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诺和封茂实自那天后再没有见过鲍修德,他的死讯出现在报纸版面的角落里,同蒲副司令被枪杀的重磅消息一比,轻微得像是被炸弹激起的几缕飞灰,无人在意。

    进行中的离婚程序被中止,董诺作为遗孀合法地继承了鲍修德的全部遗产后,那位莉莉小姐找上门来声称自己怀有鲍修德的遗腹子,还带来了静安路的保姆作为所谓的证人,要求将鲍修德的遗产分她一半。

    那是董诺第一次见到这位莉莉小姐,她真是个美人,拿着手绢拭泪的样子我见犹怜。也许没人能在她声泪俱下的陈述中按耐住自己的同情心吧,至少董诺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

    只可惜,她来晚了一步。

    那些遗产已经被董诺尽数捐了出去,一部分用于资助家境贫困的学生,一部分由于帮助无力就医的民众,没剩下些什么了。

    莉莉小姐脸色变了又变,她紧紧地抓住董诺的双手,不断重复着自己处境之艰难。她早听说这位太太人好心善,是位菩萨再世,苦苦哀求着董诺能够同情同情她肚里失去父亲的孩子,施舍点钱让她把鲍修德这唯一的血脉抚养长大。

    董诺只是摇头。

    莉莉小姐见状也收了眼泪,冷冷一笑,言语中带上些讽刺,可知世人传言也不能尽信,哪里想到人们口中大方客气的董太太竟然会是个这样尖酸刻薄、忘情绝义的人呢?莉莉警告董诺,她无君无父也就罢了,公理和正义是不会由着她乱来的,遗产本就有肚子里的孩子一份,不给的话,就是闹上法庭也是董诺的错。

    董诺笑了,她没追究静安路那栋房子的产权归属,也没索回鲍修德私下赠给这位“二太太”的钱财珠宝,这位莉莉小姐也真好意思腆着脸上门争遗产。

    董诺实在不想同她争论,那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鲍修德的还另说,即便真是,她也没有半点归还遗产的意思,银行账户里的那一串串数字,谁知道哪一笔上沾着工人们的血,哪一笔又浸着底层市民的泪。因此董诺很是爽快的点了点头,认可莉莉小姐完全有权利使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她会遵循法官审判决定,重新考虑鲍遗产的分配方式,并提出希望莉莉小姐尽早上诉的请求。

    毕竟董诺不久后就要搬家了。

    二、

    事实上,莉莉小姐并不是近期博盛路164号唯一的访客,仅仅相隔一天,一位新的客人又出现在此。这位和蔼的长者蓄着花白的胡子,胡子下是一副慈祥柔和的面孔,他正是董诺曾经的老师之一——巩玉山。他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和宴会前的他相比,沉默了许多,忧郁了许多,曾经爽快硬朗的声调也低落了许多。

    那次轰动全城的枪杀案件后,宴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严密的调查与监控,政界迎来了一次山呼海啸的大动荡,城内上下无不在这场动乱中战战兢兢,一连串组织被连根拔起,冤死的尸骨堆积成山。即使像巩玉山这样有名望的学者,也做不到在这场动乱中全身而退。

    他吃了很多苦头,凭借着强大人脉关系的不断运作和一些运气才终于被放出,得以坐在这里与自己许久未见的学生重新相会。

    这既是再会,也是道别。

    和我们一起回北平吧,董诺这般提议。申城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拉着横幅上街游行的青年人屡禁不止,抢劫斗殴的发生频率不断上升,政府部门暗流涌动的人事更替,申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的高压锅,更可怕的是其中的压力还在不断上升,这里真的还有学术研究生存的空间吗?

    不如先把对西周贵族墓葬的考察放一放,回北平避避风头。

    巩玉山无奈地笑笑,带着几分苦涩。申城危险,可北平又安全到哪里去呢?真要细究起来,全国上下又有哪里是真适合做学问的地方呢,每个人都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中,动乱的社会中想要做成一件事是不可能不冒风险的。

    他说着说着神情严肃起来,他知道董诺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次墓葬的具体情况。这次的墓葬时间古老,主人地位高,预估的陪葬品数量也多,更重要的是它的位置,在远离中原的吴越之地出土的墓葬不止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还能和中原地区的墓葬相互映照,更好的还原西周文化。

    巩玉山作为父亲、作为儿子、作为丈夫,现在当然可以逃可以躲,可作为学科的领头人,他这样做的下场就是将自己国家的历史解释权拱手让给西洋列强,这样好吗?

    董诺摇了摇头,她还记得巩老师在课堂上的告诫,一切古代史都是当代史,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都要向外部寻找,这是可悲的。

    巩玉山笑了,董诺严格意义上不算他的弟子,但在关于历史立场和人生态度的想法上却比他弟子更贴近他。这点和她那个倔脾气的父亲倒是十分相似。

    他还记得当年和董兄一同去敦煌莫高窟考察的日子,那真是一段欢欣与不甘交织的旅途。世纪之交的华夏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商品倾销摧毁了秩序、土匪叛军揭竿而起,整个国家从上到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千年积淀起的自信一朝反转,自卑的情绪阴云一般笼罩在九州大地上。

    对孔夫子的批判成了潮流,所有旧的东西被贴上了坏的标签,废除君主制、废除朝堂、废除四书五经、废除废弃古文、乃至废弃汉字。一瞬间,所有与古代中国相关的东西都变成了封建的、落后的、不人道的,中国的唯一出路看起来只有将那些落后的东西尽数抛弃,全盘照搬西方列国的政治制度、文化思想、科学技术。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甲骨文和敦煌莫高窟横空出世了。世界为之疯狂,各地的收藏家、历史学家、艺术大师趋之若鹜,来自古中国的智慧和艺术在海内外掀起狂潮。这极大地振奋了国人的精神,甚至短暂地驱离了民族的自卑阴云。

    现在想想,这真是一个世纪级的巧合。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列祖列宗为了庇佑不肖子孙而显灵了。

    只是好景不长,大片大片的甲骨文被卖往海外,莫高窟内的壁画被一墙一墙地溶蚀运走。西方的学者们振振有词,中国时局动荡,内忧外患,既不利于对文物的保护,也没有学术研究生存的空间。

    作为文明诞生地的中国只留下了一墙黄土,一地废墟。

    这不关巩玉山的事吗?西方那些学者们这么说,董诺也这么说,但他不这么觉得,有些事总得要人去做,国家、民族、历史、董兄的遗愿、自己的良心都没给巩玉山留下逃避的余地。他要留在这,把根扎进西周的土地里。

    他绝不会让莫高窟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在这块土地上。

    董诺明白了自己老师的决心,她紧紧握着巩玉山的手,祝福他长命百岁。

    巩玉山拍了拍董诺的手,托她到墓前代自己为老友献上一束花。

    三、

    上海郊区,一辆黑色皮卡远远开来,在不平整的泥土路上扬起一阵土城。周边村里的村民们零星的围了上来,看着车上的军警们押着一个男子送到附近的行刑场内。

    对这附近的村民来说,这本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景象,可今日来的军警算得上是史无前例的多,他们也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

    很快,有个穷凶恶极的大罪人要被处决的这一消息传开了。

    村民们围在军警拉出的警戒线外,议论纷纷。

    一位清秀的姑娘站在人堆中,一言不发。

    军警扯开仇百成眼前的黑布,强光刺激得仇百成眯起眼睛,眩晕与烧灼的感觉后,世界重新清晰起来,那一双双好奇而麻木的眼睛朝他看来,黑色的眼珠环绕着他,仇百成咬破牙肉来将自己从眩晕的感觉中唤醒。

    他抬起头,直面人群的目光,脊梁挺直。他没有做错事,得以无悔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环视时,封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从人群中一跃而出。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去了千年万年,两人错开了视线。

    封蓉紧绷的嘴角略松了松。

    仇百成眼神越发清明。

    同路人之间的送别,本就无需过多言语。

    朗朗乾坤下,是一个个堂堂正正的人。

    四、

    封茂实抱了抱周福全,这一别,不知多少年后才会再见面了。周福全不是沉默寡言的个性,此情此景却也说不出话来。

    放弃了这么多,去另外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讨生活,一般人多少会有些忐忑、犹豫,在北平找不到工作怎么办、饭菜不合胃口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

    可周福全知道封茂实是个果决的人,一步踏出再不回头。因此他只是锤了锤封茂实的胸口,递给他送别礼物。

    一网腌的咸鸭蛋,这是他媳妇送的。

    一小袋香米,这是学习班同学们凑来送的。

    一串佛珠,这是周福全从庙里求的。

    一封入学介绍信,是段子晋老师写的。

    这些礼物十分普通,但对封茂实却珍贵异常。自他成为一肩挑起家里的大梁后,从来都是他送别人礼物,收到礼物的次数寥寥无几。这些承载着家乡风土人情的物产也许是他在申城岁月的最好注脚,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过去的那些日子。

    再见了。

    封茂实登上火车,车厢内人来人往,可都与他无关。

    他小跑两步,远远地看见轿厢内,封蓉靠着墙,董诺倚着窗。

    “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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