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远际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将脸上刹那迷乱的神色迅速掩盖住。
他沉默着向苏郁点头示意，抓紧了拳头回到柜台后面去给别的客人结账，每一根指头都在相互挤压，仿佛要把掌心什么膨胀起来的东西捏碎。
整整十多分钟的时间，肖远际都把眼睛牢牢锁到柜台那一方小天地之间，只有客人结账或者叫唤他去捞鱼时才起身，但是他把脑袋伏的越低，他就越能看见视线角落的苏郁，或走或停的苏郁。
每当她站在出奇明亮的鱼缸前，整盏灯的颜色对他而言都变得陌生，她纤薄的身影被衬得很暗，但使身体轮廓变得更为清晰。
她走过来了。
苏郁把手半搭在柜台边，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礼貌问道：
“请问那只是什么鱼？”
肖远际跟着她走到一排相对较小的积木方缸前，其中各自养着一只尾展巨大，美得惊人的小鱼。
“斗鱼，不能和别的鱼一起养，好斗。”
苏郁看中一只樱粉色的斗鱼，略一摆动鱼鳍，扭动身子，那像花瓣一样流光溢彩的尾，就薄而轻柔地扇动起来。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喜欢一条鱼。家中虽摆着鱼缸，平时里其实都是伯言或者爸爸在照料，她不太经手。
苏郁漆黑的眼瞳深处折射出鱼尾的淡粉光色。她侧过脸来，那种期待与喜爱无处遁形，让肖远际想起了小时的自己，顿时心脏就像被她扇动着的睫毛轻轻拂过，若有如无的痒。
她乖乖在一边看肖远际把那只小鱼湿淋淋地捞出来，又多选了一只玻璃小方缸和一袋鱼粮。
“加水最好用纯净水，要三五天换一次。斗鱼怕温差，记得.......”
听他嘱咐了一大通，苏郁才发现肖远际此人竟也能说这么多，与在警局那天截然不同。
她细细碎碎地点着头记下，跟在他背后向柜台走，忍不住开口问：
“那个，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是...”
肖远际没有回头，也不等她讲完，低声道：
“抱歉。”
一句过后，他仿佛被摁上了关机键，恢复了平常的沉默寡言。
苏郁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为那天打了她男友而道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已然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肖远际将将生动了些许的表情归于寂静，仿佛昼伏夜出的兽猛然暴露于追猎者的手电筒下，迅速缩回树丛间。
她心底莫名生出些悔意，砸了咂舌，悄悄打量他。
荒草丛生的浓眉像随手挥墨而就，长睫毛扫下来有种虔诚之意。
付过钱后，她抱着鱼缸以身侧抵开店门向外走，天已黑透了，雨幕很密，苏郁正准备一头扎进去，肖远际紧跟着追来，在她右肩边抖开一把黑伞。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雨珠想来非常大，砸在伞面上清晰作响，脚边水洼间处处涟漪，冰凉地溅到脚面上。
“送你上车。”他简明扼要地说。
苏郁并不是不识好意之人，扬起脸礼貌道谢。
他撑伞直到他们绕过车头，等苏郁坐上驾驶位，拉过安全带。
她说了点什么，但是被雨声没过了，于是肖远际像那天一样俯下身将脸凑在窗口，伞柄架在肩膀，黑压压的雨伞几乎完全将窗口占领，挡住了光线，也将他拢进这扇车窗。
“我是说，你认识余潇吗？”苏郁微微抬高点声音，重新问道。
他摇摇头。
苏郁讶然，试探性地补充道：
“就是前面那个临州一中的学生，扎高马尾，有点黑的女生，余潇，你不认识吗？”
他思索了片刻，脸上的表情不曾有任何变化，又摇了摇头。她半信半疑，直盯着他双眼，试图看进他诚恳的表象，好能扯出其中那点小线头一样难以捉住的谎言，拿出剪刀剪掉。
她坚信没有认错人，那天在医院，她跟了他们足足三层楼，认清了他们每一个五官。
那么他是故意隐瞒？
他看起来对她的问题很困惑。
苏郁无奈抿住干涩的嘴巴，知道再问下去就显得越界而怪异，于是很快地撑出一个疏离的淡笑，冲窗外的他摇了摇头，启动了车子。
-------------------------------------
“苏郁！你终于来了，我差点以为碰不着你了。”
一起值夜班的同事小李挥舞着手中的一只桃心铁盒，喜笑颜开地递给苏郁，漆成红色的铁盒里的硬糖块撞在盒壁上叮叮当当，苏郁沉甸甸地接到手中，仿佛握着一颗心脏。
“结婚？”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个简短的问句，克制着不露出太过意外的表情。
“对！你带着男朋友来吧！在4月5号，不会没有时间吧？”小李笑着用两只手，撒娇般摇晃着苏郁的手臂，把脸凑近了些问。
“你和那位复合了？”
“哎呀不是他啦，我和我老公相亲认识的，觉得很合适就领证了！你会来的吧？等咱们以后就很难见着一面了。”
说到此，小李松开了苏郁，无奈地抿起笑容，闪开身子，好让苏郁看见了她那一方格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面巾纸，笔筒，本子什么的，统统扫进了椅子边的一只大号纸箱中。
“我辞职了......”
“为什么？”苏郁忍不住立即甩出了尖利的问句，即使并非她意。
小李难堪地皱起八字眉来，那张圆脸上的样子似笑似哭的，摩挲着手臂：“嗯......我婆婆总是进医院，身边离不开人。我......老公觉得既然我这工作拿不到太多钱，那干脆不要做了。”
说着说着她瞟向窗外渐暗的天空，自言自语地放低了声音：“确实嘛，太累了，即使做了那么久还是觉得上夜班适应不了。”
“特别是感觉没什么意义。”小李回视前方，像法官一样一锤定音，笃定地砸下这个结论，闷重的回音里苏郁迷了路，两手空空。
今天小李话特别多，即使苏郁未发一言，她却把整场对话讲得羽毛球比赛一样有来有回。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不对，但是就是这样的啊，我们的工作听起来很厉害，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像个垃圾桶一样，也不一定真的能帮到别人......该死的也都死了。”
她似乎也觉得最后一句话说的太难听，用力过猛把羽毛球啪地拍在自己线内，落地生根。小李弯下腰去搬起了箱子，面色不善地和苏郁告了别。
苏郁呆坐在工位上，小李走了，一时没有别的人能来替班，今天的晚班竟然就剩下她一个人，独自谛听挂在墙上的白色钟表滴滴答答的吵。
她守在电话前，翻看他们中心一直以来的接听记录，断断续续这些年来，竟然也已经积累了这么多，那么多人，那么多痛苦和折磨从那些虫子般大小的字迹里面蠕动出来，密密麻麻地摆动细小的脚爬到她的身上，钻进她七窍五脏之中。
她每每走在街上，总觉着那阳光下微笑或木然的人群中藏着无数昨夜痛苦流涕的来电者，耳边就传来细长而恒久的嗡声。痛苦像电流一样从电话里传导于她，然后穿过她的每一只手指。
她真的有让他们觉得好一些吗？她真的有让家人觉得好一些吗？她真的有让自己觉得好一些吗？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小李又发来了微信提醒她不要忘记4月5日的婚礼。
苏郁打开了与周伯言的聊天框，知道这是个重启话题的好借口，我同事婚礼邀请我们一起去，你有没有时间？编辑了很久却没能发出去。她不想让他走，却也不再能耽误他了。
电话响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太久，苏郁一时间仿佛抽离了现实，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放任铃声响了一会才接通。
她拉开话筒清了清嗓子，挥散身边的低情绪：
“您好，这里是临州市心理援助热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
由于太过寂静，微弱的水声，低沉的嗡声，遥远地汇成令人困倦的背景音。唯独没有人声，她陡然竖起一身寒毛，立刻联想到了半个多月前那通无声来电。
“请问您是....”她迅速低头扫视了一下记录：“在3月11日有过来电的那位来电者吗？”
对这通奇怪来电来说，沉默似乎才是合乎常理的默认。
因此没有被回应的她反而确定地微笑起来。
“请问您介意向我讲一些您的信息吗？您有什么想要倾诉的。”
“我们非常，非常希望能够帮到您。”
苏郁咬重了“非常”二字，听着那永久孤独的低鸣与潺潺的水声。
“如果您现在处于湖边或者危险的地方，能不能先行远离？我们想能够保证您的安全。”
那水声并未消失，反而因为长久地响在她耳边，在幻觉下逐渐被放大，放大，整个地笼罩住了她。
风声拂过来，把她的碎发凌乱全然吹向一边。苏郁低下头，看见自己双脚正踏在临州桥桥面之上，人行道砖块多年雨打风吹后，边缘变得颜色深暗，仿佛还未干透。
身前的漆白铁质栏杆突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平衡，向桥下湖中坠去。
他沉默着向苏郁点头示意，抓紧了拳头回到柜台后面去给别的客人结账，每一根指头都在相互挤压，仿佛要把掌心什么膨胀起来的东西捏碎。
整整十多分钟的时间，肖远际都把眼睛牢牢锁到柜台那一方小天地之间，只有客人结账或者叫唤他去捞鱼时才起身，但是他把脑袋伏的越低，他就越能看见视线角落的苏郁，或走或停的苏郁。
每当她站在出奇明亮的鱼缸前，整盏灯的颜色对他而言都变得陌生，她纤薄的身影被衬得很暗，但使身体轮廓变得更为清晰。
她走过来了。
苏郁把手半搭在柜台边，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礼貌问道：
“请问那只是什么鱼？”
肖远际跟着她走到一排相对较小的积木方缸前，其中各自养着一只尾展巨大，美得惊人的小鱼。
“斗鱼，不能和别的鱼一起养，好斗。”
苏郁看中一只樱粉色的斗鱼，略一摆动鱼鳍，扭动身子，那像花瓣一样流光溢彩的尾，就薄而轻柔地扇动起来。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喜欢一条鱼。家中虽摆着鱼缸，平时里其实都是伯言或者爸爸在照料，她不太经手。
苏郁漆黑的眼瞳深处折射出鱼尾的淡粉光色。她侧过脸来，那种期待与喜爱无处遁形，让肖远际想起了小时的自己，顿时心脏就像被她扇动着的睫毛轻轻拂过，若有如无的痒。
她乖乖在一边看肖远际把那只小鱼湿淋淋地捞出来，又多选了一只玻璃小方缸和一袋鱼粮。
“加水最好用纯净水，要三五天换一次。斗鱼怕温差，记得.......”
听他嘱咐了一大通，苏郁才发现肖远际此人竟也能说这么多，与在警局那天截然不同。
她细细碎碎地点着头记下，跟在他背后向柜台走，忍不住开口问：
“那个，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是...”
肖远际没有回头，也不等她讲完，低声道：
“抱歉。”
一句过后，他仿佛被摁上了关机键，恢复了平常的沉默寡言。
苏郁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为那天打了她男友而道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已然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肖远际将将生动了些许的表情归于寂静，仿佛昼伏夜出的兽猛然暴露于追猎者的手电筒下，迅速缩回树丛间。
她心底莫名生出些悔意，砸了咂舌，悄悄打量他。
荒草丛生的浓眉像随手挥墨而就，长睫毛扫下来有种虔诚之意。
付过钱后，她抱着鱼缸以身侧抵开店门向外走，天已黑透了，雨幕很密，苏郁正准备一头扎进去，肖远际紧跟着追来，在她右肩边抖开一把黑伞。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雨珠想来非常大，砸在伞面上清晰作响，脚边水洼间处处涟漪，冰凉地溅到脚面上。
“送你上车。”他简明扼要地说。
苏郁并不是不识好意之人，扬起脸礼貌道谢。
他撑伞直到他们绕过车头，等苏郁坐上驾驶位，拉过安全带。
她说了点什么，但是被雨声没过了，于是肖远际像那天一样俯下身将脸凑在窗口，伞柄架在肩膀，黑压压的雨伞几乎完全将窗口占领，挡住了光线，也将他拢进这扇车窗。
“我是说，你认识余潇吗？”苏郁微微抬高点声音，重新问道。
他摇摇头。
苏郁讶然，试探性地补充道：
“就是前面那个临州一中的学生，扎高马尾，有点黑的女生，余潇，你不认识吗？”
他思索了片刻，脸上的表情不曾有任何变化，又摇了摇头。她半信半疑，直盯着他双眼，试图看进他诚恳的表象，好能扯出其中那点小线头一样难以捉住的谎言，拿出剪刀剪掉。
她坚信没有认错人，那天在医院，她跟了他们足足三层楼，认清了他们每一个五官。
那么他是故意隐瞒？
他看起来对她的问题很困惑。
苏郁无奈抿住干涩的嘴巴，知道再问下去就显得越界而怪异，于是很快地撑出一个疏离的淡笑，冲窗外的他摇了摇头，启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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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郁！你终于来了，我差点以为碰不着你了。”
一起值夜班的同事小李挥舞着手中的一只桃心铁盒，喜笑颜开地递给苏郁，漆成红色的铁盒里的硬糖块撞在盒壁上叮叮当当，苏郁沉甸甸地接到手中，仿佛握着一颗心脏。
“结婚？”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个简短的问句，克制着不露出太过意外的表情。
“对！你带着男朋友来吧！在4月5号，不会没有时间吧？”小李笑着用两只手，撒娇般摇晃着苏郁的手臂，把脸凑近了些问。
“你和那位复合了？”
“哎呀不是他啦，我和我老公相亲认识的，觉得很合适就领证了！你会来的吧？等咱们以后就很难见着一面了。”
说到此，小李松开了苏郁，无奈地抿起笑容，闪开身子，好让苏郁看见了她那一方格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面巾纸，笔筒，本子什么的，统统扫进了椅子边的一只大号纸箱中。
“我辞职了......”
“为什么？”苏郁忍不住立即甩出了尖利的问句，即使并非她意。
小李难堪地皱起八字眉来，那张圆脸上的样子似笑似哭的，摩挲着手臂：“嗯......我婆婆总是进医院，身边离不开人。我......老公觉得既然我这工作拿不到太多钱，那干脆不要做了。”
说着说着她瞟向窗外渐暗的天空，自言自语地放低了声音：“确实嘛，太累了，即使做了那么久还是觉得上夜班适应不了。”
“特别是感觉没什么意义。”小李回视前方，像法官一样一锤定音，笃定地砸下这个结论，闷重的回音里苏郁迷了路，两手空空。
今天小李话特别多，即使苏郁未发一言，她却把整场对话讲得羽毛球比赛一样有来有回。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不对，但是就是这样的啊，我们的工作听起来很厉害，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像个垃圾桶一样，也不一定真的能帮到别人......该死的也都死了。”
她似乎也觉得最后一句话说的太难听，用力过猛把羽毛球啪地拍在自己线内，落地生根。小李弯下腰去搬起了箱子，面色不善地和苏郁告了别。
苏郁呆坐在工位上，小李走了，一时没有别的人能来替班，今天的晚班竟然就剩下她一个人，独自谛听挂在墙上的白色钟表滴滴答答的吵。
她守在电话前，翻看他们中心一直以来的接听记录，断断续续这些年来，竟然也已经积累了这么多，那么多人，那么多痛苦和折磨从那些虫子般大小的字迹里面蠕动出来，密密麻麻地摆动细小的脚爬到她的身上，钻进她七窍五脏之中。
她每每走在街上，总觉着那阳光下微笑或木然的人群中藏着无数昨夜痛苦流涕的来电者，耳边就传来细长而恒久的嗡声。痛苦像电流一样从电话里传导于她，然后穿过她的每一只手指。
她真的有让他们觉得好一些吗？她真的有让家人觉得好一些吗？她真的有让自己觉得好一些吗？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小李又发来了微信提醒她不要忘记4月5日的婚礼。
苏郁打开了与周伯言的聊天框，知道这是个重启话题的好借口，我同事婚礼邀请我们一起去，你有没有时间？编辑了很久却没能发出去。她不想让他走，却也不再能耽误他了。
电话响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太久，苏郁一时间仿佛抽离了现实，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放任铃声响了一会才接通。
她拉开话筒清了清嗓子，挥散身边的低情绪：
“您好，这里是临州市心理援助热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
由于太过寂静，微弱的水声，低沉的嗡声，遥远地汇成令人困倦的背景音。唯独没有人声，她陡然竖起一身寒毛，立刻联想到了半个多月前那通无声来电。
“请问您是....”她迅速低头扫视了一下记录：“在3月11日有过来电的那位来电者吗？”
对这通奇怪来电来说，沉默似乎才是合乎常理的默认。
因此没有被回应的她反而确定地微笑起来。
“请问您介意向我讲一些您的信息吗？您有什么想要倾诉的。”
“我们非常，非常希望能够帮到您。”
苏郁咬重了“非常”二字，听着那永久孤独的低鸣与潺潺的水声。
“如果您现在处于湖边或者危险的地方，能不能先行远离？我们想能够保证您的安全。”
那水声并未消失，反而因为长久地响在她耳边，在幻觉下逐渐被放大，放大，整个地笼罩住了她。
风声拂过来，把她的碎发凌乱全然吹向一边。苏郁低下头，看见自己双脚正踏在临州桥桥面之上，人行道砖块多年雨打风吹后，边缘变得颜色深暗，仿佛还未干透。
身前的漆白铁质栏杆突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平衡，向桥下湖中坠去。