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郁把脸艰难地从鱼缸前挪开,一字一字从齿间困涩地挤出,使得语速听上去分外缓慢:

    “和你说过了......他们关系也并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子......况且我们也不该多管闲事。”

    “你怎么总在为那个疯子开脱?你......”周伯言皱着眉追问,干裂的嘴唇伤口猛地被扯开,一瞬的刺痛感收束了他剩下的所有追问。

    “难道不是你太想报复他了吗?”她站定到他身前很近的位置,挑衅般地用漆黑的眼仁紧盯着他,说了不该问出口的问题。

    故意的激怒虽然恶劣,但实在让她感到一种,一种介乎于畅快与痛苦之间,边界模糊的情感。那感觉像自残,如此令人着迷。

    她能够看清他双目陡然燃起的恼羞成怒,但又如烟火一样刹那寂灭了。

    “你是这样想我的吗?还是你觉得我不该生气呢?”他吐出最后两句话,嘴边呵出自嘲的嗤笑,一边摇了摇头,边故作镇定绕过她,头也不回走向门边玄关,蹬上了运动鞋。

    “你去哪?”

    “下楼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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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前窗外的夕阳黏糊糊地坠落在跨湖桥尽头,黄油油地浸染了整座城市。而低处大桥上蠕蠕地挪动着大片的车辆,明红色的停车灯长久地亮着,映在苏郁脸前,隐隐约约,较醉酒后的酡红更淡一些。

    每次经过临州河大桥,她就感到浑身血液变得浓稠,仿佛这条缓慢车流一样。

    这是她母亲坠湖的那座跨河大桥,这是一座残忍的桥。残忍在,这几乎是每个临州人的必经之路,包括她。

    从婴儿时期起,她就常常躺在婴儿伞车里翘望着天空交汇的桥索,到读书时,放学和伙伴们三两成群地从桥上笑闹着走回家,再到如今每日驱车驶过大桥往返于家和工作地点。

    每一次跨过这条临州河,于她无异于一遍遍重新用小刀划开结了痂的伤口。

    特别是今日堵在桥上,又碰上她爸爸百年一遇主动打来的电话,苏郁放任铃声吵嚷着响了一会,才慢悠悠地将手从方向盘上挪开,点按在车内显示屏上接通了来电。

    “喂?”她声音里像睡着一只懒猫,显得稍稍有气无力。

    “在上班吗?”那低伏平淡的语调一听上去,爸爸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就会清晰地突显在眼前。

    “没有,已经下班了。”

    苏郁刚打了个腹稿,准备体贴地询问爸爸的身体状况,那头就不客气地结束了短促的寒暄,直入主题地问:

    “最近小周怎么没到我这来,你们怎么了?”

    苏郁下意识倏地压下刹车,又怔怔地微松,紧跟着前车挪动了几米,才迟迟地冷笑着答:

    “你倒真把他当儿子了,没怎么,他可能忙吧。”

    自从半个月前母亲的鱼缸碎了后不久,他们就对彼此生出了一种较劲一样的漠视,让整个家变得像冰窖一样冷。过去经常是周伯言低头,她再故作些姿态地帮他搭好台阶,也就罢了。

    直到前些天他以心情不好为由搬回父母家了,她贴在门边听着他拖着箱子下楼梯的沉重脚步愈发愈遥远,几乎成了一种幻觉。

    苏郁无力地靠着门板滑落到地上,救命稻草似的摸到手机,一通电话拨过去,对方爽利地接通了。

    “你是想分手吗?”她问。

    “没有。”他话里好像藏着点哽咽,半天又冷声说。“想分手的是你。”

    “我没说过。”

    “......那我们就结婚吧,如果你想继续。”那头的他似乎哭了,用力吸了吸鼻子。

    “是以我辞掉工作为代价吗?”

    苏郁许久没听到他的回复,真的从未有过地认真思索了很久,才揪着嗓子讲:“我真的不行。”

    然后他们陷入了沉默,她听见行李箱的轮子重新开始向前滚动,持续不断地发出巨大噪音。

    忽然滚轮似乎被颗小石子绊了一下,短促地发出咯噔一声,她的泪立即夺眶而出,迅速划过脸颊,忍住喉咙里的呜咽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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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驶出了临州桥,苏郁瞧了瞧导航地图上回家的路,呈现像血管一样的暗红。

    正好父亲的电话让她心情大减,此刻也不愿归家,便随便找了条不熟悉的无名小路,拧过方向盘就一头扎了进去。

    “您已偏离道路,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没有感情的机器女声刺耳地喧叫起来。

    她充耳不闻地熄灭了手机屏幕,导航声戛然而止,抛弃了走回正确道路的指引,完全将视线降落下来,落入这条俗世的街道。

    没预料的,天色渐渐暗沉成一片忧郁的阴蓝,隐隐能分辨出浓云的轮廓。她看见车前玻璃上不知何时现出几滴水珠,很快便渐密了,然后降下的车窗玻璃外传来紧促的雨线浇落之声,风刮进来沾湿了她的侧脸和手臂。

    街上行人少起来,正在她感觉兴致缺缺时,辗转过几条居民区街道,竟然回到了临州一中的后街,再一次遥遥看见了那间水族店。

    苏郁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终于把车子趴到路边,从车门侧翻找出了一只黑色口罩。她不确定肖远际是否还记得她。

    若是记得,那么她就是那个被扁的很惨的眼镜男的女朋友,不顾男友的心情又跑回仇人的店里买鱼,苏郁想到这样怪的前缀,不禁自顾自地笑起来。

    没有伞,她将手悬在脸上方半遮住雨,眯着眼睛小跑着闪进店中。

    跨进店门方能睁开眼睛,脚下有一块只有雨天才会搁在这儿的地毯,门边倚着一只深灰色墩布和红色水桶。

    苏郁深吸了口气,感受朦胧的水气从鼻腔吸入,在胸腔里猛地倾泻扩散开,霎时充盈她整个身躯。

    她还是头一次在正常营业时间走进这家水族店。与上次观感截然不同,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低声谈话,还有微弱的快门声,是漂亮女孩子扶在鱼缸边拍氛围照。

    苏郁的目光就像鱼群一样浮游不定,寻找着店主,确定没有发现他踪迹。

    她没再仔细听迢远的水流声,穿梭在顾客之间,应当藏在人群中很难被发觉,想至此,她愈发大胆地看来看去,面庞被鱼缸灯照亮,也照亮了浓郁而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好奇,有恐惧,有眷恋......

    自从母亲的鱼缸碎了,记忆的生锈锁头也应声断落了,躲藏在深处的记忆碎片汇成狂流冲出久封的大门,终于全数为她所发现。

    母亲生前在南城的七色花幼儿园做幼师,喜欢将髻子绾的低低,笑起来会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弹钢琴时总爱踩下延音踏板。她很会养鱼,把整个水缸装饰得如湖底原生态一样水草茂盛,每一只孔雀鱼都像她一样爱穿长而飘飘的花裙子,若是发现大鱼吃掉了新生的小鱼,她甚至会懊恼地哭起来,小小的苏郁也跟着她一起哭。

    苏郁望着水族店里一个个水箱,忍不住伸手去捉心口处的剧痛,仿佛有只无形之剑已将她穿透。

    她将脸贴在鱼缸边,橙红色的鱼群游过来,水缸忽然像被鱼群搅动,一切颜色混乱迷蒙起来,掺杂成无限寂寥的黑。

    她冷着脸瞧那只鱼缸,鱼缸突然前所未有的高大,猛地拔地而起。

    苏郁不自觉退后几步,仿佛在避免那黑暗将她生生吸入,而结结实实撞到身后的人怀中,慌乱中又踩住了那人的脚,她顿时清醒过来。

    四周恢复原貌,她急忙转过身来道歉。

    “对不起!我没有...” 道歉未遂而中断。

    面前的男人高她大半头,使她不得不微仰起脸来,一时怔住了。

    是他。肖远际照旧面无表情,可她总觉得他比过去两次的样子要更颓唐,凌乱浓眉在眉梢无力垂将下来,半被碎发所遮的长长鬓角连住未来得及打理的微青胡茬。他眼神在她两手间打量,使她不安地将双手背过身后去。

    “没...我。”他没头没脑地撂下一个字,似乎是想表达自己并没在意,话到舌根边又滑了下去。甫一出口,自己先下意识懊恼地皱了皱眉。

    苏郁躲在口罩下的嘴唇忍不住孵出一个笑,从微弯的眼边被他捕捉到,肖远际登时感到滚烫血液冲上脖颈,全都涌到脸前来,于是他微微挪了挪脚,站的离鱼缸更近了些,沐进荧红灯光下去。

    “你...买鱼?”

    肖远际轻轻启唇问,将下巴颏又朝里含了含,低着目光栖落在她的脚面。

    “不...嗯....我想先看看。”她觉得他八成已经将她认出来了。

    苏郁长裙下隐约着纤匀的小腿,裸足穿着只坡跟白色玛丽珍鞋,白色细带缠在脚踝,其下足背清瘦,隐约的脚趾筋路蔓上来,像鱼鳍的纹络,又像扇骨。

    他再次躲开眼,心中又莫名有了逐客之意,可是这一次他再无恰当的借口。

    见他举止奇怪,苏郁不得不歪头,斜矮下肩膀试图从下瞧他碎发后躲起来的脸,问:

    “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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