的钱,但现在包里只装了三万。

    完事后本来可以骑了那辆摩托车连夜跑出大山以外的。但那东西偏偏怎么也发不着,害得他只好徒步逃脱,才耽误了最好的时间。

    由于没有摩托车,他才没敢走大路,而从随便一个山谷钻进了大山,导致他迷了路。那辆害死人的摩托车一定是充当了警察迅速锁定杀人犯目标的有力证据。

    整整两个上和一个白天,他没有合眼睡一会儿,脑子里一刻不停为自己的未来发愁。

    许多年前,郭峰不只一次看到过对杀人犯的公审和枪杀。他是骑了六十多里自行车从村里赶到县城专门去看的。

    每次公审和枪杀给郭峰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犯人的光头和犯人胸前雪白的大牌子。那时,郭峰还在学校里读初中。

    有一次还是逃了课和一个同学去的。后来,他到县城读高中时,就不用逃课了,也不用再骑六十里的自行车了。因为每次公审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去坐了捧场。

    当时,郭峰坐在台下的土地上,一面用脚划拉着土里夹杂的砂粒,一面猜度着犯人的心事儿。

    他想:“他们正在想什么呢?”他苦思冥想了无数次,也没搞清楚那些杀人犯的心思。

    同学们在旁边悄悄议论说死刑犯在宣判执行的前一天,监狱会给犯人吃顿好的。会吃什么?大家意见不一。有的说是吃只烧鸡,有的说是吃只猪肘子,有的说是吃颗猪头,有的说犯人要什么监狱就给准备什么。

    每到这个时候,郭峰口里总是津液横流;由不住插上一句:“吃的钱由谁出呀?”

    同学们有的说是监狱,有的说是法院,有的说是犯人家里。但最终也没有定论。

    郭峰想:“由公家出,这犯人吃着还值;若由自己家里出,就太亏了;如果是让自家出,我宁愿不吃这顿就上路。”

    依郭峰当时的心思,是不愿临死了再祸害家里一次。因为他的家里太穷了。

    自从那个北风呼啸的下午,郭峰和母亲等来了父亲死亡的消息,郭峰的家境就开始像坐滑梯一样步步滑落。

    郭峰的父亲是死在挖排干渠的工地。

    那时,挖排干是本地一件大事。挖排干渠,是通过排干的排水功能,让浇地水能及时排走,促使地下水位下降,盐碱下沉。

    由于是泄水渠,每年都有大量淤泥沉积,如不能及时挖出来,就会影响下一年的排水。

    春、夏、秋三季,人都在地里忙。冬天农闲了,各县镇乡就组织劳力去挖排干。

    郭峰的父亲就是这样上排干工地的。

    挖排干的日子通常选择在天寒地冻时节。这时,排干渠里的水全结成了厚实的冰块儿,把这些冰块儿起出去,渠底没有水的干扰,才好挖下面的淤泥。

    为了加快进度,对一些冻的比较硬的地方,习惯用□□来炸。炸过以后,人们便铲炸起来的土往渠堤上运。

    出事那天,装好的五只□□只响了四只,还有一只等了差不多十分钟还没响。

    那只□□正好是在郭峰父亲分到的那一段。郭峰的父亲最后实在等不及了,说:“准又是个瞎炮。我去看看。”就站起来向炮眼走去。

    任务是分段承包的,迟早都得干完。早干完,就能早收工回家。

    别人在后面说:“再等等看。”

    郭峰的父亲晃荡着手里的铁锹,像挥舞着一面战旗说:“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响,准定是个瞎炮。”继续往前走。

    后面爬着的人也全站了起来,等着郭峰父亲去看结果。

    到了地儿,郭峰的父亲伸了锹头去捅。捅了几下,突然转身往回跑,口里喊:“爬倒!还冒烟呢!”话音刚落,□□响了。

    那副最终拼接起来的尸体,给郭峰留下了强烈的映像。一下子把十二岁的郭峰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年。

    从那以后,十五岁的哥哥由一个品学不错的学生变成了担当家庭生活重担的男人,十六岁的姐姐也在两年后变成了别人的媳妇。

    郭峰的母亲陷入了经久不散的悲伤中,行动和表情大部分时间总像老牛那么舒缓。有时又急躁的像一只猕猴。

    先是晚上出去摔了一下,肚子顶在院里放着准备砍开当柴烧的柳树根上,引起了脾脏严重出血,到医院把脾摘除了。后来就一直高血压头痛。又出现了冠心病。

    再后来,是脑血栓。住院就像她年轻时回同村住着的娘家那么频繁。钱哗哗地从村民和各处亲戚那儿汇聚到郭峰家,又滚滚地流进医院那条大河。

    郭峰要退学回家帮家里种地,但大哥和母亲都不让。这样,郭峰硬撑着读完了高中。

    肚里经常吃不饱和老是心事重重,使郭峰的学习一点儿也不突出。所以,他没能考上大学。大哥和母亲执意要他补习,郭峰却答应了村长的邀请,进小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因为这样既可以证明家里没白供自己读书,又可以帮助家里干些农活。

    郭峰在学校里当了八年代课教师后,被新分配回来的师范毕业生顶掉了工作,只好回家务农。

    在家当了六年农民以后,他离开了村子,进了城。

    郭峰毅然离家进城,是他同媳妇大吵了一架的结果。起因依然是那一直没还清楚的债务。

    在塔娜家做羊馆其间,郭峰回了一趟家。途径地级政府所在地的那座城市时,郭峰给自己买了西装、皮鞋、衬衣和领带。

    家里人和村里有问他在外面干什么的,郭峰就说是在一家公司里干。而且那家公司是家很好的公司。

    媳妇表现出了少有的温存,与郭峰说话的口气一直软软的。但郭峰对她只是不咸不淡,让她摸不着底。除了晚上抱了她做夫妻常做的那件事儿,每天,郭峰一起炕就到村里转悠着打牌喝酒,晚上很晚才回家。

    郭峰在村子里喝多了酒,对谁都要说这样一句话:“我现在才刚刚起步,老板经理很重视我,等几年你们看着!我一会混出个样儿来的!”

    听了他的话,众人就立刻对他肃然起敬;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他敬酒喝。大家话里话外都表现出想和郭峰拉好关系的样子。

    有的干脆直接和他说:“如果几年后混好了,你就拉扯兄弟一把。”郭峰很自豪的喝了那递来的一杯酒满口答应。

    他说:“在外面混的人谁不需要几个亲信放在手下,用着放心!到时候,肯定忘不了你!”

    从家里再回来时,郭峰就把西服和皮鞋洗得干干净净,小心奕奕地放进包袱。

    接了塔娜工钱的第二天,郭峰出去寻找新的雇主。有人就介绍他到离塔娜家四十里的姚华日家。

    郭峰回来不做声。

    下一天,又出去把离塔娜家二十里以内的人家全问了个遍,没有一家要雇人的。

    郭峰的意思是要找一家离塔娜家近的雇主,他不想离高娃太远。但没能实现。

    姚华日家有摩托车,郭峰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干活特别花力气,除了每天放羊外,郭峰把塔娜为辞退他而找出的各种不好的毛病全都改过。放羊回来的路上,不是背一些滩里拣来的干柴棍,就是采一食品袋的沙葱。

    回家以后,饮了羊,第一件事便是让水缸里的水和缸沿一样平。搁三五日必拿把扫帚将院扫一遍。羊上的事情更是一点儿也不怠慢。

    姚华日骑摩托车出来进去,郭峰老在旁边看。姚华日以为他爱车,问郭峰会不会。郭峰说不会。姚华日就教郭峰骑车。滩里没有什么阻碍,郭峰骑了两次也便会了。有时候,到邻居家找羊或者借东西什么的,也让郭峰骑了摩托去办。

    郭三来姚华日家收绒时,问姚华日谁家还有绒。郭峰就向郭三说起塔娜家存有三年的绒没卖。

    郭三说不知道怎么走,郭峰说了路线,郭三还是说弄不清,那地方他去的少。

    郭峰立刻自荐说要带他们去。郭三很高兴。姚华日的老婆说:“你走了羊咋办?”意思不愿放郭峰走。

    郭三说那只能多辛苦你们两位了。吩咐随行的兄弟郭四到车里提了些菜下来作为补偿。

    话说到这儿,事儿也做到这儿。姚华日的老婆也不好再说什么。

    郭峰是亲眼看着郭三和郭四兄弟两人把塔娜存了三年的绒全部收走的,并点清十二万三千七百八十元给塔娜。

    对今年的新绒,郭三出的价格不合塔娜心意,生意没做成。

    结完帐,塔娜又和郭三说到,她想把整群的羊处理掉,不准备再放了,郭三是做买卖的,认识的人多,走的地方也多,想请他帮着打问一个合适的买主。

    郭峰瞅了塔娜和郭三结帐的机会,在羊圈后面同高娃抱了一会儿,亲了几口,身上摸了几把。听到院门口的狗子又欢叫起来,知道有人出来,就散了。

    散时,郭峰对咬了下唇的高娃说:“我过两天来看你。”

    第三天,郭峰同姚华日告了假,说家里母亲病重,要了一部分工钱,借了摩托车,直奔塔娜家。

    郭峰知道塔娜在上午放羊不回家,到塔娜家附近时,专门到高坡上去眺望了一下,看准了塔娜确实在放羊,才骑摩托车车径直朝塔娜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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