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天气,诏狱中湿冷无比,尚未完全驱散的寒风不停顺着囚服的缝隙往骨头里钻,宋仁和身上的囚服紧紧粘在淌血的伤口,久未打理的发丝凌乱的披在肩膀,顺着牢房窗户透进来的晨光,竟让他有一份颓废的美感。

    宋仁和这两日在诏狱中受了许多酷刑,可是一直并未吐口承认半分罪行。

    新帝曾满怀欣喜的等着,希望他因为不堪重负,狼狈的承认朝臣为他罗织的数项罪名。可是等来等去,狱中传来的消息却不如人意。

    因此杨思婉让许廉跟门外守将商量,去诏狱看望宋仁和时,守将一时拿不定主意,将消息传回了宫中。

    新帝听闻杨思婉要亲眼去狱中探望她那卑贱的夫君,下意识拒绝,可是转念一想,杨思婉那么喜欢她那义兄,若是让她亲眼看见他的颓败模样,她的心肯定如刀扎剑捅一般难受,顿时兴奋起来:“准了,不要限制他们,相见多久就见多久。王公公,你先去狱中候着,定要将她与杨兆麟那贱种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记下来,回来一字一句的复述给朕听。”

    王公公赶忙跪地领旨,口中高呼:“喏!”

    杨思婉用披风盖住头,亦步亦趋的跟着狱卒进了诏狱,诏狱中本就关着许多重犯,都是受过重刑之人,很多人不得医治,皮肉渐渐溃烂,发出阵阵腐朽的味道。

    尤其是最近新帝登基,为了清理政见不合的官员,更是大兴牢狱,一众文臣武将,昨日还风光无量,今日就有可能变成了阶下之囚,抱着伤口窝在脚落里不时发出几声哭号与微弱的□□。

    杨思婉面色不动,垂着眸来到义兄的牢房门口,静静看着狱卒将锁着大门的铁链打开,随后转身将杨思婉请了进去。待杨思婉进去后,狱卒又将大牢从门外锁紧,随后便小心的避开了。

    宋仁和在黑暗中呆久了,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望向亮光中的人,待他适应了光亮,眼神先是一亮,随后又下意识环顾四周,焦急道:“婉婉?你怎么来了?”

    杨思婉缓缓蹲下身,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好的宣纸,快速打开后举到义兄面前:“这字你熟悉吗?”

    紧接着她又从另一侧袖中拿出了一张宣纸,将两张纸并排放着,举在他面前。两张纸上一模一样的字体,一张来自昨日在书房看到的账目,另一张是杨思婉亲自找到被关在侯府地牢中的三皇子,写下了一模一样的字用做对比。

    “眼熟吧,我也觉得眼熟。真是为难你了,竟然为了骗我,偷偷换了字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也不知你为什么不肯说实话。一边装作乖顺懂事,一边欺瞒我和祖父,你真是好狠的心,好残忍的一个人!”

    宋仁和深知此刻眼线遍布,纵使婉婉已经气到极点,也没有吐露更多。可是此刻他身份再也瞒不住了,婉婉失望的双眼中写满了绝决。她的心中只有对上一世宋仁和的恨,以及知道自己这一世真情错付的苦闷。

    宋仁和一下子慌了神,他知道,婉婉不会再原谅他,今日如果他们不能互通心意,日后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婉婉!不是......”

    杨思婉绝然起身,不让不良于行的宋仁和抓住她的衣角,她冷漠回身:“我只恨自己瞎了眼,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杨兆麟,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宋仁和眼睁睁看着爱人甩手离去,直至她的衣衫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中。宋仁和被拷打时没有流过一滴泪,可是此刻他垂着头,晶莹的泪珠宛若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饱满莹润,直接落在他破旧、脏污的囚服中。

    他自诩一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作为皇子,他数次亲征,身先士卒,带领军队屡战屡胜,直至从父皇手中接过内忧外患的黎朝;作为帝王,他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直至最后一丝心血耗干,死在了深宫之中;自登基以来,朝中大小事务他亲历亲为,以身作则厉行节俭,在朝中抓贪腐、除奸佞,重用清流、施行新政,件件桩桩,有史书为证。

    他在位短短三年,各州百姓的日子逐渐安稳,得以休养生息。周边诸国也渐渐被震慑,不敢轻易来犯,彻底稳住了朝局。

    他宋仁和不敢自称功勋卓著、广施仁政,却敢保证,他这一生,除了太过短命,没能将心中抱负一一施展,怎么也能担得上一句“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万民”。

    可是他面对心中所爱之人,这些豪言壮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因为他没能不顾一切的舍下一切陪她享受自由,他将婉婉拉进了宫中的漩涡,纵使心中百般维护,可是终究没能替她守住心中所爱。

    所以这一世,他得此机会,情愿隐去姓名,做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人,不用背负江山基业,不用承担万民生计。此生只为她一人倾心,为她守护心中所爱,补偿她上一世的种种亏憾。

    尽管伪装成一个陌生人有万般不便,看着婉婉对这一世的宋仁和心怀恨意,对杨兆麟这具躯体百般关心、忍让,他嫉妒过、埋怨过、愤恨过,可是他不曾想过放弃,他情愿自己背负一切,也不愿再次与她产生半分隔阂。

    他舍弃了自由、抱负、自我,将宋仁和的灵魂隐藏在杨兆麟的躯壳之中,此生种种际遇、成就、悲喜,皆属于杨兆麟,与宋仁和再无半分干系。

    可纵使他伪装的再精湛,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王公公看着杨家世子那副垂泪的虚弱模样,心中甚是满意。杨家小姐已经于夫君决裂,两人见了面剑拔弩张,杨家小姐更是直言不讳,彻底于杨家世子划清界限。如此一来,他只需将这些如实禀报,陛下一高兴,定然重重有赏。

    宋仁和宛若一夜枯萎的花,下午被提审时紧闭着眼,再也没有昨日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并且无论官员给他罗织什么罪名,他都欣然认罪,直至签字画押。

    明眼人一眼看出他一心求死,这些官员本就碍于新帝淫威,生怕自己办事不力,被新帝一并惩处,这才为了自保,明知蓟州侯世子无辜,却还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严刑拷打。今日他们已经得到了认罪的供词,自是不愿再狠毒用刑。

    宋仁和被两个狱卒拖着扔进了冰冷的牢房,他的双腿今日已经没了知觉,顺着被扔下的姿势躺了一炷香的功夫,宋仁和才渐渐微微动了两下,用双手搬着双腿将身子挪到倚靠在墙壁的草垛中。

    宋仁和忙碌了半晌,这才缓缓坐正,可是不一会儿身子又因为疼痛歪了半分,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捞旁边乌黑、恶臭的被子,他刚一掀开被子一个精致的瓷瓶掉了出来。

    宋仁和将瓷瓶捡起,举到稍亮处看了看,这才看清鹅黄的瓷瓶上隐约有侯府徽记。他似是想通什么,将瓷瓶打开,倒了些瓶中的粉末在手上,鼻子凑近闻了闻,确认了是伤药后,脸上的萎靡颓唐便一扫而空。

    他仔细回想着那日婉婉蹲下的位置,正是凑近被子的地方。想通这些以后,宋仁和心知纵使婉婉戳穿了他的身份,心中有愤恨与埋怨,可是她还是记挂着他的身子,担心他的安危。

    宋仁和一扫刚才的阴霾,唇角含笑,忙碌着给自己上药。

    狱卒前来巡逻时,正好听见宋仁和隔壁房间的一位落寞言官抱怨:“两位爷,您帮帮我吧。隔壁那个杨兆麟一直在哼唱歌谣,好不闹人!我本就耳朵里嗡嗡作响,现在此刻吵闹得愈发疼痛难忍。”

    那狱卒一想到今日宋仁和被提审时那心如死灰的模样,便朝着那可怜的言官喊了一嗓子:“胡说什么,他今天被提审时一副看淡生死的安静模样,怎么会现在又高高兴兴的唱起曲儿了?莫不是你被打傻了,幻听了?”

    那言官见狱卒不信,而且举起了棍子要教训他。一看自己被当成了监狱中的刺头,言官只好老老实实的道歉:“官爷饶命,是小人听错了,听错了!”说完,便小跑着钻到墙角抱头蹲下,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那狱卒得意的笑了,甚是满意原本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如今胆小如鼠的窝囊模样,嘲笑了一番那些大人,他们俩便继续往前溜达,待到宋仁和牢房门口一看,果真看见宋仁和正在哼曲儿,倚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不仅如此,这位世子爷一改这个两日颓废模样,不知何时将头发得十分利落,碎发爷被他用水沾湿,弄得十分服帖;连身上沾血的破洞衣衫被他仔细抻平,此刻的他,如果能忽略他身上的伤痕,俨然是一副贵公子模样。

    着两个狱卒本来还对他有些怜悯,一见他这般反常,心中也就不耐烦起来:“世子爷,这会儿您就别臭美了,上面来公文了,明日午时三刻,您就要被拉出去五马分尸了!您就算捯饬的再潇洒,明日在路上也会被百姓用烂菜叶和臭鸡蛋伺候!百姓们可不会因为您英俊的相貌手下留情。您有这个功夫,不如认真的留封遗书吧,起码还务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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