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是雨蓁这趟千里之行的终点。

    从长安到沙州,三千多里路,她都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可当雨蓁终于站到沙州城门下时,她却忽然不知道该去哪了。

    兰莺没主意,问雨蓁说:“雨蓁姐,咱们接下来要到哪去?”

    雨蓁沉默的盘算着,而后说:“咱们先找地方吃些东西吧。我需要……花点时间先打理下我自己。”

    天色近晚时,雨蓁带着兰莺来到一座门楣很高的府邸前,高悬的匾额上写着“曹府”二字。

    雨蓁走上前去,攀上门环扣了几下。

    不多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门房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他上下打量了雨蓁两眼,问:“找谁啊?”

    雨蓁道:“我找曹霖。”

    门房听了,将门缝拉大了些,又多看了她几眼:“找我们姑爷?你什么人呐?”

    雨蓁抿了抿唇:“你就说,他妹妹从长安回来了。”

    “那你等会吧。”门房撂下这句话,又关上了大门。

    雨蓁双手抱着包袱,倚着门板将脖子往领口内缩了缩。在冷风中等着的这段时间里,雨蓁回想起了许多事情。比如,她当初为什么会从沙州去到长安,而现在,她又为什么会从长安回来。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雨蓁的脚都冻麻了,大门终于又响了一下。

    一个领口围着狐裘的男人从门缝中闪了出来,见到雨蓁惊喜的迎上来:“小雨?”

    雨蓁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不冷不热的喊了句:“哥。”

    曹霖想要抚她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的说:“等久了吧?哥也不是故意的,是你嫂子,她不放人……”

    “嗯,没事。”雨蓁很快的答道:“我就来问问,村里老宅的位置我记不太清了,我不打扰你们。”

    “小雨啊,瞧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曹霖向她走进了些,“这大老远的回来了,都不在哥哥这住上两天么?等你休息好了,我找车送你回去,这总可以吧?”

    雨蓁僵了一会,最后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雨蓁带着兰莺,跟在曹霖身后一起进了曹府的大门。

    绕过影壁后,曹霖领着她们往院子靠西边走去。甬道深长,两侧房屋的飞檐高高翘起,檐下装饰有精美的彩绘。

    兰莺不时向四周张望着,小声说:“雨蓁姐,你家原来这么有钱呢?”

    雨蓁没有表情的答了句:“这不是我家。”

    雨蓁的声音不低,她的话曹霖一定是听到了的,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末了,曹霖把她们二人带到了偏院的一间厢房。

    曹霖差人去房中把灯点上,对雨蓁说:“你们今天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给你嫂子请个安。”

    雨蓁说了声好。

    曹霖指了指身后:“那,我就先回去了?”

    雨蓁送他走到院外,忽然叫了他一声:“哥。”

    “嗯?”曹霖回头看她。

    “你跟了曹家的姓,那曹玉荻平时对你好吗?”

    曹霖嗐了一声,舔了舔嘴唇:“就那样呗,哪分什么好不好的。”

    雨蓁轻声笑了笑,摇头说:“看来,这赘婿的日子也不那么好过么。”

    *

    第二天清晨,雨蓁醒的很早。

    这是练舞多年养成的作息。她走到院子里,身体向后展了展手臂,而后扶着墙将腿高高的扳到脑后,以维持身体的柔韧。

    曹霖走进来时,恰看到雨蓁将腰肢向下折去,不禁鼓了两下掌。

    雨蓁见到他,立刻理了理衣服站好。

    曹霖此来,是为了带她去见曹玉荻,这个庞大家族中真正掌握实权的人。

    曹家的先家主膝下无子,唯有曹玉荻这么一个女儿。曹玉荻自幼多病,虽时常需要卧床静养,可头脑却是一等一的精明。

    等到了婚配的年纪,曹家明里暗里招了几名赘婿,曹玉荻选出自己最看重的那一个,让他改姓为曹,以确保曹家家产一分钱都不会落入外姓人之手。

    曹霖便是在这场男人们的宅斗中胜出的那个人。

    雨蓁跟着曹霖在门外等了一会,待曹玉荻用完了早饭,才有人来传召他们进去。

    雨蓁进门的时候,便见一素发女子坐在楠木雕花的软椅上,她的腿上搭着一块白狐狸毛毯子,有侍女端着金盆站在她身侧,正在为她净手。

    曹玉荻见了雨蓁,客套的笑了笑说:“这位就是妹妹吧?跟你哥倒是一个样,是个美人胚子。”

    她晨起未施粉黛,脸上带着久病的苍白,说话声有气无力的,但偏就带着一股锐利的攻击性。

    雨蓁上前欠身道:“请嫂嫂安。”

    曹玉荻与她寒暄了几句,笑道:“妹妹是从长安回来的,那想必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正巧,府里晚上要宴请沙州的几位大族,妹妹再带上跟你一起的那位朋友,不如也来凑个热闹?”

    雨蓁连忙婉拒,她一向不太喜欢这样应酬的场合。

    曹玉荻闻言瞟了曹霖一眼,轻飘飘的说了句:“你这妹妹,倒是有些脾气呢。”

    雨蓁却觉得,曹霖立时紧张了起来。

    曹霖站起身来,打圆场道:“小雨啊,不过是吃个饭而已,何必驳你嫂嫂的面子呢。”

    雨蓁的手指在背后绞了绞,没再多说什么。

    晚上的宴请,来的人并不多,将将能坐满一个圆桌。人虽不多,但却个个都是沙州有头脸的人物,贺家,郑家,吴家,再加上曹家,这几个姓氏的人往一起一坐,基本就是沙州的半个天下。

    曹玉荻坐在主座上,下首是曹霖。雨蓁就挨着曹霖身边坐,兰莺跟着坐在她身边。

    席面流水一样的往桌上送,样样菜色亮丽,有许多食材,雨蓁从前在长安时都很少见到。

    酒过三巡,酒桌上的贵族子弟们相互恭维着,他们所谈论的事情与雨蓁离得太远,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几句场面上的溢美之词。坐在雨蓁正对面的,是个油头粉面的紫衣男人,他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的向雨蓁的方向瞟来,带着些不善的轻佻。

    雨蓁不愿与他对视,只埋头吃自己手里的那碗白饭。桌上的这些菜,雨蓁并没有觉出来有多好吃,在这漫长而无聊的饭局中,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记起了陈工坐在沙地上啃胡饼的样子。

    寡言少语,不疾不徐,如果他坐在这里,大概也只会冷着脸不说话。

    终于捱到了这顿饭的末尾,下人们将餐盘撤下去换成了茶盏。曹玉荻吃了口茶,忽看向雨蓁和兰莺说:“两位妹妹在长安习舞多年,想必歌舞助兴也是常事。那不然就给我们跳上一段,也让诸位看看长安是何等盛世。”

    桌上的众人被挑起了兴致,一群身沾酒气的男人,目光灼灼落在雨蓁身上。

    雨蓁的手在袖子下暗暗攥成了拳。她觉得有点恶心,原来曹玉荻是在这等着她呢。

    兰莺还没太搞清楚当下的状况,小声解释说:“我们从前都是从台上跳舞的,没有给人陪过酒……”

    曹玉荻挑了挑细眉,语气清冷:“那可真是误会了。在座的也都是风雅之人,切磋技艺而已。”

    说着,她唤人端了一柄琵琶进来,送到坐在雨蓁对面的那紫服男人跟前。

    曹玉荻对那人笑道:“早就听闻郑公子颇善音律,不知我府上这柄琵琶是否能入得了尊驾的眼?”

    郑汝生将琵琶接过来,斜抱在怀里拨弄了两下,点头道:“好琴。”

    贺浔靠在椅背上,随声附和说:“玉荻小姐看琴的眼光好,看人的眼光更好。曹霖,你说是吧?”

    曹霖没有防备的被点了名,立即站起身来答:“是,贺公子过奖。”

    曹玉荻幽幽瞟了他一眼,取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坐下,显得平时我好像只让你站着回话一样。”

    而后她又抬眼看向郑汝生,笑道:“如何?那郑公子不如亲自弹上一曲?”

    “不必了。”

    郑汝生还挂着一脸献丑了的自谦,却被脆生的打断了。

    雨蓁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郑汝生面前将琵琶接过来,抱在怀里调了调弦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像我们这种人,在乐坊里是靠这个吃饭的,就不劳烦各位贵人卖力了。既然诸位想看,那在下便献个丑,曲子我们自己能弹。”

    她将琵琶递给兰莺,简短交代到:“弹六幺。”

    随后雨蓁踢掉了鞋子,踩着椅子,只穿薄袜踏上了桌面。

    桌面是玉石质地,触之寒凉。雨蓁在圆桌中间站定,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围坐在桌边的各色人等,向兰莺比了个手势。

    泠泠之音自琴弦间破空而出,雨蓁的腰身柔弱无骨,在这一方小小的桌面上,她却舞的如风如云,似锦似霞。

    就在一曲即将终了时,雨蓁却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雨蓁回身,见自己裙摆的一段攥在郑汝生手里,对方正在眯眼赏玩着她。

    雨蓁扬了扬眉,迎着郑汝生走过去。郑汝生将雨蓁的裙摆在自己手指上绕了两下,而后手向下移,落在了雨蓁的脚腕上。

    雨蓁觉得,自己的脚踝像是被一块黏糊油腻的抹布裹住了。

    郑汝生的手还在往下移,指腹轻轻滑过雨蓁的脚面。雨蓁强忍着反胃,抬起脚轻踏在了郑汝生的肩上。

    周围隐隐传来了些不怀好意的低笑。

    郑汝生丝毫不以为意,偏头倚在雨蓁的小腿上,陶醉的深吸了口气。

    雨蓁低头俯视着他,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她狠狠的一用力,将郑汝生连着椅子一起踹翻了出去。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郑汝生摔了出去,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你!”曹玉荻站起身来,惊怒之下不住咳了起来。

    雨蓁眼锋扫了过去,垂眼环顾着满座衣冠,冷声道:“诸位不是想看长安的盛世么,这就是盛世的模样。”

    “所谓盛世,可纳百川,贫富皆自有所乐。我虽然就是个在乐坊跳舞的,但也是自食其力凭本事赚钱。我没干过谄媚逢迎的事,来看我跳舞的人都只是为了欣赏舞乐之动人,没人敢动手动脚的。但过去的那个长安已经死了,诸位要还想看盛世就自己去造吧,恕不奉陪,告辞!”

    说罢,雨蓁从桌子上下来,拉起兰莺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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