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对穷人来说格外寒冷的冬天,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粮食和燃料的价格像坐上了火箭,拼了命地向上窜。

    卖力气的、跑生意的、赔笑脸的,各个都赔上了自己的命挣生活,可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衰败了下去。

    周福全锁上自家的木门,拢了拢身上的旧衫,低着头匆匆走过墙根。细雨夹着寒风迎面向人刮来,天上阴蒙蒙地罩着一层云,空气中弥漫着火药与尘土的气味,这不是个适合出门的天气。

    但周福全却并不担心自己今天的生意。早几天,租车行的老板就和他们打过招呼了,让他们把今天空出来,有贵人办事,需要一个随时待命的车队。为此,向来吝啬的老板还提前给他们发了钱作定。

    拐过熟悉的街角,周福全匆匆来到租车行,一眼就看到了封茂实。

    他老了许多,头上冒出了几根白发,嘴唇干裂,皮肤发黄,那对好看的剑眉此时也无力地耷拉着。周福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封茂实抬起头,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饼塞给封茂实,封茂实不受,周福全压着他接过。

    “你嫂子给的,先吃了再说。”

    他看着封茂实沉默着一口口吃完了饼,有心开口安慰他几句,但又讲不出什么漂亮话。

    “人走了就走了吧,当今这世道,早走的人还少受些苦。”

    封茂实想开口说话,却只吐出一些嘶哑的气音。他喝了口水,沾湿干渴的喉咙,“是我太粗心了,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她发热,也许还有救。”

    “别怪自己”,周福全言简意赅,“蓉蓉也是不想让你担心”。

    ‘我在床前答应过母亲,要照顾好她的’,封茂实捂住脸,酸涩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水了,只剩个眼球空落落地挂在眼窝中间。

    主事人从租车行里走出来招呼他们这些车夫,周福全拽了一把封茂实的衣领,让他跟着自己别冲撞到别人。

    他们一行人拉着车来到博盛路164号一栋漂亮的公馆门外等候。看起来,这里有一场盛大的葬礼在举行,进出的人群都穿着深色的服饰。奇怪的是,却并没有多少人为此悲伤,他们衣冠楚楚、谈笑风生,若不是肃穆的哀乐飘扬,这里更像一个规定了着装要求的社交场。

    一辆高档的轿车驶过他们面前,车上下来一位裹着裘皮的时尚女性,脂粉的香气与皮革和汽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强烈的嗅觉刺激唤醒了封茂实。失神的眼光也随之聚焦。

    周福全看他的眼神,以为他对那位女性好奇,心里不免升起担忧,遂开口提醒他。

    “看那个车牌号,这应该是鲍先生的车,她应该是鲍先生的情人。”

    封茂实有些发怔:“可是不是说这栋房子里住着的是他的夫人吗”。

    “家里一个外头一个对这些老爷们太平常了,你还没习惯?”

    “不是”,封茂实摇摇头,“我知道,但这可是他夫人的葬礼啊”。

    无情到这般不尊重死者的境地,他妻子该有多难受呢。

    “夫人不夫人,也就是个说法罢了,我看鲍先生对这位正经太太没什么感情,听说鲍太太停灵这7天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所有后事都是家里佣人操办的。”

    “7天,和蓉蓉走的时间只差了一天…”

    “不错,十月初一寒衣节的时候走的,我记得清楚,当天夜里起了大风,老刘家的房顶就是那时候被掀走的”。

    客人们陆陆续续结束祭拜走出来了,周福全也住了嘴。当下,有汽车的人家乘汽车,没汽车的人家坐黄包车,浩浩荡荡的长队往城外的雨山公墓驶去。

    纸钱、烟花、祭品、爆竹、管弦乐队、排队怀念的上流人士,周福全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息。好一场气派的葬礼,在这上花的钱哪怕分我十分之一也够家里面过上一年的。

    白石制成的光滑墓碑、精心修剪的草坪、威严肃穆的松柏林,墓园的风光吸引了封茂实全部的视线,要是蓉蓉能葬在这里该多好啊,他精神涣散地想着。

    不用担心坟头杂草,也不用担心山洪爆发,即使自己死掉了也能有专门的墓园管理人士帮忙打理妹妹的坟墓。这么说来,他都有点羡慕能躺在这个墓里的人。

    那位鲍太太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么年轻就生病死掉了,想必生前身体也不会太好,没听说过她的名字,说明她不太喜欢出现在社交场合。是个瘦弱内向的人吧,这样的人却有了这样招摇的一个葬礼,恐怕她并不会为此感到开心。

    墓碑之前起了些争执,张赫鸣探头望去,一个婆子正抱着一堆手稿大声地说些什么,一个管家样的人物不耐烦地呵斥着她,让她要烧就到自己家里去烧。

    要烧那些手稿吗?封茂实有些心疼,那可都是上好的纸啊。

    最终,那个婆子也没能烧成功,被鲍先生一句话赶了出去。临走前还一直嚷着说这是太太的临终要求,要把这些东西拿到她坟前烧掉。

    挣扎间一张稿纸从她手上飘落,正好落在封茂实脚前。他低头看了一眼,大一号的字体清楚的写着标题——《西周青铜制酒器变迁考据》。这有点出乎张赫鸣的意料,那厚厚的一沓稿纸,他本以为会是日记或账本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是学术文章。

    那个沉默的、病弱的女子还是一个历史学者吗?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研究这个国家的历史,听起来和墓地或死亡这类词语的性质也差不了多少。

    陈寿倒是写出了《三国志》,可即便他在书里多般颂圣,也终究因为蜀汉的背景遭到西晋朝廷的多般贬斥。这还算生平顺遂的,更多的史学家因为坚守操行默默无闻地倒在了变换莫测的乱世中,一生的心血被马蹄踏过,在漫长的岁月里风化消失、

    封茂实闭上眼,长久缺乏休息与进食导致的头疼折磨着他,黑暗中有形体模糊的色斑一个个闪过。听说人死之前会看到黑白无常来接,黑白交替闪现的色块,倒是很符合自己现在看到的场景。

    “茂实,该走了”,周福全在一旁提醒。

    他蹲下身,捡起了那张被遗落的稿纸。起身时,眼前一黑,将将就要倒下。

    周福全忙伸出手扶,却见封茂实踉跄了几步稳住了身体。

    他摇了摇头说:“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周福全担心的看了看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你别做傻事啊”。

    封茂实笑了笑,这是他今天露出的第一个笑容,看上去并不开心,只是充满了安抚意味,“不会的,真的有事”。

    周福全忧心忡忡地走了。

    墓园内来访的客人们待到入土仪式完成后也纷纷散去了,最后留在场内的只有墓园的看守者和张赫鸣。那位尽职尽责的看守者一边为葬礼收尾,一边还盯着张赫鸣这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提防着他做出什么偷鸡摸狗的行为。

    张赫鸣早已习惯了来自这些“体面人”的冒犯,他揉皱那张稿纸,搓成细长条,夹在指尖,靠近墓前点燃的线香。毛躁的纸边染上火星,细密的纤维随着火线的推移逐渐变成黑色的焦灰。

    他对着看过来的看守者笑了笑,“烟瘾上来了,这里可以抽烟的吧”。

    也许是看他生的人高马大,一身的肌肉不太好惹,看守者最终也没说什么。

    张赫鸣将卷起的长纸条插在香坛里,弯下身仔细端详石碑上的文字与照片。

    “董诺……字季丘”

    ……

    “啊”,他笑了,“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好名字。”

    “《新序》曰:延陵季子将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心欲之。季子未献也。然其心已许之。使反而徐君已死。季子于是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

    “一个跨越了生死的承诺的故事。”

    穿越千年,横亘生死,古老的传说被重新提起,故纸堆中与现实的坟墓隐约重合,叫人恍惚看见墓前那颗亘古不变的松柏,长长久久的青绿着、笔挺着。

    张赫鸣痴痴地,出了神,呢喃着。

    “倒是和现在的场景很像。任侠之人,以剑为宝;求学之人,以书为贵,焚稿坟前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带剑墓上。”

    “只可惜我不是故事中的季子。这些稿纸又非我所写,充其量算是借花献佛罢了。早知道有这种缘分,我应该带壶酒来的。“

    “不过早知道也没用了,我哪还有钱买酒呢。”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要用什么祭奠他人呢?”

    他在墓前站立了一会,眼神终于黯淡下去,风从山外吹来,飘起了雨。这样一个无话可说的一个车夫,就这么默然地转身离去了。

    夜色里,看守者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随后恪尽职守地拿起抹布,擦拭起被下等人触碰过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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