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男孩,五岁的时候最应该在做什么?

    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和同龄的男孩一起玩遥控汽车打画片?还是每天守在电视机前等CCTV-1的动画城开播?

    如果说,这些都是最近似于童年的回忆,那么,对于张继科来说,他就没有童年——他是直接从幼年跨入成年的。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然明确了自己需要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道路。

    也许起始是因为父亲的期盼,但终于,乒乓球像一株藤曼深深扎根于他的灵魂,并攀附共生,久而久之便再也难以剥离。

    与之相应的是他父亲教给他的道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选择了乒乓球,那么便要做世界冠军。

    为它而生,自然也为它而死。

    一个人的当下是由他过去的历史组合衍生,催化演变而来的。等他长到16岁,已经因为一贯做人做事的信条而长成了这么一个人:骄傲到自负、叛逆到反骨、飞扬到近乎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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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理由不嚣张。他这年16岁,是国家队最年轻的乒乓球队员之一,两次国际青年公开赛冠军的头衔加身,虽然离世界冠军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那又如何?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过度的自负有时会带来精神上的怠慢,超出同龄人的优越感也很容易让人迷失。他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不想练球的时候就不练,教练的话也当耳旁风,哪怕吃了体罚的苦头也浑不在意。

    他就是躲懒的时候注意到她的,在某个昏昏欲睡的晌午。

    那时候她还在给王楠当陪练,小小的身板跳跃在球台前,出手迅速,球风凌厉,看得出来天赋极高,只是现在身板还没长开受了限制。

    一开始也不是刻意要看她,只是很难不被她吸引目光。他边看心中便暗想,再过几年这小孩儿能成长成什么样,尚未可知。

    终于等到王楠喊了停,他盖上矿泉水的瓶盖儿,慢悠悠地晃过去跟王楠搭话,但余光里全是那个小姑娘。

    那是个年纪太小的女孩儿,还生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脑袋和身材都圆滚滚的,脸颊总是红红的,可爱得好像书报里的年画娃娃。年画娃娃这会儿汗衫全湿透了,刘海稀稀松松全黏在脑门上,拿着球拍扇风,肉乎乎的胳膊一晃一晃,有点像饭店柜台上摆的的招财猫。

    挺可爱的。

    他心头一动,状似无意地去套王楠的话:“楠姐,这小孩儿多大?哪个队的?”

    王楠往那边看了一眼:“哦,你说小枣啊?二队的,今年刚上来,年纪也是二队最小的,13?好像是13。”

    他玩笑:“楠姐,我借借你这小陪练成不?看她打得挺好,切磋切磋。”

    王楠就笑了:“你不去跟你们一队那帮小队员打,跑到我这儿来欺负女孩子?”

    他也笑:“楠姐你这话说的,这怎么能叫欺负?”

    王楠拿着毛巾擦汗,随口道:“那你也不能只问我,你得问人家小姑娘乐不乐意跟你打!”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肯定乐意。”

    “你说的可不算。”于是王楠转头叫不远处还在拿袖子擦汗的小姑娘:“小枣儿!过来一下!”

    直到他们站到球台前开始“切磋”的时候,张继科的心思都没完全在她掌心那颗球上——准确地来讲,一半看球,一半看她。

    前三板他是有在认真打的,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新的乐趣:比方说,看这小姑娘的表情变化,小小的年纪还没懂怎么藏匿自己的心思,赢了球就笑,输了球就撅嘴,撅得高高的,好像要挂上油瓶。

    都可爱,但她笑起来比撅嘴可爱多了。

    那一天,惯于在球场上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的热血少年第一次放了水,就因着一个无比单纯的理由:为了看球桌对面的这个小姑娘多笑一笑。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楠姐没忍住道破了其中的玄机,他本来还可以再多看看。

    真是成也楠姐,败也楠姐。

    他心中一边哀叹一边安慰球桌前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姑娘,只差伸手去接她的眼泪:“别哭啦,我下回绝不放水,好好跟你打,成吗?”

    “什么下次?”小姑娘抬头,眼圈儿还是红的,“没有下次,不欢迎你!”

    “走走走!不想再看见你了!”

    他就这么被小姑娘捅着脊梁骨赶出了女队的地盘。摸着隐隐作痛的脊梁骨,他想:这小姑娘,性格倔犟,脾气暴躁,好胜心自尊心比谁都要强。

    嗯,跟他还挺像。

    下次还来。

    于是下午他又来看她练球,第二天也来,第三天经过的时候又站着看了一会儿。

    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久了她也不再赶他,但也毫无出于他年龄大些而对他有尊敬避让的意思。

    跟她同龄的女孩见了他喊的都是“继科哥哥”,只有她连名带姓喊他:“张继科!”

    当然,这怪不了她。因为那段日子里他总在恶作剧,拨她头发,惹她生气,逼得她满球馆追着他跑。这实在很难让人萌生敬意。

    他二十年之后回想起来有时也会暗笑自己的幼稚,但一个男孩想要引起一个女孩的注意就只能有那么几种方法,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把她惹哭,又哄着她叫她不哭;知道她爱跟他唱反调,就把她看好的人全部打服;抢到她爱吃的菜,又非要逗着她说两句好听的;给她起专属的外号,又在她生气的时候犯怂……

    他那时也只是难以明了自己的感情,更不知道那种感情就叫做喜欢。

    他那时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才是妥当的,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在她的天地之中强行占据一席之地。

    不过也许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也还是没参透。

    究竟怎样爱一个人才是妥当的?

    他那时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嬉嬉闹闹下去,在球馆,在食堂,在往返于乒羽中心和天坛公寓之间的大巴上,但实际上不是这样。

    他被退回了省队。

    他是趁着白天大家都在训练的时候收拾东西离开公寓的。

    十月的北京已然入秋,气温骤降,天空是一派苍茫灰败的颜色,他的心情也一样迷惘而灰败。来时豪情满怀,谁也没想到最终竟会这样惨淡收场,或许端倪早已显现在他从前眼高于顶的言行举止之中,藏在教练无可奈何的劝导声里,但那时他只是不屑。

    尹霄一路送他回济南,而他将帽檐压得很低,不肯多说一句话,只用几个简单的音节回复所有的问话。天生冠军的金身被狠狠撕下,奥运夺金的梦想被击成碎片,过往所有的豪言壮语如今只能被视作笑话,他只想赶紧切断与北京的所有联系,好像这样就可以逃离可耻的失败的阴影。

    更换电话卡的时候他看见了新短信提示有未接来电,他记得她的号码,那是当时在食堂他抢了她的小灵通打给自己以后存下来的。她当时特别生气,闷头吃饭懒得理他。

    他拿筷子敲敲她的餐盘:“备注一下。”

    她抹抹嘴,端起餐盘来转身就走了。

    没想到她后来还是存了。

    但现在,她又怎么看他呢?她和他可不一样,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听教练话的乖孩子,跟他聊天的时候也曾经提到过,她的教练绝不允许她被退回省队,因为那不仅是种失败,更是一种耻辱。

    失败,失败,失败。

    他甚至根本不敢面对她的电话,也不敢去翻一翻信息——

    他担心她看不起他。他也接受不了她的惋惜与可怜。他头一次像个逃兵丢盔弃甲。

    他把自己藏匿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空洞地看天花板,没有睡意。电话卡拔掉了,不会再有新的信息和通话进来了,他只想切断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只想赶紧从这个世界消失,他甚至想放弃乒乓球,不然就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打球。

    他感到自己像一块从峭壁坠下的滚石,一路翻搅起砂石尘土,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重力的作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到谷底——或者说,没有谷底,只有无限的下坠。

    那是一个名为颓废,失落,自卑,迷茫,毫无希望的深渊。

    剪掉头发,像是要切断过去的一切荣耀;戴上帽子,像是要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拗过父亲和尹霄教练,尹霄逼着他去摔盘子,警告他永远都别做懦夫与孬种,必须快刀斩乱麻切断过往的所有失败,像个男人一样杀回北京!

    尹霄怒骂他:“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到底还想不想回国家队?!北京难道没有什么是让你特别留恋的吗?!”

    其实是有的。

    他隐隐约约想到一个小姑娘,打起乒乓球来带着与外表不符合的三分狠劲儿,讲起话来叽叽喳喳,球队里谁都喜欢她,觉得她可爱。

    而他呢?总在别人逗她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把她圈到身边来。

    只想她对他笑,只想她对他撅嘴,只想她哭给他看,只想她冲他发脾气。

    他对她有种似有似无的占有欲,但那时还不懂,还以为是友谊中的某种排他性。

    她一直都在向前走,而他已经在原地盘桓许久。

    他是不是快要追不上她了?

    那通未被接起的电话,好像也是他先将她拒之门外。

    他那天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开机,把从前的电话卡插上,看见一个月之前她发来的信息:

    “你为什么今天没来训练啊?”

    “……你还好吗?”

    “拜托,回一下我的信息。”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我了你再回吧。”

    “你回家了吗?”

    “张继科?”

    “别这样,都一个星期了。”

    “你不要想不开啊!”

    “回我一个标点也行,让我确认一下你还活着。”

    …………

    最后一条信息停在半个月之前,他把所有的信息浏览完,心里像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

    庆幸吗?她竟然还记挂着他。丢脸吗?竟然轮到她言辞恳切地来安慰自己。

    他沉默了很久,在信息栏里输入一个句号,点击发送,确认。

    刘诗雯就是在那天晚上打电话过来的,在下训之后,时间很晚,已经是晚上十点。

    那边有很多嘈杂的声音,她大概用的是公寓走廊尽头的公用电话,洗衣房里传来流水声与搪瓷盆子碰撞的叮珰响声,还有姑娘们在走廊里嬉戏打闹的声音,她的声音顺着电流传进他的耳膜:

    “……你一个月不理我,我还以为你要和我绝交。”

    他回她:“我以为我走了,最高兴的就是你。”

    她奇怪,急急地甚至有点委屈:“为什么这样说?我没有很高兴。”

    “因为我走了,就没有人天天烦着你了。”

    他明知道她并没有那样想,但他就是偏想要那么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理由。

    “我没有!”她声音忽地大了起来,随后他听见丁宁的声音,“枣儿,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大声儿。”

    她顿时声音又小了下去,在那边回复丁宁:“跟家,额,家里。”

    “跟家里打就打呗,结巴啥?哦,我衣服洗完了,给你留门儿啊。”

    “好,好。”

    等丁宁走远,他就在电话里逗她:“是啊,结巴啥?为什么撒谎?”

    她气呼呼:“你,你管我呢!”

    他回家以来头一次这样心情大好,乘胜追击:“那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大声?难道我走之后你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她说着,声音竟然越来越小,“有的时候没人陪我吃饭,有的时候……我抢不到肉……”

    他只觉得心里要乐开花,但还是哼了一声:“就这样?”

    她于是又大了声:“那你想怎样?”

    是啊,那他想怎么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就稀薄而脆弱,要它消弥只需要一段距离,一次争吵,甚至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总而言之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会找到另一个陪她吃饭,给她抢肉的人,她只是现在还会记得他,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之后呢?

    他的脑中漂浮过这一切想法,默然怔住了,小姑娘还在那边问他:“你还打球吗?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讲,你打起球来特好看。”

    得,从前他要她夸的时候,她从来都没顺过他的心;现在他走了,她的夸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的真诚。

    他捏紧了电话,一字一顿:“当然。”

    他也做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乒羽中心的球馆门口,走进去,看见她在乒乓球桌面前练发球,有一个男孩坐在她对面的半张球桌上,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个男孩的脸,但都无济于事。他看见她同那个男孩儿言笑晏晏,眼睛都笑得眯成两道缝。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特别委屈:她什么时候有对他那样笑过?

    “刘诗雯儿!”他想要这样叫住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那感觉像是被包裹在真空之中,没有介质,他无法再向她靠近,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他就只能这么沉默地看着,无声地挣扎着,直到看着她和那个男孩,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大梦初醒的时刻,他咳了两声,确认自己是能够讲话的。天色还蒙蒙亮,窗帘里透出天空的铁锈灰,闹钟指向五点四十五,他索性起床,准备洗漱去往省队球馆。

    然后就是在省队没日没夜的练习,他每一天都卯足了劲儿全力以赴。尹霄很满意,说以前的张继科又回来了,只有他明白,不是的,他堪堪收住锐气,比以往还更加拼命。过往的失败荣耀都被他挥剑斩断,此刻的他一无所有,赤手空拳,他是新生的一个人。

    从前他不服管教,怠于训练,但现在,他一分一秒都不敢再偷懒。

    不敢放松,每一周能姑且称作放松的时间大概只是和她在周四下午通话的半个小时。他喜欢听她讲话,喜欢听她叽叽喳喳讲,今天吃了什么,球馆里跑进来一只流浪猫,最近买了一张新碟片。

    她会下意识避开队里训练的事,下意识避开讲从前队里那些前队友的成绩。这小女孩,毕竟是女孩,虽然往日总要脾气暴躁地和他互怼,但在两人分隔百里的时候却出奇的心细,很会安慰人,会主动避开那些她觉得会戳中他伤疤的话题。

    他心里满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其实即使她如此刻意地避开,也会难免从侧面透露出一些什么,比方说,她在他离开的10月升入了一队,挑落王楠,张怡宁成为她进入一队首次队内大循环的第一名,再比方说,她结识了一队的很多男队员,还认识了羽毛球队的几个队员,他们都对她很好。

    她一直在向前走,一直在结识新的人,一直都很优秀。

    但也许真是距离产生美,有一回她在电话里主动对他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在冬天某个静谧的周四下午,他那时因为发狠的训练而腰伤加重,趴在床上忍着隐痛听她讲话,她的声音与电流滋滋的声音同时传导到他的耳里,他的心猛地失重了。

    “……之一。”

    这不是废话是什么,他气笑:“挂了啊。”

    “为什么?这,你一点也不感动吗?”

    感动个屁,当个“之一”又有什么意思,他懒洋洋道:“感动,感动。”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有的没的,她突然问他:

    “你,还能,回来吗?”

    怕戳中他的伤口,所以连断句都不利索。

    “说不准。”他直白道,在她面前并不做掩饰,“也许回不去了。”

    于是那边沉默下去,电流声滋滋,时间一分一秒地拉长,只能听见她时重时轻的呼吸声。

    谁也不说话这也不是个事儿,他索性逗她:“怎么,希望我回去?”

    “你应该回来。”她一字一顿,“如果你不在这里,那么谁又应该在这里?”

    她说得很慢,很坚定,他心头一动,笑道,“没你说的那么好。”

    “你挺好的。”她顿了顿,“……不揪我头发不总吓我会更好。”

    “……你还真是记仇啊。”

    “我记,我还记你一个月没回我信息的仇。”

    在他远离北京,远离她的那两年里,在长途电话收费极高,社交网站还未大面积流行的05年,他那时并不知道她是如何坚持每个星期从乒羽中心走到一条街外去电话亭给他打电话。她那时14岁,甚至视线都达不到能和电话亭里的电话齐平。

    她也不知道,因为受到打击而一夜变得心事重重的少年,平时连和父母的交流都是寥寥草草。他心底唯一的隐秘之处,只向她一人开敞。

    她是他年少岁月里唯一有资格倾听他心事的人。后来社交网站日渐流行,她又成了那个唯一能看到他空间的人。

    其实也就是把空间当成短信瞎聊,那个时候的短信多贵啊,50块的话费套餐里只有400条短信额度,她向他抱怨:

    “你知道吗?我每个月400条短信额度,你至少占了一半。”

    他笑:“只占一半?那可比我想象中少多了。”

    短信贵,彩信更贵,所以不发彩信。她新注册上□□的那一天就从对话框里发了一张紫色小花的照片过来,他回了一个“?”。她很快回信息过来:

    “我昨天跟大脸(常晨晨)出去逛街的时候拍的。”

    他问:“这什么花?”

    那边隔了好一会儿才发信息过来:

    “天坛东门的二月兰,开得很漂亮,你应该回来看看。”

    一个“好”字回复给她,自己却在电脑前怔愣许久。

    连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时候,她却还在义无反顾地相信他。

    如果说他像一块从峭壁坠下的滚石,那么她就是峭壁上横生出来的枝桠,也许并不有力,但却坚韧。

    她阻止了他的下坠,她托住了他。

    那一段在省队的日子是枯燥而乏善可陈的,张继科每天都在将自己逼迫到极限,他见过一点,两点,三点……可以这样说,他见过每个时刻的济南。

    打回去!

    他每一天都这样和自己说,睁眼,闭眼,全是乒乓球的影子。

    他并不知道再进国家队究竟有几分胜算,前路是一团迷雾,可他也不想要有后路。没有捷径,没有退路,破釜沉舟,他只能蒙住头咬紧牙向前杀。

    也许,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也是为了某一个人,但在最后一役之前,他根本不敢去想。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队内进步神速,在第一次队内大循环拿到第一之后,他又在报纸上看见她拿下亚锦赛女双冠军的新闻,新闻的标题印着“爆冷”,“小邓亚萍”诸多标签。

    那一页关于她的报道其实也没占多大版面,他想了想,用小刀将报道栏悉心裁下来,夹进了自己的训练日记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环顾四周,此时已经是省队的下训时间,偌大的球馆之中空空荡荡,杳然无声。

    他这一年来,看过了太多这样的时刻。早上,晚上,他总是最早到,最晚走。无人的球馆,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窗外的风声。

    每当这样的时刻,刘诗雯还是会无端地溜进他的脑海里。

    他想起从前在国家队的时候。

    那时候想要看到她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甚至不需要走到球台的挡板边,只要往她所在的方向稍微抬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在球台前跳跃的样子。有时她也会为了接一个角度刁钻的球而摔倒,但很快又从地上跳起来,生龙活虎地面对下一个,配合上她的小身板,好像一只玩具不倒翁。

    他有时看着看着就没意识地笑了,马龙一面吹着拍子一面走过来,问他:“继科儿,你在看啥嘞?”

    他仰仰头,面不改色地打谎:“颈椎不好,松松。”

    “哦,那你打球的时候小心点儿。”

    ……说起来,好像真的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还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圆滚滚的,是不是还留着雌雄莫辨的短发。

    不知道,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知道。

    他敛了眉眼,开始全神贯注地对付下训前的最后一盆球。

    日子在不紧不慢地往下过着,他也终于迎来了来之不易的重返国家队的机会,06年全锦赛。

    他就是抱着那样的决心闯进八强的,那是一场硬仗,对方是名震九州的国手,而他不过只是一个无名小将。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冷雨连绵的十一月,无锡体育馆的观众上人头攒动,他一步一步走向球台,环顾场周是成排的黑洞洞的摄像镜头,铺地胶红得刺眼。

    广播里解说员在报幕,滋滋的电流声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绵长:

    “那么——这一场——来自——黑龙江队的孔令辉——对——来自——鲁能青岛的张继科——”

    他捏了捏掌心,确认自己没有出汗。

    然后他将球抛起,挥拍。

    他那年十八岁,身上已经有了两针封闭。

    不成功,便成仁。

    在最后一个球落地的时刻,体育馆内有千人呐喊,在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与掌声中,广播里怪异的金属变声刺得人耳膜发疼:“来自——鲁能青岛的小将张继科——淘汰了孔令辉——晋级男子单打八强——”

    在神经猛然松懈下来的这一刻,他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要笑的意思。于是他便不笑,与对方握了手后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乒乓球。

    从心无旁骛的状态中出来之后,很多声音便突然涌入耳膜里,尖叫声与掌声还在继续,他好像还可以听见雨落在体育馆顶棚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教练在叫他的名字,认识他的球迷也在喊他的名字,在手指触摸到乒乓球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知道她也在这里,她的任务甚至比他更重,她除了单打之外还有双打和女团赛。她真的如他见到她的第一面想的那样,成长神速,前途无量。

    他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她。

    总而言之,她总在一些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合时宜的时刻溜进他的脑海里。

    时时泛起,难以遏止。

    如果说,16岁时他还懵懵懂懂,那么现在,他18岁的这一年,清清楚楚扪心自问,他就是喜欢她。

    因为喜欢她,所以不想再落后,也不想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更不希望他和她的关系像同别人那样稀薄脆弱,他是如此渴望能够跟她建立起更加深厚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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